第29章 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
算上那小護士,一共有兩個“溫寒”被帶到了鄒亦時面前,鄒亦時看着這兩張和心心念念的人完全重疊不起來的面孔,啞着聲音道:“你們确定所有的帳篷都找過了嗎?”
老兵理虧,不敢作聲,新兵茫然,不知所措,半晌還是鄒亦時的一個親信開口道:“新兵不認識溫大夫,但是把叫溫寒的都帶來了,我們老兵把人頭一個個扒拉了,确實……沒有見到溫大夫。”
說最後一句話時他語氣沉沉,像是跟家屬說搶救無效死亡一樣,既無奈又沉重,偏偏對方并非陌生人,而是他們敬畏信服的鄒上尉。鄒上尉鮮少這麽重視一個人,他自入伍以來沒少跟着鄒上尉沖鋒陷陣,這個男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副胸有成竹、果敢英勇的風姿,就連私底下他也沒見過鄒上尉對什麽人或事有特殊的感情,這會兒好不容易有了個真心實意喜歡的女人,兩人如天造地設一般相配,鄒上尉對溫大夫也是呵護有加,衆人看在眼裏替他高興,他們的冷面閻王終于也有了柔情的時候。
但偏偏發生了這樣的事,所以他這樣的話說出來,對鄒上尉的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強。
人群中一片死寂,鄒亦時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氣若游絲地重複道:“确定……沒有嗎?”
老兵掃了一眼沉默的人群,沉痛地回答道:“報告上尉,确實沒有!”
“好,你們去忙吧!”鄒亦時回頭往營帳裏走。老兵看着他突然憔悴的身影,一陣陣地心疼,他們山一般的首長,這會兒卻突然變得滄桑,生氣全無,像是被抽了三魂七魄,只剩了一副軀殼。
回了營帳的鄒亦時,看着一臉擔憂的李副官,緩緩地說了句:“陪我去後勤處吧。”
李副官心口一滞,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想着他倒不如揪住自己的領子揍上一頓,也好過這副模樣。
“好,我安排人手和挖掘機。”
一行人來到後勤處,鄒亦時沉默不語,救援行動由李副官全權負責,他耳濡目染了不少,倒不至于出岔子,大夥都是拼了命地努力,為下落不明的溫大夫,也為他們失魂落魄的首長。
李副官幾乎是掘地三尺地找,一回神卻見邊上呆站着的人不見了,他四下逡巡,卻發現鄒亦時也加入了挖掘的隊伍,整個人趴在土堆上,沒命地刨。
“哎呀,鄒上尉,我們有機器,你別上手,我們把搜救犬、生命探測儀都帶來了,如果溫大夫是在帳篷裏的話,很可能是躲在櫃子,桌子底下,一時半會是不會有危險的,她那麽聰明伶俐的人,這樣的安全意識還是有的!”
鄒亦時緩緩地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神裏泛着血紅色的光,像是野生的狼,散發着原始的、野蠻的獸性。他咬牙切齒地說着,每說一個字都帶着恨不得把他啖血食肉的恨意:“李崇,如果她當真被埋在下面,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山體滑坡造成的掩埋比建築物的要嚴密,裏面殘餘的空氣不夠人兩個小時所需。現在你告訴我,她人沒事?”
他突然沖上來揪住李副官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他像是被激怒了的野獸,散發着狂躁駭人的怒火。因為憤怒,他額角的青筋乍現,目眦欲裂,面部的肌肉劇烈地抽搐,導致他的五官完全變形,鬼魅一般吓人。
李副官雖然已經料到他會發火,但沒想到會這麽讓人毛骨悚然,當下忘記做任何反應,只是磕磕巴巴地說道:“我……我……對不起……首長……對不起!”
那般怒火耗盡了鄒亦時所有的力氣,火氣散盡後,他頹然地倒在地上,被抽了魂一般,不理會任何人的勸阻,埋頭繼續挖着。
李副官喉頭一哽,眼眶泛紅,悔恨交加,他想着如果鄒上尉不聽他的話,而是先來這裏搜救,溫大夫是不是已經被找到了?
