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将功成萬骨枯
燃星節是西幽的情人節。
草原春夜,蒼龍山下,少年少女圍繞着巨大篝火跳舞唱歌;後半夜,情人們手執火炬結伴而去,幕天席地交歡。原野深處火光點點,似繁星從夜空墜落。
沈勁松身為含蓄內斂的景人,可想而知的不擅歌舞。他被玉塵飛硬拽入狂歡的人群中,局促地同手同腳,只任由玉塵飛引領着他,将他帶入明亮旋轉的世界。歡笑、火光都像流轉的雲霧,觸及他們又遠去,這紛纭世界的中心只剩相對而舞的彼此。沈勁松眼裏滿是醉袖狂翻的情人,而情人春風笑眼裏亦只盛着一個笨手笨腳的他。
後半夜,玉塵飛挑起火把,焰焰火光猶如一枚挑逗的信號彈,引得少年少女們撲火飛蛾般撲過來邀他共度良夜,他将她們的腰摟住,在頰邊奉上一個吻,大笑道:“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也不行,後年?後年你還沒嫁人?別問了!一輩子都沒空!”
最終,他向沈勁松執火而來,火光下他的睫毛烏亮,明明滅滅,笑意宛然。
龍血原上,月亮湖邊,南風夜裏,花朵将他們層層疊疊掩埋,掩埋進大地的溫柔深處。夜露那麽涼,星空卻像是要沸騰般燦亮。
傳說中龍神屍骸化作的雪山似古國的神明俯視着他們,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玉塵飛慢慢地平複喘息道:“若在燃星節裏野合,就是雪山為憑,許下一世相守的諾言。”
沈勁松不知該說什麽,一言不發地緊摟住他的肩頸,引領下一個抵死纏綿的吻,下一場天翻地覆的交合,再深一點,再重一點,讓夜幕永遠垂落,讓明天永不到來。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晨曦裏,一群白鳥在月亮湖邊啼鳴振翅,羽毛鮮潔。
玉塵飛率軍遠行,沈勁松目送許久。
慕蘭太子無聊地逗弄着肩上機關鳥,笑道:“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沈将軍,魂兮歸來啦!”
沈勁松默默無語,慕蘭道,“好啦,你舍不得也是應該的。我聽說,嗯,你們景國管你這樣的體質叫合鸾兒吧,輕易是無法受孕的,除非不停不停不停地做,好多好多的照顧和關愛,身心皆被沐霖,才能懷上寶寶。”慕蘭誇張的童言童語裏夾雜着一絲尖銳的惡意。
聽到寶寶,沈勁松的神色更為苦澀,眼神卻不由自主的柔和。
“沈将軍真的要留下孩子?難不成準備大着肚子去打仗麽?其實配一劑藥打掉很容易的,怎麽樣?”他踴躍地提議。
“不用。”沈勁松立刻回絕,語氣僵硬。
以男子之身受孕何其颠倒陰陽,本該是讓他痛不欲生的彌天大恥。但只要想到這是他和小飛的孩子,他竟感到蒼天待他實在不薄。剛得知有孕那夜,小飛抱着他時差點頂進子宮,他慌亂推他,這才知曉自己已有不想傷到孩子的覺悟。或是因為孕期情緒格外波動,他竟不由怔然流淚。玉塵飛驚訝地哄他。“你不喜歡就算了,說過不欺負你的,別哭了。”他卻只能不停搖頭。
沈勁松并非木石心腸,玉塵飛對他的真心他早有覺察,他知道自己若開口告訴他自己身懷有孕,玉塵飛會多麽驚喜;沈勁松也知道玉塵飛本該成為多好的父親——一定會是那種孩子們最愛戴的父親。若是女兒,非得被他寵上天,星星都給她摘來;若是兒子,必跟他打成一片,畢竟他自己還是孩子王般個性。
