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子當哀以國殇

成平十二年四月丙午日,一代名将紀延年溘然長逝。至此,風雨飄搖的大周王朝賴以威懾四夷的最後一柄利器猝然化為齑粉,歌舞升平的長安城連降三日暴雨,似乎在替猶自活在美夢中的統治者們哀悼他們的前路多舛。

大漠上的匈奴人倒是整整慶祝了三日。

王帳裏終于又回蕩起了伊丹單于肆無忌憚的笑聲,自從又一次被紀延年打得狼狽逃竄後,他臉上的陰雲就再也沒有消散過。王帳中人人自危,生怕做錯什麽,惹得這位暴躁的單于遷怒到自己身上。

伊丹同紀延年死磕了半輩子,一次也沒打贏過--就算紀延年英雄遲暮,大周國力衰微,他依舊沒能讨到半分好處。聽聞宿敵的死訊,伊丹心中既暢快萬分,又遺憾自己再也沒有機會戰勝大漠以南那個不敗的神話了。

匈奴人殺牛宰羊,慶祝紀延年之死;單于王帳裏的将軍謀士們,卻在醞釀着又一場戰争。

長安西郊,長祚宮。

趙承的臉和窗外的天色一樣陰沉。兩天前,他從紀府回來後,便再沒有露出過笑容。太傅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先生深重的絕望,太醫令在提到蛇時那副意有所指的表情……其實根本用不着章存提醒,趙承早在第一眼看到紀延年手上的傷口時便什麽都明白了。

蛇?趙承冷笑了一聲,一條生長在南疆的蛇,怎麽會千裏迢迢跑到關中來?可是,害死先生的會是誰呢?中山王?齊王?皇後?

好像每個人都有那麽一點動機,可每個人卻又不必非得冒那麽大的風險。

趙承看了看窗外傾盆而下的大雨,有些發愁地在殿內踱了幾圈。塵埃落定,紀延年回到了長安,多活了幾個月,卻,始終沒法逃脫意外身死的命運。那麽,他的長卿呢?

紀桓此時正跪在父親的靈堂裏,神情呆滞。這幾日,未央宮已遣人來過一趟,紀延年的一些好友也陸陸續續冒着大雨前來吊唁過了。紀桓機械地接待着每一個人,累得心力交瘁也只能勉強做到不失禮。而唯一的好處,就是巨大的悲傷被稍稍沖淡了一點。

“阿翁……”紀桓拜伏在地,把頭深深埋進麻衣寬大的袖子上,哽咽出聲。

靈堂的門吱呀響了一聲,紀桓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輕,但是異常清晰。

紀桓霍然直起身體,頭也不回地用一種冷硬的語氣說道:“出去,我說過這裏不必伺候!”

來人卻好像沒聽見似的,徑直走到紀桓身後,還得寸進尺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紀桓正準備斥責這無禮的奴仆,卻在回過頭的一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

“世父……”許久,紀桓才喃喃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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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正是紀延年長兄紀平,紀桓上次見到他時,應當還是……十幾年前。

說來安陽定侯當真是說一不二,乃至在他過世多年後,紀家都沒有一個人敢同紀延年來往。也不知道這次世父來父親靈前吊唁,會不會把大父氣得活過來。

紀平嘆了口氣,給紀延年上了柱香,突兀地說道:“阿桓,待此間事了,便帶如意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紀桓驚愕地擡起頭,不知所措地看向紀平。

紀平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朝中的太平日子……大概沒幾天了。我的身體恐怕支持不了太久,紀家勢大,可惜後繼無人。阿桓,我怕我一旦不在,就再沒人保得住你們父子了。”

說罷,紀平俯下身,拍了拍紀桓的後背。而後他最後看了紀延年的靈位一眼,頭也不回地出了靈堂。

紀桓臉色複雜地望着紀平的背影,腦海裏回蕩的只有他最後的那一句:“今上的病,恐怕也就今年了。”

紀延年過世三天後,長安暴雨終于停了,而紀桓也終于支撐不住,半夜裏直接在靈堂睡了過去。不過兩個時辰的時間,他幾乎都在做着光怪陸離的夢。世父的殷切,紀後的莊嚴,趙承的胡攪蠻纏,最後是父親肅穆的臉,一遍遍對他說着臨終時的囑托:“照顧好常山王,阿翁看着你呢!”

“阿翁!”紀桓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紀延年的衣角,卻險些栽在地上。他茫然地看着四周,靈堂裏依然只有他一個人;風吹得帷幕微微翕動,東方露出了久違的霞光。

今日來吊唁的人,怕是會很多。

可是紀桓沒有想到,第一個來到紀府的,居然是趙承。

“大王?”紀桓趕忙迎了出來。

短短三天時間,紀桓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得幾乎看得到青色的血管,一雙顧盼神飛的桃花眼也黯淡了下來。趙承的心一下就揪了起來,他暗暗嘆了口氣:怪不得他當年初見紀桓時,他已經變得沉穩可靠。這樣大的變故,逼得他迅速長大成人乃至脫胎換骨。只是那樣的煥然一新,該有多疼呢?

