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七月的夏夜,玉遙熱醒了。蟋蟀叫個不停,他輾轉反側許久,長嘆了一口氣,爬起身推門而出。

庭院裏也沒涼快到哪兒去,悶熱無風得像個蒸籠。草木茂密,蚊蟲翻湧,沒過一會他就給咬了好幾個包。

他想去找父親,又怕打擾他——父親若是沒事,一定會陪在他身邊,打着扇子哄他睡覺的。

“父親,為什麽我那麽怕熱,王敬他們都不怕的。”

“因為遙兒有幽人血脈,幽人世居西北草原,那裏夏天短暫而涼爽;帝京的夏天,對遙兒來說,确實太熱了。”

玉遙不懂甚麽叫血脈,他到現在都不會寫幽字,但父親叫他記着自己是幽人,他便一直記着。他在習習涼風和父親的溫柔低語裏犯起了困,迷糊地問:“遙兒明年可以去涼快的草原過夏天麽?”

“好,我答應遙兒。”父親撫摸他的額頭,父親的掌心總是冰涼的,玉遙發燒時,父親把他抱在懷裏摸他額頭,似乎連生病都沒那麽難過了。

可惜不是每次生病父親都在身邊,他總有好多的事,一忽兒南行,一忽兒北上,一去就是好幾個月;玉遙又總是生病,一年十二個月,倒要生九個月的病。

生病時沒人陪總是委屈的,四歲的玉遙還會大哭道:“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我沒有媽媽,爸爸也不要我。”五歲的玉遙就懂事些了,他被翠翠哥哥抱去了點将臺,大将臺上的父親穿着盔甲,在太陽底下宛如天神般威儀。大家都在擡頭仰望他,眼裏亮亮的,寫滿了仰慕和信賴,玉遙不過是千萬眼睛裏微不足道的一雙。他很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但他還是希望父親多陪陪他。玉遙五歲的生日願望是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将軍就只能閑在家裏了。

過了今夜,父親又要遠行了。玉遙想跟父親多呆一會。

他蹑手蹑腳地走到父親門口,見有燭光透窗,反而猶豫了。若是父親已經睡了,自己悶聲不吭地鑽進他懷裏,父親斷然不會怪自己,只會睡眼惺忪地笑道:“遙兒怕熱還跟我膩在一起麽?”但現在深夜燈還亮着,父親也許仍在忙着軍務。可玉遙在門口徘徊的一小會功夫,又被蚊子咬了好幾口,實在癢得呆不住。他低着頭推開門,推門時吱呀一聲,這是玉遙在含蓄地告訴父親“我來了”,但向來警覺的父親這次卻沒有回應他。

玉遙遲疑地往裏走,正見父親從榻前坐起身,往身側的香爐裏添了一勺漆黑的香粉。然後像沒力氣般重新伏倒了,全程都沒有發現玉遙。那香初聞嗆人得很,父親也難受地咳了幾聲。随着香氣逐漸濃膩,他的神色渙散了,望着虛空的眼裏朦胧明亮如夢,過了一會他露出懷戀的微笑,輕喚着什麽,聽起來應該是誰的名字,一聲又一聲,越喚越纏綿,尾音喑啞,已在默默飲泣。

玉遙從未見到父親露出這樣濃烈的神情,似極致的幸福,又似極致的痛苦。

玉遙眼裏的父親,永遠都在雲淡風輕的微笑,什麽都難不倒他。他是大景的軍神,是嚴明的長官,是慈愛的父親,是大家依賴的主心骨。

玉遙莫名心生羞愧,他似乎窺探到父親不想讓別人見到的一面。他想弄出點響聲,提醒父親自己的存在,但那黑暗而甜蜜的香氣不知不覺間已将他捕獲了,他的身體輕盈,病竟全好了,他又回到了八方城的青青麥田裏,騎着小白馬,跟在父親的大黑馬旁邊,兩人一起縱馬進明媚的春光深處。

“父親,“他高興地說,“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

“遙兒!”他聽到父親的驚喝,迷茫地睜開眼,見父親右手揚袖,勁風一下掃滅了香煙。

“快出去,”父親沉聲道,“在門外等我。”

玉遙頭暈暈的,腳步發軟地走出了門。父親很快來找他,把他抱起,抓住他的腕把脈——這些年父親為了他已經粗通醫理了。

“脈象還是浮,但應當無大礙。”沈勁松長摸了摸玉遙的腦袋,苦笑道;“還好沒害了遙兒。”

玉遙在父親懷裏,羞赧問道:“父親,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麽。”

沈勁松笑道:”當然可以。”

半夜他哄了玉遙睡着,門被輕輕推開,翠翠問:“可要我把他抱走?”

