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涼亭 (1)
◎你回來了真好。◎
林槐夏回過神, 發現大部隊已經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快要走出西花園了。
她從前方的閣樓上收回目光,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構想着整座建築的立面圖。
清樣式建築,硬山式屋頂, “紋頭”屋脊, 檐出飛椽, 上覆灰色蝴蝶瓦。梁架為常用的徹上露明造,四周圓柱有卷殺, 下為木鼓柱礎,隐約能見覆盆雕刻蓮葉碧荷。[1]
這些在她很小的時候從沒注意過, 當時的她只知道這裏破敗不堪, 被歲月和大火侵蝕的殘垣斷壁十分吓人,就像個随時會有鬼魂出現的鬼宅一般。
但是,每一座建築、每一個院落都傾注了無數匠人的心血, 經歷了歲月滄桑,它們代表的是一個時期的“社會背景”和人們的“思想體系”,是歷史的反映, 不該就此磨滅、被人們忽略,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中。[2]
好像能理解當初方渡為什麽總喜歡來這裏, 為什麽想要複原這裏了。
方渡在前面等她,林槐夏快步回到他身邊,彎了彎眼睛:“夢想要成真了。”
方渡含着笑:“是啊。”
他也未曾想過,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會由自己和她一起實現。
“我會好好努力的, 方教授。”林槐夏朝他眨眨眼睛。
方渡板起臉:“我很嚴格的, 小林。”
林槐夏忍不住打趣:“你這樣說話, 感覺老了好幾十歲。”
蘇啓榮帶着他們在吳宅轉了一圈, 他之前多次來這裏考察, 對每條路、每間房子都如數家珍。
吳宅總共占地十幾畝,并非常見的中軸線對稱布局。主門在南邊,從大門而入正對轎廳。轎廳為古時轎夫休息處。從轎廳往裏走便為會客大廳。再往裏,是面闊八間的女廳,自為一院。東花園為原花園,以一小花廳與中軸相連。
西花園為擴建後新加的花園,比東花園占地面積更廣,曲廊環繞,涼亭軒榭點綴其間,與花園間的山石小溪相互呼應,曲徑通幽。與花園相連有一四合小院,小院後門接書房小院。小院與其他建築并不對稱,像是單獨開辟,卻不違和,與花園景色相映成趣,融合得十分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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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苒苒第一次來蘇鎮,對哪兒都好奇。
“槐夏姐,我們常講中軸線對稱,為什麽感覺這個院子一點也不規整啊?”
“地形原因,這邊講求的是因地制宜和整體的平衡,不會完全追求中軸對稱。”林槐夏解釋道,“而且很多人家會擴建或因為各種原因合并相鄰的住宅,沒法做到完全的對稱。有時也會考慮風水的因素,有些院落的大門和建築都不在同一條直線上,和我們在北方常見的院落布局不一樣。[1]”
“南方天氣潮濕,建築風格和北方也不同,這邊的建築群在修繕的過程中最需要考慮的就是當地的地理條件、氣候條件,不能一味重複之前的方案。南方日照足,降水量大,建築的結構和材料都需要考慮到防潮的問題。還有依靠水系和空間布局來形成風道,不僅散熱,還可以提高居住的舒适度。有些時候,也不一定是南北向的建築。”
林槐夏給她指了指前方一個建築,用手比劃,“一般南方的建築會采取防潮效果較好的杉木作建築木材,在柱礎下還會放置‘磉石’起到防潮的效果。這些我們做方案時,也要考慮到。除此之外,建築的比例、用色也與北方不同,需要考慮到。[3]”
周苒苒懵懵懂懂地聽着,雖然課上聽老師講過南北方建築的不同,但完全沒有考慮過要注意這些細節。
她不由感慨:“老祖宗的智慧可太了不起了。”
林槐夏彎起眼睛:“是呀,所以我們才要保護好他們留下來的心血。”
“我們常說‘修舊如舊’,其實就是在保護過程中一定要考慮到其原有的歷史文化因素,盡量采用原材料、工藝和樣式,盡量還原其原來的模樣。[4]”
“但是修舊并非做舊,新舊技術和材料如何取舍在實際施工時需要仔細權衡。修複古建築不是簡單恢複原貌,更像是對當時社會環境及文化的詳細解讀。”方渡在一旁淡聲補充道。[5]
林槐夏點點頭。
“不僅如此,不論是改造還是修複古建築時,都要考慮到它周邊環境,不能一概而論,忽略了當地的特色和文化。即使都是南方建築,每個區域的特色和習俗都有差別。[6]”
“我同意。”一直在旁邊聽幾人聊天的蘇啓榮插話道,“我去其他地方出過差,當地風土文化和蘇鎮其實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如果能在複原的基礎上保留當地特色文化,那就再好不過了。”
幾人又聊了些技術上的問題,慢悠悠回到了西院的藏書閣。
“那我就不打擾各位的工作了。如果有任何需要,讓小唐告訴我。”蘇啓榮和他們告別。
正說着,林槐夏看到山石後藏着的一顆小腦袋。
小男孩怯生生地望着他們,注意到林槐夏的目光,他扭頭就跑。
“小心!”