沈勁松本就不時心境軟弱,現在有了孩子,多了血脈相連的牽挂,似乎變得更加自私了,甚至想就此留在玉塵飛身邊。一家三口,這個詞語竟如此動人,即便亂世橫流,與他們這個小家又有半分幹系?他和小飛若是聯手,無論如何都能自保的;較之山河衆生,他倒更想掏心掏肺給眼前人和未來人了。
到這時他才明白,慕蘭太子那句”沈将軍身懷有孕,是否還能按原計劃進行”是多麽意味深長。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可他今日若是氣短,縱能成全小家安樂,來日必有千千萬萬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正因朝夕共處,情人的狼子野心沒人比他更明白,縱然穩住了這幾年,再幾年,兵強馬壯了,照樣要揮師南下。當真亂世橫流,他枕邊人便是始作俑者,又如何能事不關己。
故而他雖有無盡不舍,最後還是應了那句,男兒到死心如鐵。
“計劃照舊。”
他當日是這麽回答狄國太子的。
所謂計劃,便要将故事從頭講起。
被押赴西幽前夜,景都天牢裏,梅舊英與啄香聯袂而來。
“春風燒不盡,野火吹又生。為今有一計能斬草除根,一舉叫西幽滅國,不僅能複我大景十四州,還能将西北疆土綿延數千裏,直至王庭,成就百代未有之功業。”梅舊英誠懇道,他的眼裏閃閃發光,還似十幾歲時的少年登高言志,指點江山。
這計謀說不上新鮮,若有三國,總少不了合縱連橫。
只是這第三國,狄國,一直都遙隔着浩瀚赤水,不顯山不露水,連景國史書上寫它,都跟傳說似的捕風捉影,寫它有何等美麗的珠寶,何等奇怪的動物,始終難以落在實處。
實際上,狄國商業百工發達,更是先進的民選制。直到五年前,軍事統帥突然奪權,變共和制為帝制,其執政方針亦變得激進,頗有以戰養國平息民意的傾向。
狄國新帝只有一個兒子,正是慕蘭太子,太子自幼早慧,才智遠勝同代人,奇思妙想莫能知其來歷。
他雖不會武功,但憑自己打造的殺人機關,十餘歲起便扮成滑稽藝人,跟随商旅跨過赤水海峽,獨自周游東陸。他花兩年将景國和西幽走了個遍,兩國個中曲折皆谙熟于心。
在大景兵敗如山倒後,他去信梅舊英, 表示願與景朝兩面夾擊西幽,事成後以浮圖城為界,瓜分天下。
只是狄國雖有能載重騎兵渡過赤水的先進大船,到底攜帶辎重糧草不便,若兩國聯手,狄國遠道而來,景朝作為東道主,當然要破費招待一下了。
沈勁松澀然道:“唇亡齒寒,與虎謀皮,各中兇險小英豈會不知。”
梅舊英道:“不錯,正因如此,我要松哥為我權衡,豎子可足與謀。普天之下,只有你有這樣的為将素養了!”
尊之則為将,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
這本是他的命,為将者的命。
他苦笑道:“遵命。”
他本不是自傷之人,既然領命,便開始全心全意地推敲計劃。
他道:“兩國結盟,成敗與否,另有一處關鍵。便是須有一景國将領,在狄國戰船到來前,率軍提前策劃和開辟出一條補給糧道。可是西幽幅員遼闊,西邊草原沙漠極易迷途,我們手頭并無地圖……”
“誰說沒有?”一直沉默不語的啄香笑道,“我有。”
沈勁松驚訝地看向他,啄香似乎為他的驚訝而自得不已,但那自得也夾雜着難掩的悲涼,“怎麽了,沈将軍,以為只有你能成事麽?”
