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蟬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徐未然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想說點兒什麽打破現在的岑寂。

可要說什麽呢,問問他為什麽會來找她?這句話應該還算自然吧,不會洩露她什麽心思吧。

琢磨了一番措辭,她剛要開口。

卻聽到了男生的一句話。

邢況站在她面前,掀了掀眼皮,漠然看着她,嗓音寒涼:“跟我去個地方。”

頭頂一道猙獰的閃電,轟隆隆地切開了天際。

遠處開來一輛車,車窗落下,錢蒙的臉從裏面露出來:“先上車吧。”

邢況毫無預兆地抓住徐未然的手腕,帶着她往前走了走,打開車門,把她塞了進去。

車門被他關上。

他繞到另一邊,在她身邊坐下。

傘被收了起來扔在一邊,周邊很快積了攤水漬。

徐未然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只是從氣氛裏知道,現在的狀況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好。她前所未有地恐懼起來,手緊緊抓着書包帶,想以此給自己找一個支點。

手腕上還帶着微微的痛感。

她大着膽子問出來:“你們、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錢蒙有些為難地扭頭看了她一眼,問她:“未然,你媽媽是不是叫相倪啊?”

徐未然更是不解:“是,怎麽了?”

錢蒙不再說什麽了。

車子在一處私人別墅前停下。雨差不多已經停了,邢況下了車徑直往前走,留下徐未然在車裏。

錢蒙過來把車門打開:“未然,下車吧。”

徐未然跟着錢蒙進了別墅。一樓大廳裏早就等着幾個人,俞筱在最中間的沙發裏坐着,一左一右分別是李章和一個陌生的面孔。邢況在旁邊沙發裏懶懶窩着,打開手機玩了局游戲。

錢蒙走過去:“俞筱,你好好問人家,別着急。可能有誤會呢。”

“有什麽誤會!”俞筱紅着眼眶怒視錢蒙,從沙發裏起身,走到了徐未然面前:“徐未然,你媽以前是幹什麽的?”

徐未然緊抓着書包帶:“跟你、跟你有關系嗎?”

“商場導購員,賣珠寶的,對吧?”俞筱上下打量她一遍:“一天應該也掙不了幾個錢,怎麽就能把你送到清才上學了?她是通過什麽下三濫的手段,把你塞進清才的,你應該很清楚吧。”

徐未然發現事情開始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

“相倪,39歲,丈夫幾年前出了意外死了,她一個人照顧膝下唯一的女兒。”俞筱彷如念課文一般娓娓道來:“女兒姓徐,在三中念書,今年七月份轉入清才中學。”

俞筱說完這些,涼涼地笑了笑:“要說有手段,還是你媽有手段。把我爸勾引到手,跟我媽搶我們俞家的財産,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這個小三的女兒送進清才,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惡心我。”

“小三”兩個字像是一道雷,劈得徐未然快要站不穩。她眼珠顫了顫,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線:“你胡說什麽?我媽是去出差了。”

“是出差了,出差內容是勾引我爸,讓我爸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跟我媽離婚!現在我媽病得不能起床,你媽卻纏着我爸在國外度假。”俞筱突然笑了下:“你說這個賬我該找誰算?”

俞筱轉過身,一改方才狠厲的表情,眼睛裏掉出大滴大滴的淚。她從小就是這群人寵着長大的公主,誰都見不得她流眼淚。畢宇航噌地一下從沙發裏站了起來,嘴裏罵了句髒話,猛地把徐未然的前襟揪住往前一拉:“不是看你是個女生,我他媽早動手了!”

李章忍了忍,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有錢蒙上前把畢宇航拉開,替徐未然解釋:“她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大家先別這麽對她。”

俞筱哭着說:“她不會不知道,相倪走之前給她留了筆錢,她不會不問那筆錢是從哪兒來的。她現在吃的,穿的,還有學校,全部都是靠吸我家的血得來的。她怎麽可能無辜。”

“你們說的我全都不知道,”徐未然臉色煞白,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媽只跟我說她是去出差了,別的什麽都沒跟我說。我現在也聯系不到她……”

“你當然要說你不知道,”俞筱打斷她:“不然呢,承認你媽是小三,你是小三的女兒嗎?”

徐未然不想讓自己洩露出一絲半點恐懼的情緒:“不管你們信不信,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俞筱哭得更厲害,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轉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只知道玩游戲的邢況:“你就什麽都不做嗎?我媽都病成那樣了,你一點兒都不擔心嗎!你別忘了從小是我媽把你帶大的!”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陡然提高。

邢況正在操作的手指驀地停下,表情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僵冷。

過了幾秒,他關了手機,擡頭看向俞筱:“所以,要讓我做什麽?”