話音未落,小男孩被身後起伏的野草石塊絆倒,他“唔”了一聲,眼角冒出淚花。
林槐夏跑過去,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的膝蓋被石頭劃破,紅了一片,滲出細密的血絲。
“這邊看不見的石頭很多,不要吓跑。”
男孩嘤咛一聲。
“這裏邊很危險,你是怎麽進來的?”
蘇啓榮和其他人也趕了過來,厲聲呵斥道。
他們來的時候,蘇啓榮特地将臨時裝的大門上了鎖,按理說不是工作人員沒法進來。
小男孩顯然被他吓到,可憐巴巴地望着蘇啓榮,不知所措。
林槐夏溫聲解釋:“這邊有個小門,鎖鏈生鏽了,小孩一推就能進來。”
她不太在乎小男孩怎麽進來的,反而看向他腿上的傷口,聲音溫柔幾分,“疼不疼?”
小男孩眼角噙着淚花,輕輕點了點頭。
蘇啓榮有點驚訝林槐夏怎麽知道小門的事,他叫了個工作人員去檢查林槐夏說的那個小門,而後和她道:“辦公室裏有清水和藥箱,先去處理下傷口吧。”
林槐夏點點頭,問小男孩:“能自己走麽?”
“好。”小男孩應了一聲,借着林槐夏的力道站了起來。傷口處的疼痛襲來,他倒吸一口涼氣,死死咬住牙關。
林槐夏見他渾身使勁,一踮一跛地走了兩步,有些擔心:“姐姐抱你吧。”
“我很沉。”男孩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我來吧。”跟在兩人身旁的方渡淡聲道。
他在男孩面前蹲下身,“上來。”
小男孩還是有點猶豫,擡頭看向林槐夏。林槐夏彎起眼睛:“讓叔叔抱你走吧。”
得到她的同意,小男孩才摟住方渡的脖子,讓他把自己抱了起來。
方渡抱着男孩,站起身。
“叔叔?姐姐?”
林槐夏笑意更甚:“是啊,有意見?”
方渡輕笑一聲:“沒有。”
兩人走得很慢,林槐夏怕方渡碰到小男孩的傷口,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小心翼翼保護着小男孩。
周苒苒他們幾個跟在兩人後邊,周苒苒小聲和旁邊的章嘉敏道:“你看槐夏姐和方教授他們像不像一家三口。”
“豈止是像,根本就是啊!”章嘉敏直接磕上cp,“他倆好般配啊!”
“般配個屁。”跟在兩人身後的方峰聽到她們對話,不屑地嗤了一聲,“根本就是個人模狗樣的僞君子,他對林工圖謀不軌你們看不出來?”
周苒苒望他一眼,陰陽怪氣地揶揄他:“你對林工就圖謀有軌了?”
方峰被她一噎,不滿道:“那能一樣嗎?他和林工才認識幾天就湊這麽近?你們這些小姑娘就只會看臉,他在國外是個什麽樣的人誰清楚。”
“就你最清楚。”周苒苒挖苦道,“我看就是槐夏姐看不上你,你羨慕嫉妒恨。”
“你——”方峰冷哼,“你們能有我了解男人?等着瞧吧。”
倆人直接把他屏蔽群聊,湊在一起猛磕cp。
“槐夏姐真的好溫柔好厲害啊,也就方教授這樣的配得上。”
“你看方教授那個眼神,寵死了。”
“真的,你說這次出差回去,倆人是不是就成了?”