這一切或許都是他的錯,鄒上尉就是打殘他,估計都不能解恨。
他抹了抹眼角的淚,吸吸鼻子,轉身加入挖掘的隊伍。
衆人心懷悲痛,幹起活來也不覺得苦和累,不知不覺挖掘的成果已經初現,掩埋在山體下的帳篷漸漸顯露出來。
鄒亦時看着空蕩蕩的帳篷,輕聲說了句:“人死了,連屍體都不留給我。”
他的雙手已經傷得看不出形狀,水腫和淤血導致他的手指粗大變形,污泥和血液混合在一起,中間顯露出幾片白色的物體,應該是他脫落的指甲。李副官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空洞無神的雙眼,嘴一撇,忍不住落了淚。
“好了,都回吧,就是死了也沒落着全屍,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鄒亦時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回走,李副官一邊抹淚一邊伸手扯住他:“鄒上尉,我們再找找,人沒準在下面,我們往裏挖一挖,再挖一挖!”
鄒亦時沒回頭,只說了句:“別挖了,死在裏頭也好,別讓我看見她屍體。”
李副官淚珠撲簌撲簌地掉,哽咽着說道:“那我來挖……”
他話還沒說完,鄒亦時的身體毫無征兆地往前撲,轟隆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徹底沒了知覺。
他抗震救災操勞了這麽久也沒見半點倦怠,無論是體能還是意志力都非常人能及,李副官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是山一般屹立不倒的,這會兒卻想着,要想摧挎他也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溫寒。
鄒亦時被七手八腳地擡回營帳,救援工作也宣告結束,天空蒙蒙亮,對于幸存下來的災民來說這是新生,但對于床上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來說,這卻是末日。
李副官愁得滿地亂轉,災區的醫生也沒幾個技術超群的,除了能把那雙快廢了的手包紮好外,對于人昏迷這事折騰了半天只是嘟嘟囔囔地說道:“鄒上尉生命體征挺好的,可能是……可能是悲傷過度吧!”
“悲傷過度個屁!好好一個人都一頭栽在地上,你告訴我是悲傷過度?!”李副官破口大罵,他向來文質彬彬,儒雅有加,這會兒暴跳如雷的模樣讓人招架不住。
“真……真的,就像……急火攻心那樣!過度悲傷是會造成心肌短暫性缺血,急性休克的!”那醫生擦了把腦門上的汗,哆哆嗦嗦地回答。
“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麽幹等着他自己醒過來?休克了你倒是想休克的辦法啊!你的本事學狗肚子裏了!你這副德行還敢自稱是醫生!”李副官氣得面紅耳赤,吼得嗓子都啞了。
幾個醫生趕緊一哄而上,一通折騰,可是鄒亦時還是沒有一點要蘇醒的跡象。
李副官急得焦頭爛額,但是看着周圍幾個戰戰兢兢的醫生,突然意識到自己行為過激,這般遷怒與別人也是無濟于事,于是,無可奈何地說了句:“好了,你們先忙吧,我守着他,一會兒再說。”
幾個人如蒙大赦,趕緊一溜煙跑了。
天已經擦亮了,有人經歷了重生,有人卻正陷在煉獄,但是對于溫寒來說,她心态尚且平和,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見到鄒亦時,有了光明就少了束縛,她護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過來的時候不覺得遙遠,返程卻覺得跋山涉水般艱難,沿途都是溝壑縱橫,地表開裂,地底嶄新的泥土層裸露出來,像是皮肉外翻一般觸目驚心,混亂的夾層裏偶爾會露出半截胳膊一條腿。溫寒心口一沉,既悲痛又慶幸,還好自己昨天晚上沒有貿然行動,否則這會兒保不準也給這新鮮土地添了肥料。
等她堅持走到新的紮營地時,終于見到了熟悉的人,這種劫後餘生見到親人的感覺讓她難得地開懷,她熱情地同他們打招呼,但是對方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見了鬼一般很有默契地往同一個方向跑,嘴裏撕心裂肺地喊着:“溫大夫回來了,人沒死!活着呢!”
