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枉懷畫苑舊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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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刮了整整一天,夜空中看不見一絲雲彩的影子。明月皎皎,與繁星交相輝映,漫天璀璨。
北闕甲第緊鄰未央宮北門的位置,丞相府燈火通明,在周圍一片漆黑裏顯得那樣突兀。門口進進出出的仆婢行色匆匆,人人披麻戴孝,面帶悲意。
急促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裏由遠及近,格外清晰。為首的一騎在侯府正門前勒馬急停,他甚至來不及等□□的汗血寶馬站穩,便翻身跳了下來。
那人不僅無視宵禁,而且行的還是馳道……
貞陽侯長子紀由看見來人,臉色不由得變了幾變:這不正是應該在去往泰山封禪途中的天子麽?他回來做什麽?然而這情形下紀由來不及多想,連忙拜伏在地:“陛下長樂……”
“夠了!”趙承粗暴地打斷了他。
趙承覺得紀由這一身麻衣實在刺目,不由得厭惡地轉過頭去,不經意間目光卻又落在了他手中的苴杖上。
趙承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
他要氣瘋了。
趙承有些粗魯地拉着紀由的手臂,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強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此時的趙承剛剛快馬加鞭趕回長安,連儀仗都遠遠地甩在了後頭,模樣自然好看不到哪裏去。然而盡管他鬓發散亂,冠也歪了,卻依舊無法掩蓋住那一身與生俱來的赫赫威儀。紀由在這威壓之下被迫低下頭,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如意……”下一刻,一句略帶哀懇的輕呼如同一聲驚雷般炸在紀由心頭,撞得他酸澀不堪。紀由霍然擡頭,剛好對上趙承泛着血絲的眼眸,不由暗暗嘆了口氣。他微微側身讓出道路,輕聲道:“陛下請跟臣來吧。”
他們穿雙闕過重樓,直接越過前院,從內門來到□□。紀家的這條路趙承走得也算是娴熟無比,穿過一條不起眼的青石板小路後,不用紀由開口,他便在一座幽靜的兩層小樓前停了下來。
紀由的臉色有些難看,似乎想要生硬地說道:“也罷,父親的東西都在裏面,陛下想要什麽自取即可,不必過問臣。”
紀由的這番話說得可謂是相當無禮,趙承卻沒有計較。他只是皺着眉看向紀由,執拗地說道:“不,我要見他。”
“父親死了。”紀由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突然上前一步,附在趙承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親密無間的姿勢,可卻瘋狂不能自持地說着刻薄而惡毒的話。他說:“血濺三尺,您的匕首鋒利無匹。陛下以為,您和父親走到這步田地,他真的還想見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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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承的臉色終于變得慘白。
然後呢?搖曳的長明燈喚不回生魂片刻性命,斑斑駁駁的樹影将他們的過往分割得支離破碎。濃郁的血腥味不斷提醒着他,這是紀桓刎頸自盡的地方,從此以後,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孟夏說,陛下富有四海,君臨天下,可惜是天煞孤星命,克父母克妻兒,合該長命百歲,孤獨終老。趙承一度嗤之以鼻:天煞孤星如何?朕有丞相足矣。
可如今,他的丞相,用一種最為慘烈的方式,将他們相依為命的十八年一刀斬斷。
先生,你是真的不懂嗎?或者說,你只是不願。
“長卿——不!”垂垂老矣的帝王又一次從睡夢中驚起。他坐在榻上急促地呼吸着,顧不得因為猛然起身而造成的頭暈,急切地在四下裏尋找着什麽。
然而這是戒備森嚴的天子別苑,怎麽會有不該出現的東西?
人或是鬼,都不可能。
“陛下,出什麽事了?”殿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打開,一個披着襌衣的女子怯怯地倚着門框,卻不敢進來。
趙承審視地盯了她半晌,直盯得那女子猶疑着摸了摸自己得臉龐。“沒什麽,卿去吧。”良久,趙承披衣而起,徑直從陳夫人身邊走過,将那兩道不甘的目光丢在身後。
那一夜過後,趙承突然一病不起。十幾名太醫會診,都說今上這回病得詭異,卻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唯一讓他們松了口氣的是,趙承總算遵了回醫囑,肯卧床靜養了——他也真是起不來了。
“……靜?是啊,荒廢了幾十年,當然安靜!可是誰知道這裏生沒生出什麽髒東西!”