啄香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是鵬程萬裏,威名天下;我是銅雀深鎖,只會給人唱歌取樂,殊不知,世上也有螳螂撲蟬黃雀在後的黃雀。而我自先帝年間,便為他掌管黃雀館。”
黃雀館,是為官家搜集情報的機關,多的是風月損招,吹耳邊風,聽床頭事,素來坑的是自己人。
搜集西幽國情,是啄香接手後的新氣象,十年前,啄香在先帝膝上扭股糖似的撒嬌,“我聽說兩百年前的西幽皇帝南下時曾道,乃知景地多名姝,塞外無花可方比。塞外蠻子們沒見識,正好讓我們景地名姝給他們長長眼呢。”
先帝被美人灌了八百口迷魂湯,并不當回事地應允了,從此啄香拿着雞毛當令箭,大展拳腳,先後遴選了數波美人出塞,折戟沉沙者不可枚舉,但總有百之一二,混成了王公貴族身邊的知心人,百川彙流般,點點滴滴地将情報傳回了大景,拼拼湊湊地畫出了一張西幽版圖。
啄香道:“西幽大君久病纏身,實權一分為二,相互制衡。文在二王子玉映川,武在白龍侯玉塵飛。這二人皆是柴米油鹽不進的。二王子那邊,五年前我處心積慮選了個與他弟弟容貌一般無二的侍衛,二王子對他喜愛又忌憚防備,始終沒能接近權力中心;弟弟那邊,雖有舞伎妙樂奴與他春風一度,這一度後就這麽完了!再沒吃過回頭草,真是個負心漢!”他恨恨道,轉而含恨的眼光盈盈一收,“沈将軍,天大的機緣吶,我籌謀十年未曾有的豔遇,那風流的小侯爺竟對你青眼有加,你可得好好把握。”
沈勁松無措道:“我不會。”
啄香撫掌笑道:“我瞧你這樣不解風情便很好。以清勁之節行婉媚之事,別有趣味。”
梅舊英不悅道:“雖有此等機緣巧合,但你是去為俘的,自保為要。等到了王庭,無論是迦陵君的黃雀館還是狄太子那裏,都有人馬接應你。你只管考究狄太子之心性,狄人之兵馬。可否與之結盟,便在你一念間,這才是頭等關要。”
要沈勁松評價狄太子心性,他會道:詭秘狠辣,可與之短謀,不可與之長盟。
尚在青州時,狄太子便派翼軍行刺殺白龍侯。所謂翼軍,是狄太子那些稀奇古怪發明中最超越時代想象的,一種載人的飛行器,能将軍士和火器從天而降投下,雖不能大規模應用于戰争中,但用于小股力量刺殺和突襲再好不過。
狄太子若能誅殺白龍侯于大景境內,西幽必然興師問罪,二王子又極寵愛弟弟,到時候必然傾舉國之力,誓要天下缟素方能平息仇恨。
這是在逼大景不得不與狄國結盟。
刺殺不成,他索性反其道而行之。
玉遙城裏,扮作滑稽藝人的狄太子不惜自曝飛行器和狄國身份,玉塵飛和沈勁松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早前刺客是狄人所派。
狄人都來刺殺白龍侯了,西幽焉能罷休。
如果前一計是把大景逼上絕路,這一計便是把狄國自己逼上絕路。
如此不留餘地的投名狀,足見此人行事作風。
但若為盟友,倒是頗為省心。
蓄謀已久,重重機關發動卻只在一念間。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四月,西幽大君被刺殺于回京半途,白龍侯幸免。
黃雀館傾巢而出,在浮圖城上層貴族中造勢:大君臨死前懷疑是二王子暗下殺手,改立白龍侯為新王。現下城中誰能率先擒下二王子,獻給新王,便是頭等功臣。
城中人心思變,玉映川正靠雷霆手腕鎮壓,邊境急報景軍犯境。玉映川欲派人去圍剿,但武将素來奉白龍侯為主,如今局勢未明,幾員大将系數按兵不動,玉映川名不正言不順,竟然指使不動。