溫寒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又走了幾步,帳篷外的石頭上又見到了熟人,是那個聒噪的小護士,這會兒雙手捧着臉呈嬌羞狀,雙眼水潤,臉頰酡紅,她上前俯視着她,狐疑地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小護士擡頭,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是鄒上尉叫我來的。”
難怪含羞帶怯,原來是夙願以償。
溫寒臉色變了變:“為什麽?”她可不相信這從天而降的餡餅。
“他要找一個……不是,反正就是他要我過來的。”
溫寒看出她眼底的遲疑和躲閃,心中的疑惑越發放大,她眼神泛冷,卻沒有再和小護士計較,轉身繼續往前走。
李副官應聲而出的時候,看着那抹熟悉的倔強身影,一個踉跄,差點跪在地上,當真是未語淚先流。溫寒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凄慘模樣,用自己完好的那個胳膊虛扶了他一下,皺眉道:“李副官,你先別哭了,鄒亦時呢?你先帶我去見他吧。”
一提到鄒亦時,李副官哭得更兇了,嘴一張號啕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溫寒并不覺得有什麽,只是心裏越發地忐忑,能讓李副官如此失控的,絕對不是小事。
“你怎麽……怎麽才回來……你這好好的……鄒上尉……那是進了鬼門關啊!”
聽了他的話,溫寒整個腦袋“轟”的一聲炸開,心底最不願意涉及的猜想成真,聯系那幾個奔走相告的熟人,她瞬間明白了始末,慘白着臉,聲音發顫地問了句:“鄒亦時……以為我死了?”
李副官臉上的肌肉微微震顫,悲喜交加到表情都無法控制,他氣溫寒把鄒亦時折騰得死去活來,自己卻這麽若無其事地突然出現,又高興她沒死,對鄒亦時來說終于不用再受這煉獄般的煎熬。
看着李副官僵硬的表情,溫寒咬咬牙,沉默地朝他點點頭,心知自己說什麽也無法平息他的愠怒,于是一言不發地側身往前走。
“溫寒,你不知道鄒亦時經歷了什麽,所以才能這麽雲淡風輕!”等她側身而過之後,李副官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嘶吼出聲。
在溫寒印象裏,李副官一直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在部隊那樣血性粗犷的氛圍裏,他是唯一一股清流,溫潤的,平和的,她從未見他動怒過,就算再生氣他也不會紅了臉。
但是現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怒火,那種壓抑的、找不到發洩口的憤怒在他身體裏肆意亂撞,以至于他的聲音都被撕扯得變了形,帶着難言的痛楚,飄散在清冷的空氣裏,顯得尤為凄涼。
溫寒的性子一直冷漠,待人疏離客套,不善與人親近,最怕的就是和別人生了牽扯,有了瓜葛。她非八面玲珑,也不是口舌伶俐的人,她可以在手術臺上自信非凡,運籌帷幄,但是在私底下處理絲絲縷縷的人際關系時卻手足無措,略顯笨拙,無論是喜歡、讨厭、憤怒,還是苛責,她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态和面容去應對。
小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事。
因此她聽了李副官的話,雙手在身側握成拳,心中的歉疚和不安逐漸放大。她變得局促難堪,嘴角動了一下,不知怎麽處理這自己并不擅長的情況,緩了半晌,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輕聲道:“對不起。”
李副官的背影一僵,又頹然地軟下來,嘆了口氣,沖她揮揮手:“行了行了,進去吧。”
溫寒點點頭,一打簾子,進了帳篷裏。
帳篷裏除了鄒亦時,還有幾個他的親信,也就是剛才欣喜若狂的那幾個人,見她進來都默契地點了點頭,輕聲退了出去。
鄒亦時在床上躺着,蓬頭垢面,泥污底下的面容蒼白得血色全無。他緊閉着眼,眉心緊蹙成深深的溝壑,溫寒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見着他眼底那一抹青色時,驀然在她心裏投下了濃厚的陰影。
她舉步上前後,整個人突然微微震顫,她舉起鄒亦時被紗布纏得密密匝匝的雙手,眼角濕潤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不用想她也知道,這傷是怎麽來的。她捧着他的手,在他耳邊一聲聲地喚着他的名字,起初他并無動靜,但是呼喚得久了,竟然也能微微作回應,由原先的眼皮輕顫到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最後他睜開眼睛看向她時,并沒有太誇張的失而複得的驚喜,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霧狀的眼底一點點地彌散開來,直到徹底包容了她的身影,變得澄澈深邃,他才低啞地喚道:“溫寒,你回來了?”