見他終于開口,俞筱有了些底氣:“當然是替我教訓她。”

邢況懶懶往沙發上一靠,手臂搭在沙發背上,臉部線條冰冷至極:“怎麽教訓?”

俞筱一時沒有想好。

邢況口氣散漫:“打一頓?”

徐未然心口重重一墜,有什麽掉下去,在胸腔裏砸得血肉模糊。

“你說,”邢況仍是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俞筱:“你說什麽,我照做。”頓了頓,補充:“誰讓我是你媽從小帶大的。”

俞筱并沒有聽出他話裏的情緒,只聽到了字面上的意思。她得意地看了眼徐未然,說:“那就打一頓好了。”

“好。”邢況吐出這兩個字,突然從沙發裏起身,一把箍住徐未然的胳膊,帶着她往外走。

他步子邁得很大,徐未然跟不上,一路走得趔趔趄趄。胳膊上被他箍住的地方越來越疼,血液流通不暢,很快由疼轉變成麻。

她被拉到剛才的車前,邢況把副駕駛車門拉開,不容分說把她推進去,砰地合上車門。

他從另一邊上車,發動車子帶她離開了別墅區。

徐未然控制不住地瑟縮起來,滿是恐懼地看着他。

他現在是要把她帶去哪兒?荒郊野嶺?還是随便哪條河邊?他打架那麽狠,會不會也對她動手?

她看過的驚悚電影全都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全身上下的溫度迅速消失,冷得她在雨後的夏天裏微微打顫。

“安全帶系上。”

男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吓得她打了個寒戰。冷靜下來後她顫抖着手指把安全帶抽出來,艱難地找到地方扣進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顫着聲問。

邢況扭頭看她一眼,女孩吓得面白如紙,兩只漂亮的杏眼裏拼命忍着将落未落的眼淚,唇上早沒了什麽血色。

心口猝不及防軟了下,他把目光移回前方,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徐未然,我是不是看着像有暴力傾向?”

徐未然不說話。

“或許有,”他自嘲地笑:“不過你放心,我還沒打過女生。”

徐未然慢慢地安定下來,可仍是問:“那我會是第一個嗎?”

邢況短促地笑了聲:“只要你有這個自信把我惹到這一步。”

确認自己是安全的,徐未然不再那麽害怕了,緊攥着書包帶的手略略松開了些。

車子駛入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路兩邊種滿了很有年頭的梧桐樹,葉子被雨水沖刷得綠意盎然。

徐未然盯着看了會兒,耳朵裏嗡嗡地響,全都是剛才俞筱說的那些話。

“要說有手段,還是你媽有手段。”“是出差了,出差內容是勾引我爸。”“你媽是小三,你是小三的女兒。”

徐未然前所未有得恐懼起來,像坐在一輛原本正常行駛的列車上,列車被軌道上突然出現的石頭撞得翻覆,叮鈴哐啷,就快要四分五裂。

她仔細回憶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是從父親去世後嗎?家裏的頂梁柱突然意外離世,相倪哭得一雙眼睛都快要瞎掉。頹廢了幾個月後才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工作更賣力,為了提高銷售額好話說盡,笑臉賠盡,只差沒有給人跪下。

可即使如此還是過得吃力,常常覺得自己沒辦法給女兒好的生活。換季的時候見鄰居家的孩子都穿着漂亮的新款裙子,這種時候的愧疚感尤其強烈,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也能穿上光鮮亮麗的衣裳,她開始在休息日找兼職,找了一份又一份,就連片刻的空閑都不肯留,但凡歇一歇,就會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

是這樣的媽媽,在媽媽這個身份上,她從沒有過失職的時候。

所以就是因為太想給女兒好的生活,才會去插足別人的婚姻嗎?

不會的!

徐未然立刻打住這些猜測。不管怎麽樣,現在還是有最後一點兒餘地的。俞筱說什麽就是什麽嗎?如果那些都不是真的呢?沒有經過确認的消息,怎麽能當做是事實。

車子停在小區樓下,徐未然仍舊怔怔地靠着車門,整個人陷在一種恍惚裏。

邢況把她安全帶解開,淡淡說了句:“下車。”

徐未然這才回過神,意識到邢況并不是想找她麻煩,而是把她從剛才混亂的場面裏救了出來。

她什麽都沒有說,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背影仍是失魂落魄的。

邢況拿過車裏的煙盒,抖出一根煙咬在嘴裏,點燃。

猩紅色的一點光亮起,煙霧從他口中緩緩吐出。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小區樓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燈。透過車窗往外看,四樓位置的窗口始終黑着。

他沒有走,胳膊肘搭在大開的車窗上,一根煙吸了一口就沒再繼續抽。煙灰積得很長,直到累積到一定重力掉下去。

這個時候才想到。

剛才把她帶出來得急,用的力氣太大,好像把她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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