“那槐夏姐會不會和方教授去美國啊?嗚嗚嗚,我會想她的!”
“讓方教授留下來不就完了?我們林工不配嗎?”
“就是就是,再生一兒一女,肯定像爸爸媽媽,特別可愛!”
方峰聽倆人把林槐夏和方渡的“終身大事”都安排地妥妥當當,着實無語:“喂喂,你倆聽沒聽到我說話啊——?”
“閉嘴!”周苒苒和章嘉敏異口同聲。
……
走在前面的某對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一兒一女的兩人根本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
林槐夏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小男孩身上,她問小男孩:“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老實回答:“梁淮生。”
林槐夏又問:“你跑進來做什麽?”
“我想看看你們在做什麽。”
林槐夏道:“我們在工作,這裏不可以随便進的,很危險。”
梁淮生仰起脖子看看兩人:“你們要把這裏拆掉嗎?”
林槐夏和方渡互看一眼。
林槐夏:“你聽誰說的?”
梁淮生:“大家都說這裏要被拆掉了。”
“這裏不會被拆掉的。我們要把這裏恢複回原來的樣子。”林槐夏耐心解釋。
“真的嗎?”
“不騙你。”林槐夏睨了方渡一眼,“這個叔叔比你還希望這裏能恢複以前的樣子。”
梁淮生探究地看了看方渡。
明明自己那麽沉,他抱着自己都沒有一句怨言,而且看上去很溫柔和藹,不像是會騙他的人。
梁淮生摟緊方渡的脖子,把下巴颏墊在他的肩上,小聲對林槐夏道:“姐姐,這裏是我家,你一定要說話算話。”
“姐姐說話算話,這裏也是我和叔叔的家呀。”
方渡聽她這麽說,微微一怔。
回到藏書閣,唐莉莉把藥箱找來。
方渡把梁淮生放到辦公桌上,林槐夏從藥箱裏翻出藥水。她俯下身,先幫梁淮生将傷口處理幹淨,又用棉簽沾了藥水輕輕擦在他的傷口上。
梁淮生“嘶”了一聲,咬緊牙關。
“很疼嗎?”
“不疼。”梁淮生使勁搖搖頭,“我是男子漢,這點傷不算什麽!”
林槐夏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動作又變得輕柔了些。
幫梁淮生處理完傷口,她擡起頭,發現旁邊的方渡正在看着自己發呆。林槐夏好笑道:“愣着做什麽?”
方渡收回目光,掩唇輕咳一聲:“沒什麽。”
他幫林槐夏将髒掉的棉簽扔掉,把其他東西收拾好。
林槐夏問梁淮生:“你有家裏人手機號嗎?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來接你回家。”
梁淮生聽到“家人”幾字,眉眼耷拉下來,失落地搖搖頭:“阿婆沒有手機。我家不遠,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林槐夏聽聞,微微一怔:“家裏只有你和阿婆?”
梁淮生點頭。
林槐夏恍恍想起自己小時候與阿婆相依為命,神色中多了幾分憐愛:“以後不要一個人亂跑,讓阿婆擔心了,知道嗎?”
梁淮生乖乖應下。
頓了頓,他解釋道:“阿婆知道我來的。她也怕這裏被拆掉,叫我來看看。”
林槐夏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回家叫阿婆放心,這裏不會拆掉的。我家在瓶棠巷,我也不希望這裏被拆掉。”
後面一句林槐夏是用蘇鎮話講的。
梁淮生訝異地擡起腦袋看她:“姐姐也住這裏?”
“小時候住這裏,現在不住了。”林槐夏道,“但是你放心,我和你一樣希望這裏能好好保護起來。”
聽她這般說,梁淮生徹底放下心來,朝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突然,屋外傳來一陣吵嚷聲,幾人朝雕花窗棂外望去。
沒一會兒,一個工作人員拽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
那男孩十來歲的年紀,和梁淮生差不多大,比梁淮生高了半頭,骨瘦如柴,眼睛卻如鷹隼般犀利。
他狠狠地盯着屋子裏的人,仿佛能用眼神将所有人生吞活剝一般。
他見幾人都圍着梁淮生,梁淮生眼角還挂着淚珠,立馬氣勢洶洶地質問道:“你們要對我弟做什麽?!”
林槐夏扭頭問梁淮生:“他是你哥哥?”