自從與霍瑾軒分手後,溫寒就鮮少落淚,一來是再沒有遇到什麽能讓她情緒大起大落的事情,二來是她學會了用疏離冷漠的外殼包裹自己,把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喜怒哀樂都不與人分享。因為這樣的獨來獨往,所以她的所有感情都不再交付別人去品評,被傷害或者被感動也就無從談起。
但是自從認識鄒亦時以後,她所有的情緒都被他牽制着,因為他的歡喜而雀躍,因為他的難過而落淚,如今看着他為了自己憔悴傷心到如此地步,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鑿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她整片胸腔都疼痛發麻,她眼底的淚肆意地湧出。李副官說她不知道鄒亦時經歷了什麽,但是即便如此看着他眼底的灰敗和沉在深處的還沒來得及消退的絕望,他經歷的那些絕望和痛楚,她都能感同身受。
他是那麽高傲的人,向來沒有什麽事物能牽動他半分,如今因為自己他落得這般蕭條頹喪,溫寒心口酸楚,哽咽了幾次也沒說出話,緩了半晌才抽泣着說了句:“鄒亦時……對不起。”
鄒亦時緩緩地起身,身體虛軟得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溫寒臉上的淚也來不及擦,趕緊俯身扶着他的肩,他順勢抱緊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安慰她:“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什麽對不起!”
溫寒埋在他肩頭,眼眶越來越紅,鄒亦時一直沒有出聲,只是緊緊地擁抱着她,她能感覺到他雙臂都在顫抖,每一絲肌肉都緊張到快要痙攣。他沉默了很久,只是抱着她一言不發,急促卻沉穩的呼吸噴薄在她頸側,過了半晌他才像是清醒過來一般,長長地喟嘆了一聲:“不是幻覺,你是真的回來了。”
溫寒頭靠在他肩窩處,突然淚如雨下。
經歷了昨天晚上的大起大落,兩人的重新團聚讓所有人都備感欣慰,溫寒回來後,鄒亦時的精神狀态也好了很多,除了手指嚴重損傷外,其他地方并無大礙。
下午溫寒親自端了炖得熟爛濃郁的雞湯喂他喝,鄒亦時的聲帶有些應激性的受損,一開口就連調笑都帶了低迷頹喪之感:“借花獻佛,都不懂得親自給我做一湯一飯。”
溫寒翻了個白眼:“現在是特殊環境,特殊時期,讓我去發揮多浪費時間!”
“嗯,也是,你不能離開我太長時間。”
鄒亦時低頭把湯喝了,嘴角冒着白氣,溫寒舀了一勺繼續吹着,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不然我會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一覺醒來,你又是一處墳冢了。”
“呸!你詛咒誰呢,熱湯也燙不住你的嘴!”溫寒同他生氣,把冒着騰騰熱氣的湯灌進他嘴裏,但是末了還是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溫熱的淚掉進熱湯裏,激起一圈圈的漣漪,她看着那湯底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她多年來秉承的潇灑自在與世無争的處事風格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有了值得她牽腸挂肚的人,原先覺得煩不勝煩的瑣事,如今看來也不全是無趣了。
下午鄒亦時又睡了一覺,溫寒原本要去看病人,他竟然像個小孩子一般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讓她走,眼底有撒嬌耍賴的意味,“你守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溫寒心疼不已,又怎麽舍得拒絕,于是鄒亦時人高馬大地睡着,她蜷縮在一邊,捧着他紗布重重的手,靜靜地哄着他睡着。
其間李副官還來過一次,手裏拿了份文件,看樣子還挺重要,溫寒換了換手,睡夢中的鄒亦時反射性地不讓她掙開,她只好繼續放任胳膊更加麻木,小聲地對李副官說道:“不好意思,能不能讓他再休息一會兒?有什麽事等他醒來再說,他不會睡太久的。”
李副官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溫寒原本是想着讓鄒亦時休息一會兒就叫醒他的,但是看他憔悴不堪的模樣又不忍心打擾他,于是就這麽放任他睡着,自己竟也不知不覺地依靠在他身邊睡着了。
等她睜眼時,手心裏已然是空蕩蕩的了。日落西山的時分,帳篷裏籠了一層灰蒙蒙的暗色,她心裏一驚,正要起身,身側突然傳來一陣低沉柔軟的聲音:“醒了?還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她回頭,就見鄒亦時正坐在凳子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雙眼睛又恢複了從前的銳利有神,在這黑暗裏照樣熠熠生輝。她心念一動,一翻身順勢環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半吊在他身上,聲音軟糯地嘟囔:“你什麽時候醒的?還難不難受?都不叫醒我。”
鄒亦時順勢把她抱在懷裏,一只手摸着她的右胳膊,聲音涼涼的,帶着點愠怒,又帶着更為厚重的心疼:“胳膊怎麽傷成這樣?沒去好好包紮,嗯?”