犯境景軍不過千餘人,雖然圖謀不明,但左右成不了氣候。玉映川哪怕心中不安,也只得暫時擱置。
入境景軍正是為了鋪呈糧道而來,生命補給線連成時,狄國重甲也在赤水邊登陸。
當日景象連沈勁松都震悚不已,海邊千帆競逐,遮天蔽日,十萬軍隊登陸,方陣俨然,重裝铠甲,持盾持矛,宛如銅牆鐵壁般席卷大地,山河為之震動。
這是怎樣一只怪物,景國自命不凡的百萬雄師,在它面前就像漫山遍野不堪一擊的蝗蟲。
幸好,與它為敵者不是大景。
狄國精銳的重甲方陣橫掃西幽國境線時;人多勢衆的積弱景軍也烏壓壓滾過了南邊。
西幽腹背受敵,敗局幾乎立顯。正當此時,白龍侯率軍來歸。他回來了,西幽的軍心就回來了。他自率熒惑軍迎戰西線,南方戰線留給了二王子玉映川。
玉映川雖然不利于行,也從未領過兵,但一竅通百竅通,他憑不世天資,數月的拉鋸戰後,不僅守住了南境,還将已經越境的景軍趕了回去……
這樣真的很尴尬。
八月,梅相親赴前線,督導南方戰局。
二人鬥法過招數輪,互有勝負,戰況焦灼。
與此同時,玉映川數度派精兵試圖切斷西北糧道。但沈勁松親率玄軍鎮守,可謂無懈可擊。
在這場滅國之戰中,有兩個故事最為人津津樂道,被連篇累牍地書寫和演繹。
一個烈火烹油的上升,一個鮮花着錦的隕落。
第一個故事是有關沈勁松的。
九月,天幹物燥,草原不雨,人困馬乏。
沈勁松單人匹馬南下,定下南方戰線的火攻之計。
好一場風流千古的火攻,天地做熔爐,大火二十日不歇,焦土千裏,生靈滅絕,無邊無際青翠濕潤的芳草甸,白雲般的羊群和帳篷,雪山下的層疊花朵,盡數付之一炬。
就連那邊塞詩裏的黃金之城,等不及景家詩人入主,就已在火焰裏片片凋落、紛飛若金色的蝴蝶。
什麽都沒留下。
火光一直燒到了玉映川的帳前。
玉映川端坐在輪椅上,擡眼見到沈勁松,對他笑了笑。
“沒能早殺了你,是我的錯。”
說完他下跪。他天生無法走路,雙腿十分畸變,往日都掩蓋在秀美的華服和從容的舉止下。如今他踉跄地從輪椅上滾下來,細瘦蒼白的腿就滑稽地暴露在人前,引發衆将陣陣粗嚎笑聲。
梅舊英道:“其他人退下。”
笑聲戛然而止。
玉映川渾不在意,他只向沈勁松三叩九拜。
“我求你,若是小飛想死,你就讓他死。若是他活着,千萬莫叫人折辱他。”
沈勁松道:“我應你。”
他又喃喃道:“我怎麽會不應你。”
玉映川聞言終于放心了,轉而向問梅舊英,異常的溫和平靜,“雲犬……他叫什麽名字。”
梅舊英道:“他名喚雲錦書,是我九門雲氏的小公子,年少時便以箭術名動江南,十七歲奪下文武雙榜狀元,同年領迦陵君之命潛伏西幽。”
梅舊英講得細致,玉映川一字一句也聽得很仔細,輕聲問道:“錦書……可是雲中誰寄錦書來的錦書?”
“正是。”
“很适合他。”玉映川的笑意悠遠,仿佛往昔夢的殘影。他從指上将扳指褪下:“這是由他的骨灰燒成的。梅相送他回江南吧。”
梅舊英搖頭:“錦書更願留在你身邊,你對他早起殺心,迦陵君三番兩次接應他脫身,他卻不肯。”
“是麽……謝謝梅相告知。”玉映川笑道,低頭重新将扳指仔細地戴上了,許久都沒有擡頭。
“我也是成全他的一腔癡情。”梅舊英黯然嘆息道。
四個月後,京中大獄,玉映川殒命于一杯牽機酒。
那時西幽已亡國許久。
西方戰線的故事,則更似正統的英雄史詩。
重甲方陣當真破不了麽?
方陣正面沖擊,側翼薄弱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面對密麻如森林的長茅,高牆一般的鐵盾,鋪天蓋地的飛箭,鐵錘一般的騎兵,要多麽敏捷和迅猛,才能一舉突破它們?