“——陛下病得蹊跷——”
趙承聽得心中煩悶,随手便把案邊的藥碗揮到了地下,濃稠的藥汁淌了一地。外殿的侍者聞聲吓了一跳,趕緊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陳夫人。
“阿嫱?是你啊。”趙承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但威勢依舊。陳夫人款款走到趙承身旁,乖巧地跪坐在他榻前,将頭輕輕放在他的膝上:“陛下吓壞妾了。”
陳夫人這一聲婉轉呢喃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落在天子耳朵裏沒激起半分水花。趙承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是手上習慣性地一下下撫着陳夫人那一頭熠熠生光的烏發。良久,他才夢呓似的說了一句:“叫鄭安來,朕要見貞陽侯。”
陳夫人霍然擡起頭,連害怕都忘了。她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貞陽侯下獄了啊。”
趙承突然看向她,眼中精光乍現,竟然一點不像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他眯着眼睛輕聲問道:“後宮不得幹政,卿又是怎麽知道的?”
這話問得着實有些不講道理。若說本朝有誰是真正盛寵不衰,那自然是貞陽侯紀由。特別是在他父親敬侯紀桓薨後,今上待他簡直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好。這樣的人一朝入獄自是舉朝皆驚,陳夫人又怎麽可能不知道。然而趙承那句“後宮不得幹政”說得那樣冠冕堂皇,讓她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這美人雙目氤氲着淚水,當真是我見猶憐,趙承枯瘦的手一寸寸地撫着她鬓邊的秀發,動作輕柔而專注。陳夫人一動也不敢動,她再次覺得天子又通過她,緬懷了一次什麽人。良久,趙承才輕聲嘆道:“卿怎麽敢呢?去吧,叫鄭安來。”
因為矯诏罪名入獄兩個月的貞陽侯紀由,再次面聖的時候非常神奇地面色紅潤,好像還胖了一圈。此時,他恭謹地端坐在天子病榻前,背着旁人的臉上卻帶了三分漫不經心。
趙承打量了他一周,下了個結論:“養的不錯。”就好像紀由不是被下了獄,而是游山玩水剛回來似的。
紀由一見趙承,其實是吃了一驚的。趙承這回病得不輕,面色灰敗,不過數月未見,他竟隐隐有幾分油盡燈枯的樣子。不過年輕時曾無比執着于長生的帝王這些年反倒不太在意這個了,此時,他正平和地跟紀由交待着後事。
“阿循十二了,過幾日朕會親自為他加冠。四位顧命大臣,以你為首,嗯……如意,回家好好收收心,準備當丞相吧。”
紀由愣住了。
自從他父親死後,本朝就再沒有過丞相。天子把他的職位和權柄牢牢霸在懷裏,對任何心懷不軌者虎視眈眈,毫不容情。事涉紀桓本人,膽大包天如紀由也要掂量掂量,他有些拿不準,天子這是真心的,還是又抽風了。
趙承卻笑了:“如意,阿循有你,朕很放心。朕大概終于要去見你父親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接我,在去往黃泉的車駕上,再為我骖一次乘。
然後他便不肯再說話。
天子為儲君加冠的那一天,一場大風刮得天都高了三丈。趙承纏綿病榻多日,終于被這風吹散了他一直強撐着的那口精氣,讓他整個人分崩離析。長祚宮天子寝殿外一片哀聲,太醫頻頻搖頭:病到這個地步,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榻上的趙承面色安然,似乎感覺不到半分痛苦似的。他剛剛把後事安頓好,将所有人趕出殿外,手裏握着塊磨得看不清紋路的玉佩,用盡力氣把它揣進懷裏。
——長卿,你忍心看着我孤獨終老,如今也忍心看着我在黃泉路上踽踽獨行嗎?
這塊最初是屬于他、卻被紀桓佩了半輩子的玉,在趙承的胸口閃爍起柔和的白光,他知曉或不知曉的前塵噴薄而出,在他的面前如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過。
他看見紀桓對孟夏說:“我不能讓他背上陷親不義的名聲。”
他看見紀桓拿了他的印信,放走了他恨入骨髓的兄長。
他看見紀桓收到自己一氣之下還給他的匕首時,慘笑着對孟夏說:“桓刎頸不悔。”
趙承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阻擋這伴随他後半生的噩夢發生,卻只能一次次徒勞地穿過紀桓的身體。
最後畫面定格在孟夏那張讨厭的臉上。孟夏還是三十年前離開長安時的模樣,他愉快地對趙承說道:“這是臣傾盡修為附在這玉佩上的殘影,陛下若是有半分後悔,臣也會開心一點。”
下一刻,一道白光閃過,趙承的神識沒入那枚玉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