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今江湖上流傳着一句話:六分雷,四萬蘇。人人都道一山不容二虎,汴梁城內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這兩個幫派明争暗鬥由來已久,地盤劃分亦泾渭分明,彼此在對方的盤口行事都須掂量明白可不可行。
這裏是苦痛街。
延伸至苦水鋪。
豈不聞人生在世不稱意,苦為樂先,痛在快前,連一條大街都盛滿了人的苦痛,倒不盡生命苦水,江湖中人翻翻覆覆其間浮沉,何處是歸程?
別人的歸程在何處且不論,古董知道自己若不想被送回老家,就必須把這票大的幹到底。
他已經暴露了。
他把風雨樓一個堂口的所有布置賣給了六分半堂,害了樓中五百多名兄弟;他在賭一把,他賭蘇夢枕會派出花無錯來擒拿自己。
古董賭運一向不錯。
這次也一樣。
他雖名為古董,但為人并不古板迂腐。蘇夢枕是待他極好,也從不将他視為屬下,但他瞧不上蘇夢枕所謂的原則。他們在道上混,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能遵循什麽勞什子的原則?你對人仁善,人家只會背後嗤笑你的天真癡愚。
古董無法理解。
他不能把自己的前途系在婦人之仁的領袖身上。
何況蘇夢枕一向病得不輕,近來更有加重的趨勢。
倒不如老當益壯的雷損更能許他實惠。
若此次突襲能成,雷損已應允給他五堂主之位,權勢錢財自不消說,比在風雨樓辛苦打拼還撈不到油水強了不知多少。
蘇夢枕甚至不許他們宿花眠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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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豈有此理。
這與出家當和尚何異?
古董此刻正裝作被擒,伏在花無錯背上伺一個時機。
伺機。
有心進取者皆知機會從不靠等待。
有些機時稍縱即逝,似流星刺破蒼穹,蜻蜓輕點湖面,倏忽打碎的平靜會随即恢複如初。
一切如常。
卻有什麽已悄無聲息改變了。
在收到出賣者情報的時候,蘇夢枕正執了一只精巧的銀铫子倒水。這是當初他剛回樓裏時,古董送來的。
那時,不善言辭的大漢對着未及弱冠的少年公子生硬地解釋,用這小玩意兒擱爐上煨着,公子便随時能喝上溫熱的水,對身子好。
那時,他們是一起創幫立道、交付背後的同道戰友。
蘇夢枕擡眼望着漫天的雨幕,在等一個結果。
一個縱使悲痛也要決斷的結果。
但等着他的卻是猝不及防的偷襲!
古董的驟然發難已是始料未及,更出乎意料的是花無錯的突下辣手!
蘇夢枕堪堪側身避過要害,青色利刃僅刺進腹中一寸,花無錯的二十五道暗器已盡數往他身上招呼!
須臾間,暗雨如織,被卷進一張淺杏色大網裏——蘇夢枕已立時脫下外袍一卷一收避開正面突襲。
只有一粒綠豆般大小的暗器被釘進了小腿。
茶花與沃夫子在古董猝然突襲時已撲就過來,不料花無錯亦對蘇夢枕動了手,只來得及阻了一瞬第二波攻勢。
幫蘇夢枕贏得片刻喘息時間。
但聞一聲清吟——
似夜莺泣血,子規哀啼。
凄凄戚戚漾起緋紅水色的滟光。
纏纏綿綿暈開快雪時晴的霁靜。
缱绻一縷似有若無的香風淩空破夢而出。
一柄令人失魂的刀!
執于一見忘俗之手!
蘇夢枕袖中出刀如電,右手撩開下擺,眼也不眨直接一刀斫向自己。
絕豔的彎刀立時剜去被暗器釘上的地方和旁邊一大塊肉,登時鮮血洇濕鞋襪。蘇夢枕卻似毫無所覺,即刻靈舞翻袖,身法瞬息突進,左手揚刀削下古董的頭顱!
“紅袖刀!”花無錯眼見古董仍睜着眼的頭飛至自己眼前,決眦欲裂驚叫出聲。
花無錯心中大駭,他知此戰若敗,便是跟古董一樣的下場。
好在,他仍有援手。
角落裏佝偻哆嗦的老婆婆将身上破毯飛抖而出,往蘇夢枕身上蓋去。
茶花正同花無錯纏戰,無暇顧及;沃夫子掃過兩名敵手撲身向前,只聞一陣腥風撲面。
是豆子婆婆的“無命天/衣”!