白龍侯能。在崎岖的西境戈壁上,他率領精銳騎軍沖進萬人中,其疾如風,侵掠如火,氣貫長虹般撕裂了騎兵方陣。
從此,不僅景國流傳着以他為名的破陣曲,就連赤水西岸的歌謠裏,亦鑲嵌着他戰神般的名字,因為诘屈聱牙而更加富有神秘的異國情調。
他們說,他戰敗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他的人馬太少了,他其實死于簡單的數學游戲,你有一百個人,我有十個人。
他們說,龍戰死的原野上,東方的末裔王子單人匹馬,白馬金鞍,他的劍光倒映着殘陽如血,他的白衣不染纖塵。
這是注定只存在于歌謠裏的幻想,過于輝煌,過于潔淨。
事實上白龍侯自刎那日,是一個白雲在天的荒原深夏。一年中草原最濃郁豐盛的時節,風起雲湧,草海翻卷,
熒惑騎兵為他們奉若神明的少帥戰死至最後一人,把狼的牙齒打碎,指爪拔掉,狼死時還是狼。
屍山血海裏,最後倒下的是他的白馬。
驕矜的三尺雪身上的血凝固成塊,紛飛如雲的鬃毛亂糟糟的虬結,它中箭如一只滑稽的大刺猬,倒下時轟然一聲,濺起滾滾煙塵。它的大眼睛裏流着淚,仿佛還是十年前的雪夜,那匹群狼環伺中的小馬駒,懷抱着無盡期冀,不舍地望着自己。
玉塵飛眼裏亦有瑩瑩淚光,流下時卻是鮮血。他因無數次催動花欲燃,眼睛一片血紅。
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傲慢而美麗。
“白龍侯,降了我吧。”慕蘭太子坐在大象背上,他的藍眼睛裏有着志在必得的迷戀。
“你麽?休想。”玉塵飛大笑。
他橫劍自刎那一劍亦如抽刀斷水般潇灑決然,他的白袍旋舞飛揚,仿佛八方的風都向他湧去。
江山為之折腰。
消息傳到南方戰線,沈勁松聞言神色自若,直到指揮完收官戰後,才從馬背上一頭跌下,昏迷不醒,生機斷絕,藥石無效。
軍醫束手無策,向梅舊英道:“正是……哀莫過于心死。”
梅舊英聞之拂然,屏退旁人,親執其手,在他耳邊反複道:“松哥,你是要一屍兩命麽?”
尾聲
五年後,八方城外,一群景人農家少女采桑歸來,一路說笑。
八方城收複後,梅相強遷關內景人荒民至此,起初人人哭爹喊娘,都道有去無還,未料想塞外也并非全然苦寒,此地更有塞上江南之稱,風調雨順,宜耕宜畜,堪稱一方樂土。又有西北元帥沈勁松駐軍于此,治下甚嚴而與民寬和,不過數年便有承平氣象。
稻麥一年一熟,桑樹長成也不過三年,人間春種秋收,一年年翻過了頁。
一個少女道:“你們看,聽說那兒原來有座塔來着,是用人骨頭壘成的,吓人不吓人!”她手指處是一片青青荞麥田,再遠處則是碧藍澄空。
正巧此時,蔚然平整的地平線上,忽然竄起一只燕子,可把人吓一大跳。
“吓誰呢!誰不知道那座塔早就被沈将軍推倒了,請人超度那天好大的排場,好多的和尚,我還去看了呢。”
“你怎麽還叫人将軍呢,早就是元帥啦。”她們笑鬧一陣,話題又不由轉到了沈勁松身上,“元帥今年還不續弦麽?”
“他對他夫人癡情得很那,可我聽說……”她的聲音一下壓低了,窸窸窣窣講個秘密,“他夫人是西幽鬼女!”
“你幹嘛要污蔑元帥。元帥是天底下和幽鬼最不共戴天的大英雄!”
“我就是聽說嘛,你們沒聽說過麽?”她故弄玄虛,“就是我們元帥啊,其實是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是什麽……”她們才十三四歲,想聽的是浪漫禁忌的愛情傳奇,但不是這樣真的死了老婆的倒黴故事。而且大義滅親這個詞一聽就好惡心,她們都沒了興趣。
正好前方有什麽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
路邊停着一架不顯眼的樸素馬車,一個男人半躬着身從車廂裏抱出一個昏昏欲睡的孩子。那男人雖只着布衣,背影卻甚是高大偉岸,使人心生傾慕之意。又見他抱孩子的動作熟練,像是慣常照顧人的,是誰家的侍從這樣有氣概?