溫寒扭頭看他,下巴和脖子繃成一條直線,這樣的角度使得她的表情看起來格外地嬌憨,她摸摸他腫脹的手,斂眉道:“哪有你傷得嚴重。”
“小傷而已。”鄒亦時吻吻她的眉心,語氣不鹹不淡,似乎是無關痛癢。
最痛的并不是指尖,而是心尖。當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時,那一刻的心痛才是剔骨削肉般的疼,縱使他經過了千錘百煉,還是抵不過那瞬間鑽心的疼,只要不要讓他受那樣的苦楚,肉體上的疼痛就都無關緊要。
晚上臨睡前,溫寒執意要給鄒亦時換藥,他一個勁推辭,語氣含含糊糊,只是不讓她換,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溫寒氣得柳眉倒豎:“我什麽血肉模糊的場景沒見過,你還怕吓着我啊!”
“那是誰在給我做完手術的時候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鄒亦時斜倚在櫃子上,兩條長腿大咧咧地卡在路中間,溫寒舉着紗布要過去,他伸手輕松地一攬,就把她圈進了懷裏,末了,低頭戲谑地又問一遍:“承不承認,嗯?”
“笑話!給你做手術的時候骨頭渣子蹦一臉,我眼皮都沒撩,你哪來的自信?”溫寒窩在他懷裏,但也不老實,捧着他的手左右瞧着。
“我又沒說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說我肩胛骨骨折的時候,你坐在帳篷裏號啕大哭,我那會兒是全麻了,但不至于出現幻覺。”
溫寒一愣,因為想起自己的窘态而突然漲紅的臉讓鄒亦時興致大發,他俯身拿門牙齧咬着她柔嫩的臉蛋,她被啃咬得不舒服,說話的時候嘴角漏風:“那會兒是太累,我在醫院潇灑慣了,哪受得了這麽高強度的工作,身體到了極限的時候,心靈變得脆弱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住院的時候,有一次你連續工作了36個小時,眼窩都陷進去了,你一天喝了十幾杯咖啡,眼球都充血了,可是連一滴不相幹的液體都沒有。”
鄒亦時的手不方便擡她的下巴,于是只能圈着她的腰,把她凹成方便自己采撷的模樣,慢條斯理地啃吻。溫寒詞窮理屈,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又說:“那是因為環境不同,醫院和這裏不一樣,在醫院的時候身體疲累,但是心理壓力小,哪哭得出來!”
鄒亦時一口咬上她的唇,把她的痛呼一并含在嘴裏百般品嘗。他在她嘴角呢喃,帶着絲情動後的纏綿暧昧,絲絲縷縷地纏繞着,撩撥人心,開口時聲音更添了分說不出的性感魅惑:“溫寒,我就愛死了你這副傲嬌的小模樣!”
溫寒無力掙紮,渾身上下已經被他滾燙的溫度融化成了一汪春水,她的心湖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意識開始混沌,逐漸意亂情迷。
鄒亦時把纏了紗布的手探向她的衣襟,溫寒順勢道:“我給你換藥吧!”