梁淮生怯生生地點點頭:“姑姑家的哥哥。”
他從辦公桌上跳下來,朝男孩跑過去。梁淮生拉住他的手,仰頭望他:“哥哥,姐姐他們是來複原這裏的。”
男孩訓他:“誰的話你都信!和你講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說話沒?”
梁淮生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委屈巴巴地點點頭。
男孩惡狠狠地瞪了林槐夏一眼,連道謝都沒有,扯着梁淮生從辦公室離開。
“這小孩,真沒禮貌。”
旁邊有人不滿地吐槽道。
等兩人走後,蘇啓榮和林槐夏解釋:“這小孩我之前見過。叫杭思淼,他們一家子都住在老城區。家裏人怕祖宅被拆,一直不願搬走。他大伯就是個潑皮無賴,經常煽動街坊鄰裏的情緒,讓他們以為我們是要拆除這裏。這孩子許是聽他說的,才不信任我們。”
“那梁淮生呢?”林槐夏問。
蘇啓榮道:“梁淮生家就在吳宅的避弄旁邊,他們家那塊地之前也是吳宅的一部分,祖上是在吳家幹活的。吳家出事後把那片地分給了周圍沒地方住的人,那一片的人都受吳家恩澤,所以梁淮生家裏一直惦記這份恩情,不想讓這裏被拆掉。”
林槐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剛剛你說的情況,我們之前也遇到過類似的。尤其是居民建築保護或者改造的時候,或多或少會影響到當地居民的生活,有些人不理解,很容易産生誤會。”
蘇啓榮幽幽嘆了口氣:“現在很多人對建築保護的意識極其薄弱,并不關心這些。只覺得你會影響他的利益,就不能做。我們又何嘗不是想把這裏變好,讓大家住得更舒适。”
林槐夏很理解他的心思:“我和你是一樣的想法。我從小就住在這邊,我也想把這邊改善得更好。”
蘇啓榮頗為驚訝地看了林槐夏一眼,轉而挂上笑容:“怪不得。既然這樣,我就更放心把項目交給你們了。”
林槐夏笑了笑:“蘇主任放心把項目交給我們就好。就算不是我帶隊,我的同事們也會盡最大努力做好這個項目。請放心我們的專業性。”
蘇啓榮:“我當然相信你們。你們只要負責專業上的問題就好,剩下的我們會解決。我很贊同你說的理念,之後就靠你們了。”
林槐夏重重地點了點頭:“放心。”
一個項目的成功絕非一人之力,是多方合作努力的結果。看到蘇啓榮這麽支持他們,林槐夏徹底放下心來。
這個項目,她一定要做好。
……
忙完一天的勘察工作,已是晚上。
吃完晚飯,衆人回房休息。
林槐夏整理完手上的資料,覺得晚上吃得有些多,想出門遛遛彎。
“苒苒,要和我出去逛逛嗎?”她收拾好桌上的資料,扭頭看向趴在床上玩手機的周苒苒。
周苒苒之前一直說想讓她帶自己在這邊逛逛,正好天色還早,林槐夏打算帶她去商業街那邊玩。
結果一扭頭,周苒苒已然睡着了。
這一天确實挺忙,林槐夏看她呼呼大睡的模樣,好笑地搖搖頭,幫她把被子蓋好。
林槐夏沒再打擾她,披上外套,去敲了方渡的房門。
“要出去走走麽?”林槐夏問。
方渡微一思忖,含颌道:“好,等我下。”
他讓開半個身位,把門打得更開了些,問,“要進來等麽?”
“可以麽?”
“為什麽不可以?”方渡反問道。
林槐夏背着手,踱進他的房間,大有種領導視察的意味。
房間只他一個人住,很幹淨,就連行李箱他都收拾好立在角落裏,只有桌上放了電腦和幾本書。
要知道,林槐夏和周苒苒的房間都沒這麽整潔。
兩人的行李箱随便敞開着放在地上,周苒苒把換洗的衣服和化妝品扔得哪兒都是。
“為什麽只有你能一個人住?”林槐夏故作不滿地問。
方渡從衣櫃裏拿了件外套,笑道:“因為只有我單出來了。”
他把外套套上,“你想自己住的話,我可以把這間讓給你。”
“那你呢?”林槐夏眨眨眼。
“我再開一間就好。”
林槐夏彎起眼睛:“逗你的,我才不要一個人住。晚上多吓人。”
她随處看了看,餘光瞟到桌上翻開的本子,上面的筆記寫了一半,旁邊是一個随手畫的吳宅平面圖。
“這個是……?”