然後她們就聽孩子像小貓般輕輕喚道:“父親。”
“遙兒,你再睡一會。”男人的聲音低醇輕柔,隐含着寵愛的笑意,聽得人人都想做他的“遙兒”了。
男人抱着孩子轉過身,衆人見了他,又見他懷裏的孩子,無一不在心裏道:“好俊秀的孩子,他娘得有多美啊!”
小公子玉雪可愛,雪膚鴉發,眉目如畫,語笑嫣然,真是風流胚子。像這樣人間富貴花般的小公子,難免有些驕縱習氣,但他卻有一雙世上最溫柔澄澈的眼睛,一笑起來眼裏便似漾開了春水。
可每個少女見了後卻都覺得有些難過,雖然說不出為什麽,但她們的弟弟妹妹從來不那麽笑的。這不該是孩子的笑模樣。她們中有一個讀過書的女孩想,我聽先生說,早慧易夭,情深不壽。大概便是這樣子的。
那男人向少女們含笑點頭,便自顧自抱着兒子往麥田裏走去了。少女們面面相觑:那兒沒有路啊。
不過天氣那麽好,日子那麽長,還有好多新奇的事等着她們呢。她們很快就把男人忘在了腦後,唱起了歌。
“系條采春桑,采葉何紛紛。采桑不裝鈎,牽壞紫羅裙……”
沈勁松默默聽了許久。
久不歷戰事,連北地的歌聲也變得溫柔多情了。
“父親。”他懷裏的孩子問,“她們說幽鬼,什麽是幽鬼。”
沈勁松和聲道:“都是人,沒有誰是鬼。”
“父親……”玉遙像害怕打擾他般,過了會才小心道:“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沈勁松笑道:“因為想送遙兒一個禮物,城裏施展不開。”
什麽禮物是城裏施展不開的?
當沈勁松從麥田裏牽出一匹漂亮的小白馬時,玉遙一下睜大了眼。
“是……是給我的麽?”他顫聲道,随即羞紅了臉,“可我不會騎馬。”
沈勁松聽他那樣慚愧,十分不忍心。玉遙自小多病孱弱,不像其他武将之子,在馬背上長大,他又和他們玩在一起,便常生出不如人的苦悶。
玉遙那樣多病,沈勁松曾請當年超度白骨塔的高僧來為玉遙祈福,高僧見到孩子後便道:元帥當年火攻之計過于陰損,滅國時造下的十萬殺孽都報在了小公子身上,他恐怕活不過十二歲。”沈勁松聞言淚流:“為什麽要沖着孩子。”
眼下,他把兒子輕輕放在馬鞍上。小白馬溫馴地平平踏步,一點都不颠簸。起先玉遙還要握着父親的手,過了一會就敢自己控着缰繩了。
沈勁松注視着小白馬載着玉遙走進麥田深處,草色依舊如海浪般打向天空,一時間萬般柔情湧上心頭,寸寸如刀絞。
五年前,便在此地,春節夜裏。玉塵飛喝醉了酒來尋他,抱着他一聲聲道:“沈郎,我找不到你了。”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他回答:“你找不到我,我便來找你。”
昨夜星辰昨夜風,已是江山多少年。
序·一劍西來
沙暴過後,景朝邊防守軍撿回一個半死不活的馬賊頭子。
這人名喚梁三,往日糾集了一幹暴民,嘯聚關外,自立為王,好不威風。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當年西幽大軍壓境,景朝守将沈勁松閉關不應,白龍侯閑來無事之餘,随手清了清場,便似鷹辇兔子般把這幫烏合之衆辇得走投無路,迫不得已遠遁西漠。
西漠浩瀚無垠,絕無水草,途路難測,人人都當這夥馬賊有死無生。未料數年後,這梁三竟單騎回返,還是這般蹊跷形狀——他下半身盡數化成白骨,斷肢血肉模糊,腐爛惡臭揉雜着一股濃郁奇香,聞者欲吐之餘,竟又有些聞不夠的迷醉。
梁三雖重傷危殆,卻渾然不知痛,忘饑忘渴,精神健旺,手舞足蹈地喋喋不休,講他如何來到一個神仙國度,黃金鋪路,美酒成河,盡日飛花,夜夜笙歌。“好多美人,好多花樣,好多香氣。”
這梁三也沒甚麽文化,描寫得跟東宮娘娘烙大餅似的,衆人只當他遇到大漠幻蜃,被迷得失了心智,全然不加理會。本打算給他一刀痛快,但那香氣太勾人了,守軍實在不舍,養人彘般把他養在米缸裏,養得滿缸生蛆。藏着掩着半個月,驚動了黃雀館,連人帶缸的繳回帝京。
啄香遍請天下香師探勘梁三身上異香,卻無人能識。最後竟是梅相看破端倪,他道:“我雖不擅品香,但看過一本志怪小說,書上寫藥師國有一味極樂天香,能叫人血肉化泥猶然無知無覺,如登極樂世界。”
啄香道:“藥師國?這是什麽國,我怎麽沒聽說過?”