好在他現在有我了,趙承想。他看着紀桓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将他深深吸了進去。于是他忍不住便說了出來:“先生,你還有我呢。”

這話說得實在暖心,紀桓忍不住摸了摸趙承的頭,柔聲道:“是,還有大王。”雖然輕易被人摸了頭這件事讓趙承又一次意識到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不過長卿這話大約透露了幾分依賴的意思?可還沒等趙承高興起來,紀桓便繼續道:“臣會好好照顧大王和如意的。”

趙承:“……”

趙承同紀延年再怎麽師生情深,紀桓也不敢真的讓他做事。然而家裏上上下下都忙着紀延年的喪事,實在騰不出個夠分量的人手來招待常山王,紀桓只好把他交給如意的傅母。趙承開始不樂意,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要幫忙,紀桓頭疼地哄他道:“如意身邊人手不夠,臣不放心,還請大王幫臣看着點。”趙承這才滿意地同家丞去了後宅。

良辰吉日,紀延年下葬。今上曾在帝陵的陪葬陵中精心為紀延年挑選過一塊墓地,與他的高陵兩兩相望,一早便開始修建了。長安城一片缟素,送葬的隊伍異常龐大。太中大夫持節,玄甲兵三萬護陵,從長安至高陵,浩浩湯湯,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還不算,紀桓在繁冗的儀式結束後,終于覺得有點神情恍惚——要是不恍惚,他怎麽會覺得自己看見了天子呢?

紀桓搖了搖頭,意圖把這不真實的景象從腦海中晃出去。

哪知道,這“幻影”卻親自開了口:“卿愣着做什麽?”

這中氣不足的聲音還挺威嚴,跟紀桓記憶裏,今上的聲音簡直一模一樣!紀桓驚得手抖了一抖,連忙拜伏下去:“陛下長樂未央。”

趙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身邊的內者令親自上前扶住了紀桓。趙景沉聲說道:“私下不必多禮,朕就是來……看看。”

天子說到後面的時候,眼神已經飄到了紀延年尚未填封土的墓地上,勉強說完一句話,便不再開口。紀桓心裏直打鼓,今上病重,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人前了,又為什麽會在這裏呢?是來巡視自己的墓地,還是……

“文成侯墓起冢……高十丈。”似乎天子存心不想讓紀桓好過似的,在他好不容易從“偶遇”今上的驚吓中回過神來,又給了他更為深重的一擊。

紀桓的“文成”這谥號有些奇怪:明明父親一生武功赫赫,今上卻只字不提。可這沒什麽,列侯谥號自有大鴻胪議定天子裁決,不是自己該置喙的。但是,十丈的封土!列侯墓按制應為四丈高,十丈簡直不是一般的逾制,怕是比不少諸侯王的都要高了!

紀桓忍不住擡起頭偷偷望向這語出驚人的帝王,意圖從他的臉上尋到意思心血來潮的跡象,可惜他看到了隐晦而不明所以的懷戀,便再沒其他了。趙景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麽,蠟黃的臉色竟透出一絲愉悅。不過紀桓可一點都不愉悅,天威難測,尤其聽說久病的人更容易喜怒無常,想到這裏,他把頭埋得更深了。

趙景卻笑了,他仔細看了看紀桓,說道:“你很像他,他像你一樣大的時候,比你還要不知天高地厚。那一年,匈奴屠了邊城,他在朕心愛的別苑裏醉酒舞劍,結果削禿了朕的花園。他說,他很快就會打回去,在他有生之年,要叫匈奴聽到他的名字,便不敢再向南一步!”

“朕沒想到,他真做到了。”趙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桓,他走的時候,說什麽了嗎?”

紀桓剛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評價吓得一頭冷汗,這會又險些被這句莫名其妙的“阿桓”噎死。為了不坐實那句不知天高地厚,他趕緊順了口氣,盡量迅速地答道:“父親說,讓臣一定照顧好常山王。”

趙景毫不掩飾地愣住了,他失聲問道:“沒了?”

紀桓搖了搖頭。

趙景沉默了下來。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古老而蒼涼的曲調從趙景幹燥而蒼白的唇間溢出,卻意外地帶了巨大的悲怆。不知何時,紀桓已經淚流滿面。

“魂魄毅兮為鬼雄……”一曲終了,趙景仿佛也已經不堪重負。他看着這一片忠臣良将的埋骨處,喃喃說道:“好地方啊……你等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魂魄毅兮為鬼雄。”出自屈原《九歌·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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