“随手做筆記用的。”方渡整理好大衣領子,順着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林槐夏問:“我能看看嘛?”
“當然。”
征得他的同意,林槐夏拾起桌上的筆記本,随意翻了翻。
上面都是些建築的手繪,有中式建築,還有西方建築。有些是整體結構,有些是局部構件,亦或是整個建築群的平面圖,旁邊都标注着數據和備注說明。
他的字比以前還要好看許多,不論是英文還是中文的标注,都整齊隽秀,筆鋒蒼勁。
林槐夏細細看了好幾頁。
“你的圖越畫越好了嘛。”林槐夏打趣道。
方渡睨她一眼,頗為無奈地笑着。
林槐夏的手繪是方渡教的。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林槐夏顯然在美術上比他有天賦,很快就比他畫得好了。
到後面,反倒變成林槐夏幫他改建築手繪圖。
她在繪畫方面極有天賦,方渡一直以為林槐夏會去學她最想學的油畫專業。
大致翻了一遍,林槐夏翻回最後一頁,順手将他寫了一半的筆記補全,把本合上放回原來的位置上。
“收拾好了嘛?”她問。
方渡應了一聲,反問道:“我們去哪兒?”
“随便走走?”林槐夏歪頭想了想,“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方渡沉思片刻,彎起眸子:“我想到個地方。”
從招待所出來,夜涼如水,只一輪清冷的彎月挂在綢緞般的天幕上。
林槐夏跟在方渡身後,好奇地問:“我們到底去哪裏?”
方渡不告訴她,故弄玄虛:“到了就知道了。”
見他不願說,林槐夏哼了一聲。
他不說,她還不想知道呢。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工作上的事。不一會兒,林槐夏看到不遠處的青山。
她眼睛亮了亮:“我們是去那裏嘛?”
方渡含着笑,微微含颌。
那座山不高,是附近的野山,平時極少有人過來。
山上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涼亭,隐匿在綠蔭間,幾乎沒有人知道那裏。那是林槐夏小時候無意間發現的地方,雖然涼亭已然破舊,無法供人休憩,但那裏的風景極好,能看到幾乎整個蘇鎮。
年紀小的時候,她和方渡沒少跑來這裏玩。
“你還記得怎麽走麽?”方渡笑着問。
山上道路陡峭崎岖,那座涼亭更是難找,不然林槐夏也不會把那裏當做自己的小秘密基地。
林槐夏從小方向感就不好,愛迷路。
她覺得方渡是故意嘲笑自己,不滿道:“我當然記得呀!那裏可是我找到的。”
她往前跨了一步,十分自信:“跟着我!”
兩人一起往山上走去。
山路崎岖,前人修好的石階年久失修,有許多斷裂之處,不好攀爬。
順着石階走一陣,便出現分叉口。
林槐夏毫不猶豫地選擇一邊,自信滿滿地對方渡道:“我可比你在這邊多呆了好幾年,怎麽會不記得路。倒是你,肯定不記得怎麽走了。”
方渡但笑不語。
又走了一會兒,兩人遇到一處斷崖。
林槐夏默了默,這裏和記憶中的情況完全不同。她踩住擋路的石塊往高處爬了些許,前面空空如也,顯然沒有其他路了。
這裏根本沒法通向那處涼亭。
林槐夏怔然,驚訝地張了張嘴,不知道什麽情況。
方渡終于忍不住,笑道:“你從一開始就走錯了。”
“……”林槐夏氣鼓鼓問,“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方渡無辜地朝她聳聳肩,仿佛在說“是你說你記得路,我才沒敢告訴你的”。
林槐夏兇巴巴地瞪他,努力給自己挽尊:“那麽久沒回來,我才記錯的。你肯定也不記得了。”