江湖人皆知其厲害,沾一點即會全身潰爛,沃夫子亦不敢大意,只願能以身相抵,為蘇夢枕贏得生機。
豈料蘇夢枕并未因勢退避,反是攻至沃夫子身前,出刀果決淩厲,一招“甲光向日豔鱗開”劈開破布,紅芒大盛,如豔陽千裏。碎布登時四散開去,無一片沾染己身。
“夫子去助茶花,不必管我。”蘇夢枕尋隙喝道,說話間已擋過豆子婆婆數道攻勢,并逼退外圍攻來的三名大敵。
“是,公子!”沃夫子亦不啰嗦,立時後退為茶花掠陣。
茶花功力本在花無錯之下,此時身上已中了幾道暗器,臉色慘青,想是暗器上淬的劇毒所致。
沃夫子補位對敵,讓茶花有片刻運功調息的時間。
至于一直未加進戰圈的師無愧,并不是他不想參戰,實是正以一人之身面對階外百名弓箭手的疾襲!
暗箭難防,明箭亦不易擋。
百來支箭矢齊發,師無愧不動如山,腳下未挪動半寸,勢要死守此地!
他不能讓任何一支箭射進廢墟!
敵衆我寡。
廢墟中嘶鳴的大雨叫嚣得愈發悲戚。
廢墟內的戰局再生突變!
茶花身後的牆驟然裂開,幾十枚細小如毛的鋼針從牆□□出。
一堵破敗死牆如何能暗針傷人?
牆瓦轟然倒塌後竟見一名錦衣華服的光頭和尚,不知已在牆內隐匿多久,此時觑機出手,正在調息的茶花抵擋不及,數枚閃着瑩藍光的細針沒入身體,舊傷新毒一齊将他逼入絕境。
茶花自知已然無救,拼盡餘力絆了一絆錦衣和尚攻向蘇夢枕的步伐,口中震聲大喊:“公子小心!”
蘇夢枕右手運功,雄渾內力震碎錦衣和尚射出的下一波鋼針,接過茶花軟倒的身軀。
茶花已然氣絕。
唯有一對招子仍直直地瞪着前方,像有千萬種不甘和憤怒。
“我會替你報仇的。”蘇夢枕的承諾穩而重,沉而定。
只見茶花的眼安詳阖上,似已安心赴黃泉。
當下不容許蘇夢枕為同道手足的犧牲悲痛,一旋身又克三名勁敵。
廢墟中雨水混着血水,像漫天血雨,凄淋世間污穢;這人世間豈不也只餘瘡痍苦水,倒灌如瀑?
那邊廂沃夫子對戰花無錯已如強弩之末,身上挂彩無數,僅靠意志支撐;階前死守的師無愧縱不斷揮舞大刀相抗,亦已身中數箭,此刻将面對第二排箭手的箭矢侵襲,仍面不改色,雙目炯炯,誓要以身為盾攔住這幾百名敵手!
而敵人,好似殺不盡一般,前仆後繼。
鐵壁銅牆亦會被擊破,何況單槍匹馬的血肉之軀。
一支箭被射進廢墟,緊接十數支、數十支,箭矢穿透雨霧,雨似箭,箭似雨。
形勢迫在眉睫。
蘇夢枕當機立斷掄起古董的屍身作盾,吸引了大部分雨箭,卻仍顯支绌。
他無路可退,無憑可借。
此時,已有一名兄弟身死,兩位兄弟重傷,蘇夢枕自己亦傷毒交迫,若不是靠渾厚的內力支撐,已然抵禦不住。
瓢潑大雨嗚咽作響,殘垣斷壁凄厲轟鳴,更多的箭矢鋪天蓋地破空襲來。
蘇夢枕簇着寒火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種罕見的神色。
——英雄末路,壯士無歸的神色。
絕處的盡頭是什麽?