“……”
在溫寒死纏爛打的美人計之下,鄒亦時乖乖地答應換藥。她戴好手套,打開換藥盤,一圈圈地解開他手上的紗布,等看到層層紗布下包裹的手指時,她手腕一抖,換藥的鑷子咣當掉了下去,發出清脆的低鳴聲。
“溫寒,我發現你今天眼淚特別多,說哭就哭,剛才誰嘴硬地不承認自己心疼我,卻心疼得淚流滿面的。”鄒亦時開玩笑似的抹了把她眼角的淚,不承想卻是越抹越多,她擡頭看着他,眼淚把那雙眼睛沖洗得越發地明亮動人,微帶酸楚,招人憐愛。
溫寒扔下鑷子,把他的雙手輕輕合攏,小心地捧着,溫柔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淚水流下來滲進他的傷口裏,有輕微而細密的疼。
“你要我答應你,無論如何都好好保護自己,你自己卻不信守承諾。”
“當時情況特殊,我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以後別這樣了,我特別心疼。”溫寒低着頭,話說得自然流暢,并沒有覺得難為情。
鄒亦時嘴角上揚,俯身親親她的嘴角,明知故問道:“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聽到他調笑的聲音,溫寒的臉一紅,剛才的深情款款被打破。她原本就不擅長這樣的情意綿綿,之前旖旎的氣氛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他表白,偏偏他并不當真,反而戲谑逗弄她,她又羞又惱,他嘴角噙着一絲笑容,少了幾分平時的冷硬剛強,多了分暧昧性感,帶着迷人的魅力,直直地盯着她,那眼神似乎有魔力,能把她吸進去。溫寒害羞地低了頭,鑽進他的懷裏,哼哼唧唧地說道:“不說了,不說了,你是故意的。”
“好好好,不逗你了。”鄒亦時朗聲大笑,胸膛嗡嗡作響,溫寒張嘴咬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鄒亦時悶哼一聲,也不掙紮,反手輕撫她的發尾,語氣調侃,卻透着不加掩飾的寵溺:“使勁咬,你怎麽開心怎麽來。”
兩人打鬧了一會兒,但溫寒也沒忘了正事,仔細地給他上藥包紮,鄒亦時感覺手背一涼,還沒出聲,就聽見她自己吐槽自己:“最近眼淚真多。”
他不知道該心疼還是該好笑,突然覺得此時嬌憨率真比起從前那般刻意的冷漠呆板可愛了許多,越發想讓他放在心尖上去疼愛。
給他包紮了手,溫寒執意要給他擦洗,鄒亦時心中雖然柔軟異常,但是又舍不得使喚她,她也受了傷,自己沒有辦法好好照顧她卻還要讓她受累,這個女人他都沒來得及好好寵愛,一路上讓她跟着吃苦受罪,他鄒亦時從來沒有對一個人如此上心,此時卻備感心有餘而力不足。
“怎麽?覺得愧對我?你放心,前路漫漫,讓你這樣愧疚的機會不會很多的。”溫寒仔仔細細地給他擦洗,心無旁骛,言辭犀利,但眼神柔軟。
“好,那你就下了狠心地報複我,報複我一輩子。”
“一言為定,反悔是小狗。”
好不容易哄他睡着了,溫寒坐在帳篷外,看着漆黑的夜色,吸着清冷的空氣,感覺每個肺泡裏都透着涼意,胸口卻是溫熱的。人啊,果然得有絲牽絆有點挂念才好,這樣才能在這寒夜裏相互取暖,喜歡獨自一個人的,或許是沒有體驗過兩個人在一起的溫暖,一如她一般,以為獨身是潇灑,其實卻是難言的孤獨。
她少有傷春悲秋、獨自感傷的時候,但是還沒等她深刻頓悟,帳篷裏就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呼喊聲。
她一個激靈,趕緊起身跑回去,一撩簾子,就見鄒亦時赤裸着上身光着腳跑了出來,他眼神慌張,像是迷路的孩子,惶恐而不安,看見她回來,立刻把她緊緊地擁進懷裏,嘴裏念叨着:“你在呢,你在呢,我還以為一覺醒來我又做夢了,原來不是做夢。”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人還未完全清醒,語無倫次,更像是呓語。
“是我不對,不該抛下你一個人,好了,回去睡吧,外頭冷得厲害。”
“你不許再離開我,我要醒來的第一時間就看到你。”
“好好好,聽你的。”
溫寒被鄒亦時折磨了一晚上,她剛一翻身,他就條件反射地醒來,緊張不安地把她攏在懷裏。她憋屈得厲害,剛要動,他就嘟嘟囔囔地撒嬌:“不要動不要動,我怕你走。”
就這樣到天亮後,溫寒黑着臉一巴掌拍醒鄒亦時,他睡眼惺忪的時候格外地純良無害,看着極其單純可愛。他軟糯地哼了一聲,溫寒低聲吼他:“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鄒亦時攬着她的腰撒嬌,溫寒揪着他的脖子扯開他,又道:“既然看見了說明我好好地活着,現在我要去看病人了,你不要咋咋呼呼地亂跑,一會兒我就回來了,聽清楚了嗎?”