梅舊英神色凝重:“千年前西漠尚不至今日這般幹旱,藥師國便建國于居西河洲。前朝曾與赤水西岸諸國貿易頻繁,藥師國扼守東西商路,萬國鹹聚,本身亦有奇香專美,城國之風華錦繡,冠絕四海,争似人間天堂。“
啄香笑道:“有多繁華?可是黃金鋪路,美酒成河,盡日飛花,夜夜笙歌?”
梅舊英吃驚道:“大抵便是這般形容。”
啄香沉吟道:“那便對上了,這傻子還真到了藥師國。可既然無人識得極樂天香,想來藥師國亦亡國多年了吧?”
梅舊英道:“其實人皆不知藥師國是否亡國,只是八百年前有載一場翻天地覆的沙暴,将界碑路标悉數摧毀,沙暴後商旅複入西漠,竟再也尋不到那清泉綠洲了。”
啄香道;“就算那時沒亡,八百年沒聲沒響的,我看也死絕了。”
梅舊英道:“這馬賊恐是入了遺跡,誤吸入幻香,複見往昔幻境。”
啄香道:“這香竟能讓人見到千年前的物華風流?”
梅舊英道:“藥師國以幻香立國,極樂天香不過其中下品,卻已使人幻象叢生不辨虛實了。”他猶豫地頓了頓,“迦陵君在用的底也迦香,據說與極樂天香是類似配方,卻只得其中十之一二的效用。”
啄香聞言輕輕發抖,“什麽,底也迦香就夠要我的命了。”
梅舊英聞言不虞道:“你也知那香不是好物,為什麽還要給他。”
啄香冷笑道:“那香不是好東西,可不用那香,他連活都活不下來。他服了香還能與情郎重溫鴛夢,哪兒也不疼了,老老實實地幫你打理兵權穩定邊疆,不知讓你省了多少心,你現在卻來怪我?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梅舊英被堵得無話可說。
啄香懶得顧忌他的纖細心思,“梅相當年成大事的氣魄去了哪裏?還要我來提點你關竅?若是藥師國真毀于一夕天災,它那些巨賈寶藏也當系數塵封,你不是一天到晚缺錢麽?若得了藥師國帑,數年不必發愁。“
梅舊英道:“此事須得一個信得過的強幹人物幫忙經辦。”
啄香似笑非笑。
“除了沈勁松,你還信得過誰。”
朝廷想吃獨食的美夢很快破碎了。
明明邊防駐軍和被召進宮的香師都已被妥善封口,藥師國現世的風聲依舊走漏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此敵國財富,不知叫多少人眼饞心熱。世家豪強武林門派聞風而動,紛紛打點人馬奔赴西漠。
餘波所及,跨過赤水,傳到了少年狄王耳中,狄王意動。狄王慕蘭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哪怕分不了一杯羹,攪亂一池渾水亦是美事。
他更有神兵利器在手,越發有恃無恐。?
狄王有劍,能斬天下。
三年前,當年的狄太子從東方帶回一把劍,鋒銳無匹,所向披靡。
劍鋒所指,四十八國望風服歸。
這劍當然只是比喻,比喻的是狄王愛将,戴着金色面具的東方烏發男子。
如今,為了這撲朔迷離的藥師國,一劍西來。
別來滄海,終要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