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歸途不載刻骨傷
大長秋馮談,皇後紀氏最信任的人之一,在未央宮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侍奉天子多年的內者令鄭緩。天子多病,朝中之事多倚仗外戚,導致十幾年下來紀家權傾朝野,愈發不可一世。
美中不足的是,紀後無子。
趙承聽得一皺眉:“他來這裏做什麽?”
那小內侍扭扭捏捏不肯說話,好像還忌憚着什麽。趙承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命令道:“說!”
“諾。”內侍這才說道:“大長秋說,中宮……召見太傅。”
紀桓一路跟着大長秋來到椒房殿正殿。皇後已經遣散了所有的宮人內侍,諾大的宮室便顯得更加空蕩了。紀桓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中宮長樂無極。”
紀皇後今年已經五十歲了,但保養得十分好,一眼望去大約依舊端莊美麗。她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孩子,私底下也非得這麽生份嗎?”
說起來,紀後正是紀延年長姊,紀桓該叫她一聲“姑母”。可是幾年前不知因為什麽事,紀延年觸怒了他的父親,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丞相安陽侯紀穆一怒之下把他疼愛得如珠如寶的少子逐出家門,甚至連帝後都無法說服這倔強的老人收回成命。乃至後來紀穆薨逝,卻連葬禮都不許少子參加。
彼時紀桓尚年幼懵懂,并不知曉內情,只記得某一天他們父子突然搬離了尚冠裏的老宅,而一向最寵愛他的大父再也沒有出現過。
紀桓想起他年幼時姑母也曾抱着他四處玩耍,心一軟口氣也就軟了下來,他小聲叫了句:“姑母。”
畢竟是血脈相連,那一刻紀後心裏也當真有幾分動容。她輕輕拭了拭眼角不知存不存在的淚珠,嘆了口氣道:“當年延年……唉,我心裏再記挂你們父子,奈何父親遺命難違。可昨天出了件大事,我也顧不得了……”
紀桓從椒房殿離開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春日裏陽光異常刺眼,讓一切不安與彷徨無所遁形,紀桓跌跌撞撞沖出北門,華陽街上滿眼車水馬龍恍如隔世。八街九陌長安城,一眼望不到城門。
一輛車停在紀桓面前,一個相貌俊朗的華服青年輕巧地跳下車,邪笑了一聲:“長卿。”
“……大王?”
這青年是齊王趙顯,今上次子,在歡場上跟紀桓有過幾面之緣。
“寡人要出城,長卿可要同去?”
Advertisement
周軍凱旋,紀延年大概會走廚城門入長安城。紀桓伫立在道旁,被風掀起的長衣獵獵而舞,看上去孤高而絕望,好像随時都會羽化登仙似的。趙顯在後面遠遠望着他,不知怎麽就想起前朝樂府裏的一句詩。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紀桓心中焦急萬分,自從紀後對他說“延年傷重,一路上靠靈藥吊着才勉強到了三輔地界”時,他就方寸大亂了。前幾日明明還傳來大勝的消息,怎麽轉眼間,主帥就命懸一線了?
一件大氅被突兀地披在自己肩上,紀桓也只是茫然地回頭望了那自以為是的人一眼——若是平時,有人膽敢把這種哄女人的辦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話,他絕對會刻薄得他找不着北。
趙承策馬趕來時,正好看見趙顯給紀桓披衣。他連想都沒想,故意直直地沖到兩人眼前,才勒馬急停。趙顯沒一點不好意思,反倒沖趙承笑道:“阿罴啊,這麽巧。”
趙顯素來愛同趙承套近乎,可惜趙承始終對他抱有一種深惡痛絕的敵意。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綏和元年,紀桓先矯诏後自殺,為的就是要放他野心不小腦子不好的中兄一條生路。
趙承不動聲色地走到紀桓和趙顯中間,握住紀桓的手,微微揚起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表情,輕聲道:“先生,沒事的。”
少年人的聲音稚嫩清冽,還帶着點變聲期特有的嘶啞。紀桓循着這聲音慢慢對上趙承擔憂的眼神,心竟奇異地安定了下來。
他突然想到,萬一父親有什麽不測,他就得代他照顧家裏嗷嗷待哺的兒子和這無依無靠的學生,怎麽能光顧着自己失魂落魄?