是天色忽明,曙光乍現。
綴着星芒的劍氣,白虹貫日般劈開幕天箭雨。
逼近蘇夢枕的雨箭驀地消失。
寸寸折斷,化作齑粉。
“想活命的,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劍氣雨幕中,只聞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口氣雖大,但這一出手的功力足見所言非是虛張聲勢。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來者是那個失蹤好幾年的戰神——迷天盟七聖主關木旦。
只是幾乎。
未包括蘇夢枕。
他受了傷中了毒的左腿幾近無法支撐住身體,一瞬恍神間好似體內勉力壓制的病痛立時便要發作。
雖然與記憶中的聲音有些許偏差,但他不會聽錯……
“蘇哥哥!”
暌違已久的稱呼。
裏面囊括了一些複雜又單純的情緒,有灼烈的熱切,按捺的心疼,在久別重逢的回溯裏奔湧而來。
飛流旋身出手如電,所到之處,似天光初白,漸籠霧霭,迷迷濛濛瞧不真切,卻聚起氣象萬千,萬點劍氣。
搖搖欲墜的雨中廢墟裏僅餘一地被克制的敵手。
和風雨樓的幾人。
花無錯已在混亂中被悄然掩護遁走。
“飛流……”蘇夢枕撈住往他身上飛撲過來的孩子,雖然看着是人形,卻好似人形狼狗一般把臉埋在他肩頭便不動了,只得有些好笑地拍了拍飛流的背脊,百感交集道,“都長這麽大了,還撒嬌。”
飛流甕聲甕氣道:“沒有。”
“什麽沒有?”
“沒有撒嬌。”
“咳咳……原來不是‘沒有長大’。”
飛流未再應答,依依不舍地将腦袋移開。
蘇夢枕方才意識到曾經半大不小的少年如今已比自己高了半頭。
棱角更分明,俊俏的臉龐堅毅如削。
那些悄然流淌的時光,浸染了歲月,卻又宛若舊夢如昨。
“死——飛——流——”廢墟大雨中飛濺一聲尖利的嬌叱,只見一條棗紅色的輕盈身影由遠及近,在場的人皆一眼認出來人用的正是“瞬息千裏”身法,便都未出手應對。
來人自是溫柔。她能一路追來還沒把人追丢已是不易,氣未喘勻便繼續嗔道:“居然敢一聲不吭把本姑娘扔給那個楊大志就自己跑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
話音未落,扭頭撞進蘇夢枕傲寒沁暖的眼神裏,直接轉了語氣道:“大師哥!”
“咳咳咳……溫柔長成大姑娘了。”
“那是,我一路行來幹了不少行俠仗義的好事,沒給師兄丢臉。”
“不錯,你先跟夫子同無愧回樓裏,”蘇夢枕未接着她的話茬敘舊,而是語調溫和卻不容置疑地下了指令,并對餘下兩人道,“飛流跟我去擒拿花無錯。”
飛流聞言,不覺提高了聲調道:“現在去?”
“正是現在。”
“不行,”飛流雖覺這般說話有些不敬,但仍是忍不住開腔道,“蘇哥哥的左腿必須馬上做手術……啊我的意思是馬上診治。”
“現在我們人員折損重傷勢弱,雷損必認為我會回樓裏重整旗鼓來日再戰,此刻追擊方可破其局挫其力;古董已死,亦不可放過花無錯,茶花還等着我替他報仇,”蘇夢枕耐着性子言簡意赅解釋道,“而且……雷損必未料得你能這個時候回來助我。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飛流見他已下決斷,心知勸不動亦不能勸,不若即刻依言行事。
溫柔還未曾見過如此森寒冷傲的大師兄,自也不敢吵着要一起行動。
“我們現下去往何處?”飛流再開口時,問的已是他此時最想知道的事情。
“破板門。”
蘇夢枕眼底有了笑意。
帶一絲欣慰,一份了然。
他的弟弟是真正長大了。
蘇夢枕不再贅言,一個提縱施展輕盈若鴻的“瞬息千裏”身法,當先掠入雨中;飛流亦縱身騰起,似鷹隼躍空,破天驚雨。
雨勢磅礴依舊,擋不住鐵血男兒的快意豪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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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正篇就到這裏了。最初的腦洞裏只有第一章 和最後一章的大概輪廓,也沒考慮過大綱,沒成想寫了大半年搞了個中篇。行文有些散,基本上是興之所至,想到哪寫到哪。可能還會有幾個番外或續篇。去年回坑碼字本就是抱着自娛自樂的心情搞的,若還有友鄰願意交流一二,永遠歡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