鄒亦時又湊過來,眯着眼,聲音格外委屈:“我也是病人。”
“是,你腦子有病!”
“……”
大災大難過後,老天爺似乎也有了感應,在人們重拾希望、開始新生活時,它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陽光暖意融融地照耀大地,讓人心裏都亮堂了不少,溫寒心情不錯,所以在見到不速之客時也難得地保持了好臉色。
“張連長有何貴幹?”上次雨布事件之後,張恒遠被降級,從前在鄒亦時面前趾高氣揚,這會兒氣勢矮了一截,很長時間沒來招搖了,選鄒亦時身體抱恙的時候來找她明顯居心叵測,溫寒并非睚眦必報,但也絕不是任人搓扁揉圓的面團。
張恒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緊咬着後槽牙,心中想着,若不是被鄒亦時鑽了空子,他又怎麽會淪落到如此地步,所以他無論如何都得奪回原本屬于他的東西。他看了一眼面前這唇紅齒白、明眸皓齒的女人,心癢難耐,暗自發誓,遲早有一天,他會把她壓在自己的床上!
“溫大夫,也用不着把我當洪水猛獸一樣提防,私底下的交情可以避諱,但工作上的事沒必要這麽泾渭分明吧?”
他語帶輕蔑,狂妄自得。溫寒勾唇一笑:“哦?我還不知道我和張連長能有什麽工作上的交情。”
溫寒一撩簾子進了帳篷,把氣得臉色鐵青的張恒遠落在了外頭。他怔怔地看着那抹消失的倩影,她越是這樣高傲,觸不可及,他越是想要得到她,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挂在枝頭的永遠比捧在手心裏的要甜美。
就算是為了這個女人,他也必須不擇手段地爬上去,不能再被鄒亦時壓制。
上午溫寒拆了幾個固定板,換了一撥藥,又拆了幾個石膏板,活不多,但是耗時間,等她忙完出來已經接近中午,她惦記着鄒亦時,匆忙洗了手往回趕。
回了帳篷才發現被褥整齊,他人已經不見了,溫寒打聽了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去開會了。
會議冗長,等他回來時天都黑了。溫寒在路口等他,一行人神色嚴肅,不怒自威,溫寒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在寒風裏站軍姿。
鄒亦時走了幾步才看見她,原本冷硬的臉上突然綻開一抹笑容,像是冰雪消融,雨後初霁,好看到耀眼。溫寒挪着步子過去,周圍有認識她但不知道他倆關系的,一臉了然地指來指去。
溫寒臉一紅,偷偷拽鄒亦時,他一把攬住她,朗聲道:“一直沒來得及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溫寒,大家多擔待。”
郎才女貌的搭配大家喜聞樂見,紛紛表示祝福。溫寒不習慣做人群裏的焦點,悶聲說了幾句謝謝,待人群散去後才長嘆一聲道:“我還是習慣被人漠視。”
“知道我當初為什麽對你感興趣嗎?”
“不知道。”溫寒調皮地眨眨眼,“因為我天生麗質難自棄?”
“不是。”鄒亦時偷笑,“我就喜歡你那副不招人待見的德行。”
“鄒亦時,你給我滾!”
晚上,鄒亦時給溫寒傳達了一下今天的會議思想,大致意思就是現在災情穩定了,救援行動也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工作就是災區重建,用不着他們特殊救援部隊,而且大家辛苦了這麽久,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溫寒眼神一亮,眼底興奮的神色簡單純粹,聲音裏透着說不出的明快:“意思是我們可以回去了?”
“嗯。”
“不來了?”
“嗯,不來了。”
“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