方渡依舊笑而不語。
諷刺性極強。
林槐夏輕哼一聲,示威般朝他揚了揚下巴。
她就不信他能記得路。
林槐夏彎下腰,準備從石塊上下來。
她剛剛爬得太高,一手扶着石塊的邊沿,微微弓起身子。石塊凹凸不平,她開始猶豫該以什麽樣的姿勢從石塊上跳下去。
突然,面前伸來一只手。
林槐夏擡起頭,方渡面含笑意,用下巴點了點地面的方向,示意她借着自己的胳膊跳下來。
林槐夏頓了頓,最後還是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從高高的石塊上跳了下來。
勉強站穩,林槐夏臉頰發燙地松開他,輕聲道謝。
方渡收回手,淺笑道:“跟我來。”
林槐夏點點頭,看在他幫了自己一把的份上暫時和他“停戰”。
兩人順着原路返回。
天色漸漸壓了下來,山上沒有路燈,一片漆黑。方渡打開手機當做手電筒,照出下山的路。
林槐夏跟在他身後,不由地放慢腳步。
她大學以後漸漸開始看不清黑暗裏的事物,有些夜盲,只是不影響生活,沒當回事。
城市裏的燈又亮,她極少遇到摸黑的情況。
可此時山上黑黢黢一片,下山的路又陡峭,僅憑手電筒那點光,她依舊看不清。
那種暗,和正常人在黑暗中的感受不一樣。即使身處黑夜,只要有一丁點亮光,正常視力的人便能辨別出空曠的地方與有物體的地方。但是在她眼中,這點光亮微不足道,目光所及的一切全然混合在一起,組合成一片無盡的黑暗。眼前只剩一片空洞的黑暗,她只能一點點試探,小心翼翼地下山。
方渡一開始沒注意,慢悠悠往前走了幾個臺階。
前面有幾個斷掉的石階,他回過頭,想叫林槐夏小心點,卻發現她認真地看着腳下的路,每一步走得都小心翼翼。
林槐夏并沒有注意到方渡停下,專心致志地看着腳下的路。
方渡沉默地觀察着她的動作,微一擰眉,走回她身邊,幫她照亮腳下的路。
倏然出現的燈光使林槐夏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擡起頭,看到身旁的方渡。
方渡朝她伸出手,輕聲道:“扶着我走吧。”
他沒有多說什麽。
林槐夏猶豫片刻,認為此刻不是矜持的時候。她道了聲謝,抓住方渡的手。
柔軟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方渡怔在原地,而後不由地輕笑出聲。
林槐夏皺起眉:“怎麽了?”
頓了頓,方渡道:“我讓你扶我胳膊,不是手。”
林槐夏的臉頰“騰”的一下子紅了大片。
她剛剛就是扶着他的手從斷崖處下來的,所以看他朝自己伸出手,下意識誤會他是要自己拉着他的手。
方才只是借力,扶一下沒什麽。可現在豈不是要牽着手一直走上山了?
……還是她主動的。
林槐夏不滿地兇他,仿佛把責任全部推卸給他就不會顯得很尴尬:“那你不說清楚,幹嘛還把掌心伸出來。”
她窘迫地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方渡按下。
方渡牽住她,淺淺笑道:“就這樣吧。”
林槐夏的臉更紅了,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石階不寬,不夠兩人站在一排。方渡便站在她前面一格,幫她照亮前面的路。
他走得很慢,遷就着她的步伐,盡量将微弱的光亮打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
兩人就這麽牽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分岔口。
離涼亭的位置還有點距離,方渡怕天色再暗,林槐夏更看不清路,便提議道:“要不回去吧?”