沈勁松含笑搖頭。

五年前翠翠自西幽生還,戲班班主卻嫌他陷于敵手不幹淨,不要他了。他聽聞沈勁松收留了許多合鸾兒,趕來投奔時正見沈勁松這個新手爸爸焦頭爛額,翠翠因一手養大弟弟,頗有帶孩子經驗,索性留在府上幫忙。沈勁松待他亦禮遇,大約算個管家。

翠翠咬唇:“你剛才那個,沒有弄完吧,這樣中斷了,下回恐怕瘾要撲得更厲害些。”

三更落了雨,将暑氣滌蕩,浮生難得一日涼。

滄浪館裏竹海森寒,風影綽約,明翠竹葉上不時滴下露水,沾衣欲濕。

沈勁松煞風景地想,要在湄水以北的帝京活這麽一大片竹子,不知耗費幾何。

這廂主人已跨過朱橋而來,行步環佩無聲,雪衣玉冠,秀色清眸,一笑春溫,“松哥,你來找我做什麽?”梅舊英跟別人說話都文鄒鄒的,跟沈勁松卻不客套。

沈勁松也沖他笑,眼裏笑意溫暖:“小英,我來告別了。“

梅舊英不安笑道:“何故如此鄭重。”

沈勁松平靜道:“這次若能從西漠生還,我便打算卸甲了。”

梅舊英聞言怔愣,心神混亂之際脫口而出:“你騙我,你說要守大景三十年,現在才多久!”

沈勁松認真回憶,“将近二十年了。”

梅舊英癡癡道:“竟已那麽久了麽……”他再打量面前的這個男人,雖然身姿依舊英挺,但笑起來眼角已有了紋路。

二十年四海兵不解,将軍百戰死,歲華暗驚心。

梅舊英啞聲道:“你早就累了是不是。”

沈勁松無措道:“我不累,若我孤身一人,到死到老都成的。但遙兒等不起了,我想帶他去尋名醫治病。”他笑意蕭索,“便是治不好,也能多陪他身邊幾年,一起天南海北地走走看看……我不想再辜負他了。”

梅舊英喃喃道:“不錯,不可再辜負他了……”

這一日林斷山明,故人牽馬遠去。

梅舊英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二十年前,春風上國繁華,他與沈勁松同游大迦藍寺,少年愛熱鬧,不愛聽孤寂佛語,偏愛找那糊弄人的算命攤子。

梅舊英抽中一支姻緣簽,名喚天為誰春。

赤水西岸。

東方的烏發男子褪去金甲後,斜披上狄國的白袍。他戴着金色的面具,烏發不束,頸上和腕上均系着金環,即便看不見臉,且終日一言不發,觀其身形行止,也是超世的美人風度。

他這樣打扮,又常在禦前行走,縱有赫赫戰功,人們仍難免要想他是不是狄王的男寵,但狄王慕蘭雖已十八歲了,卻不幸沒怎麽長個子,又生得嬌美如玫瑰。讓人說不好誰是誰的男人。

月夜下,花園裏的噴泉湧出銀色的流光,水池邊開滿了鳶尾花和桃金娘。他赤足穿過雪白圓柱林立的中庭,游廊投下的棱棱月光随之破碎。一明一滅間,他宛如東方畫上的神祗,風行水上,千秋荒寒。

慕蘭道:“我喜歡景人的詩歌,見了你才知道縱使無情也動人是什麽樣子的。”

他單膝跪在慕蘭座前,聞言不笑亦不語,全然的無動于衷。

慕蘭摘去他的面具,手指在他俊美無俦的臉龐上貪迷流轉,“三年了,為什麽不肯對我笑一笑呢。”

他嘆道:“你真是不懂知恩圖報。你當初壞得那麽厲害,天底下能修好你的,也只有我了。”

“脖子上的那一劍尚在其次。原來你在戰役尾聲就已經無法視物了,我當時都沒發現。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哭瞎了,真是笨蛋。好不容易複明了,你又發瘋,我只好拆開你的腦袋,看看是哪裏出了問題。修修補補了兩年,你才勉強能用了。”

“但還是有兩個地方,我修不好。”

慕蘭一手撫過他的喉嚨,“這裏,一劍太深了,再也發不出聲了;一手撫上他的左胸,“這裏,心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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