紀桓安撫地扯出一個笑容,雖然勉強而且虛弱,可整個人好歹是找着了塊主心骨。
趙承握着他朝思暮想的先生的手,心中卻沒半分绮念。雖然這回戰事拖得有些長,雖然據說紀延年活着回到了長安,可趙承心頭不祥的預感卻始終徘徊不去。
大概,紀延年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趙承不知道有個好父親是什麽滋味,但他清楚地記得紀延年過世後自己是如何悲傷,更遑論他相依為命的親生兒子。想到這,趙承心中的憐惜愈發旺盛地滋生着,反倒不怎麽顧及自己了。
太陽漸漸偏了西,紀桓心中無比焦躁,掌心都冒了汗。趙承倒是沉着。他不住撫着紀桓的背,自己都沒發現這姿勢從後面看去是有些暧昧的。他輕聲道:“先生莫急,宵禁還早……北方揚塵了!”
遠處果然揚起了灰塵,片刻後,他們就感覺到了大地在微微顫動。紀桓的心幾乎要從胸腔離跳出來,他在原地焦躁地踏了幾步,突然跨上了趙承的那匹馬,扔下句“臣先去看看。”,便朝着遠處狂奔而去。
一隊騎兵中間簇擁着一輛大車,那車跑得快而穩,而騎士則小步小步地颠跑着。這支軍隊訓練有素,人人面容肅穆,并無一絲不耐。為首一人正是紀延年的裨将陳琢,他老遠就覺得前邊橫着的那人像是紀桓,便趕忙迎了上去。
“公子。”紀桓跑得太快,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方才急急勒住了馬。
陳琢面色焦急地對紀桓說道:“将軍傷重,公子趕緊回家去準備一下,太醫這會應該已經在府上相侯了。”
紀桓這才如夢初醒。他對陳将軍道了聲謝,随即馬不停蹄地趕回家。
今上對這位剛獲勝的老将軍果然十分重視,紀桓一回到家中,就見太醫令章存親自帶了幾名太醫在前廳相侯。紀桓按照章存的吩咐準備了幹淨的房間和滾水等物,紀延年的車駕就到了門口。
紀延年是由四名親衛擡近府中的。
他的傷口顯然是處理過了,身上也很幹淨,只是雙目緊閉,嘴唇烏青,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紀桓一見父親這副樣子,剛剛攢起來的那點主心骨一下子就被擊了個煙消雲散。
然而,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
幾名太醫一看紀延年胸前發黑的箭傷就頻頻搖頭。章存皺着眉對紀桓說道:“世子,将軍這傷雖然兇險,但好在救治及時,軍醫用的藥也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按說早該好了。可這傷口卻遲遲不能愈合……怕是另有隐情。”
陳琢苦着張臉,插話道:“可不是。将軍本來都要大好了,我們也進關了,可就那天晚上,将軍房裏不知怎麽爬進去一條蛇。你們看。”說着陳琢拉起紀延年的手,上面果然有兩個紫黑的齒洞。
這下可難壞了軍醫。幾個軍醫醫術本來就糙,連那蛇是什麽都說不好,哪裏敢瞎治。一路上,眼見着紀延年的傷口漸漸惡化,他們也束手無策,最後更是只能吊着他一口氣,磕磕絆絆回到長安。
章存急得一跺腳:“這麽毒的蛇多生長于南疆或蜀中的瘴林之中,好端端怎麽會跑到關中來?蛇呢?”
陳琢錯愕地看了章存一眼:“趕緊就叫人扔出去了啊。”
章存:“……”而後他擔憂地嘆了口氣:“罷了,反正大司馬傷入骨髓病入膏肓,有沒有那蛇也無礙了。世子,還請盡早準備吧。”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桃子是不是很勤勞!存稿箱君很肥的,一直存到年後呢~如果到點沒發!……就是存稿箱君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