林槐夏想了想,已然在這裏耗了太多時間,如果沒去成,太可惜了。
她朝方渡搖搖頭:“都走到這裏了,我想上去看看。”
方渡拗不過她,只得帶她上山。
他輕車熟路地帶着她走到涼亭所在的半山腰處。
方渡得意地朝她揚了揚眉梢。
林槐夏訝然,他至少十年沒有來過這裏了,竟然将每一個分岔的路口都記得十分清晰。
她羞窘地給自己挽尊:“我也記得的,只是剛剛那個路口走錯了。”
方渡不置可否地笑笑。
涼亭經年未修,已然破舊得不成樣子。
但是從涼亭往下看,能看到整座沉睡在黑暗與寂靜中的蘇鎮。
林槐夏從兜裏翻出紙巾,擦了擦只剩一根橫木、勉強能坐的地方,示意方渡一起坐下。
從那裏,能看到萬家燈火點亮的小鎮,斑駁的光點在縱橫交錯的河流中層層疊疊,飄飄蕩蕩。
遠離小鎮的喧嚣,卻能将鎮上的車水馬龍盡收眼底。
林槐夏很喜歡這個地方。
現在很喜歡,小時候也很喜歡。
那種遠離塵世卻又身染塵世間的煙火氣的感覺,很奇妙。
林槐夏靜靜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偶有車輛在鎮中心的街道上穿梭而過,她盯着那抹突然出現而後又消失在黑暗中的光芒,久久沒有回神。
仿佛這些天的疲憊也随着那抹光亮一起彌散在幽幽的夜色之中。
“那邊不應該是學校嗎?”身旁的方渡突然問道。
他擡手指了指遠處的某個方向。
林槐夏皺着眉頭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雖然她不太能看清那些建築物,但是之前兩人在這裏找了好多遍一起去過的地方,對大概什麽建築在什麽方位有印象。
“早就遷走了。”林槐夏給他指了指更遠的方向,“能看到嗎?變大了很多。”
雖然天色已暗,但方渡能看到一個沒有光亮的小長方形,大概猜出那是學校的操場:“嗯,看到了。”
“學校擴大了操場,還加蓋了圖書館和活動中心,現在整個校區很大。”林槐夏幽幽嘆口氣,只恨自己生不逢時,沒有趕上這麽好的教育資源。
林槐夏擡手指向鎮中心最明亮的那條街道,給方渡講解道:“平河沿線建了條商業街,很繁華,基本所有旅游景點都在那個附近。”
方渡仔細看了看,問“那邊以前是不是長途汽車站?”
“對,”林槐夏點點頭,“你還記得?”
方渡道:“記得,那邊有家白糖糕很好吃。”
林槐夏:“你記得還挺清楚嘛。那家現在還有,就在商業街上。每次回來,我都會去他們家買糕點。”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問方渡,“那你還記得我們住的地方在哪裏嗎?”
方渡垂下眼簾,好笑地問:“你想考我?”
林槐夏理直氣壯:“當然,看你還記不記得。”
方渡擡手指了個方向。
相較于鎮中心,老城區那邊暗了許多,死寂沉沉的。
“那——我們常去的那家小賣鋪在哪裏?”林槐夏加高難度。
方渡沉思片刻,又指了個方向。
他幹脆把他們經常去的地方全都指了出來,有些地方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更多的地方已經改建,變得繁華了許多。
林槐夏頗為驚訝,但很快揚起唇畔:“你都記得呀?”
“嗯。”方渡神色淺淺地望着那裏。
林槐夏笑着打趣他:“沒想到你還挺念舊的嘛。”
方渡收回目光,歪頭睨她一眼。
他的唇邊镌着清淺的笑意,沒有否認:“是啊,我很念舊。這裏的回憶是我最美好的回憶。”
他的目光落在林槐夏的臉上,見她看着自己,他也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
林槐夏不知道他這番話是否還包含着別的意味,只覺得臉頰被那道灼灼的目光燒得火辣辣的燙。
她迅速別開臉,佯裝看到什麽吸引了注意力的東西似的,連忙道:“這樣一看,老城區比鎮中心暗了不少。”
方渡順着她轉移話題:“嗯,希望那裏也能像鎮中心一樣繁華。”
他将目光放到那片亮着零星燈光的區域,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林槐夏偷偷瞟他一眼,他正神色專注地望着老城區的方向,并沒有注意到她。
林槐夏明目張膽地打量着他的側臉,深邃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似乎還是印象裏的模樣,卻又比印象中硬朗成熟了許多。她的臉頰不由得更燙幾分。
林槐夏垂下眸,不着痕跡地抿住唇瓣,翹起一個很小的弧度。
她突然感覺,這些年好像兩人從沒分開過,方渡一直陪在她身邊似的。
即使兩人都長大了,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他,真好。
林槐夏小心翼翼地往方渡身邊挪了挪,兩人離得很近,林槐夏輕輕喚他一聲:“阿渡哥哥。”
方渡微怔,垂眸看向身邊的林槐夏。
她沒有看他,只是斂着眸子看向腳下的小鎮。
少女漂亮的眸子像是被點點星火點燃,亮盈盈的。她彎起唇,小聲道:“你回來了真好。”
兩人在涼亭多待了會兒。
已入深夜,山中泛起潮濕的涼意。
方渡怕林槐夏着涼,提議早點回去。
林槐夏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