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品相關(9)
作品相關 (9)
己一無所長,報考中專時也因聽力限制,被一所為了籌建藝體樓資金而大力擴招的無良學校錄取為文秘專業。三年下來,除了學會雞蛋裏挑骨頭的文字校對知識,其他都是似懂非懂。
但鹽總不是白吃的。當師傅領入門,無論毛筆字還是素描,在潛家爺爺眼裏進步速度都是驚為天人。這也更加堅定了老爺子的“前鋒培養計劃”,是以,無論潛小麥以怎樣的速度蠶食着紙和筆,潛家爺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自從與潛小麥一起共患難後,阮慧慧孫紅梅等人跟潛小麥的關系也突飛猛進,課間都會互相嬉戲說說悄悄話。每每有什麽好玩的事,都會拉上潛小麥。而潛小麥也很享受這種呼朋引伴的感覺,甭管幼稚不幼稚,有朋友總比孤芳自賞、孤孤單單、孤軍奮戰來得強。
都說流過淚的人看天空都會覺得份外蔚藍。的确,重生後的潛小麥一直覺得天好藍好高,水好清好甜,每天早晨公雞打鳴簡直是藝術,甚至迎着凜冽的冬風上學,她都忍不住大喊:“好涼爽的風啊。”
事實上,農村的生活遠非文人們寫的那般淳樸美好,每天和世界各地一樣,都上演着悲歡離合。誰家老人患病去逝啦,誰家婆媳大戰啦,誰家漢子偷人啦,誰家閨女私奔啦,等等。只是潛小麥下意識裏排斥着不想聽那些八卦。
人生處處已是充滿了遺憾,她只想撿閃光快樂的珍藏心間。
是的,潛小麥的心就那麽咪咪大,只要一點點,不要那麽多。和阿春比起來,她甚至覺得前世的自己還是幸運的,最起碼有個健康的父親在背後默默關注着自己。這樣的冬夜裏,聽風吹過四合院,掀得木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呼哧呼哧響,潛小麥兩輩子第一次矯情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竟會這麽想念父親。不知道遠方走街串巷、翻山越嶺的父親,此刻食宿在哪兒呢?父親不在家的日子裏,南江村又停電了,夜晚清冷的月光下潛小麥都不敢往黝黑的堂屋裏張望,樓上老鼠一有竄動就驚得她神經緊繃,而這些,父親在家的時候自己從來不曾害怕過。原來不經意間,父親他就這樣無處不在地烙刻在子女的心上。
當然喽,現實的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每個星期天潛小麥都會挑着竹籃去駱家村看看妹妹。崔玲玲見了潛小麥也很是高興,不時能嬉笑玩上一陣子。潛小麥自然沒白癡到認為只要自己一廂情願想要回妹妹就能要回妹妹。首要之急就是缺錢。她堅信,錢這東西在有人的地方絕對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這至高無上的東西卻一直跟她無緣。每次收擔回家,錢被潛家爺爺全收了,米被潛麗琴全繳了,潛小麥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麽都沒撈着。雖然自己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她都重生了,這又怎麽解釋呢。藍妹兒整天總坐在窗前焚香念經,她說心經就是陰間人用的錢。現在她先給自己燒些儲備起來,以後兒孫每逢節日家祭也給她寄點,那麽她腰纏萬貫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嘎嘎,潛小麥郁悶了,莫非是自己上、上上、上上上輩子的子子孫孫們都忘了給自己寄錢麽?
第一卷 053風波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說的就是潛小麥這種人。
當她還兀自沉醉在平凡滋潤的日子裏自得其樂,冬風卷着風波已經湧到了潛家大門。
周三上午放學,潛小麥和潛小芬攜手并肩走下矮坡,遠遠就看見自家門口聚集了一大堆人,正各抒已見議論紛紛。預感不好,全身突然本能地警戒起來,撒開潛小芬拔腿就往家裏跑。
進得門來,四合院回廊和天井更是裏三層外三層被擠了個水洩不通。一群漢子捋起手臂正指手劃腳急赤白臉地嚷嚷着什麽,其間又摻雜了李梅君媽媽等多名婦女在叽叽喳喳跟旁邊看熱鬧的人說着什麽。南江鄉鄉長、阮同志、孫村長三人被圍在天井中間,一臉愁悶地吸着煙,不時應付着村民幾句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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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等潛小麥從喧雜的談論聲中搞清楚事實,就被潛麗琴扯着衣領擒回了裏屋。潛麗琴滿臉愁雲,在門口囑咐了一聲“看好弟弟”,轉身就在外面落了鎖出去了。
房間裏面,潛小海正掀了窗簾一角,跪坐在沙發椅上撅着小屁股從木格子窗戶裏緊緊盯着外面。見姐姐進來,立馬邁着小腿跑過來拉了姐姐過去,小手不自覺冰涼冰涼地哆嗦着。
潛小麥彎腰扶了潛小海跨上沙發椅,未等她發問,潛小海就白着張臉,小眼珠泛着霧氣,語無倫次地告訴她了:“電視塔……他們要分了我們家的錢……姐姐,他們好兇,我好怕!”
原來如此!潛小麥輕輕抱了抱潛小海,拍拍他的背道:“不用怕,外面有爺爺和媽媽呢。”
話雖如此,但白癡都看得出來,潛家爺爺與潛麗琴的孤立無援狀。潛家爺爺抿着薄唇,一言不發,雙手交在背後冷冷旁觀着。潛麗琴立在父親背後,也很是滿臉不安,不時跟一旁的大舅潛松玉嘀咕幾句。
良久,鄉長蹙着眉深深吸了幾口煙,把煙蒂扔下用腳搓滅了,揚揚手示意大家靜下來,說:“大家的意見我們都聽見了。鄉裏需要招開會議研究一下,各位今天就先請回吧。”
一語即出,四合院裏頓時更是炸開了鍋。
李梅君父親李大富第一個跳出來:“不行!這電視塔都造到一半了,眼看着就要造好了。你們拖延着時間,到時候縣裏人拍拍屁股走人,我們找誰去?”
王家男人立馬跟進:“就是。馬上讓他們停工,否則我們就去把材料搬回家。”
阮同志在一旁也開口了:“你們那樣做是違法的!這山頭是潛家的,那材料是公家的……”
還未等他說完,旁邊就有一個瘦高個兒中年男人沖着孫村長嚷開了:“癞頭殼,你是村裏人,你倒是說句話啊。那山是潛家的嗎?58年分山的時候,公社書記我爺爺立了那棵大杉樹為山界。現在杉樹死了,但我分明記得位置,那山頂怎麽說也有我們家一半。”
李大富連連稱是:“就是。那山頂的油茶樹是我家的,歷年都是我家摘的。怎麽山就成了潛家的呢。依我看,山界也說不清楚,幹脆由第二大隊組織出面,收為公有,大隊每戶人家都有份。”
此話深得衆意,呼應者無不道公平。就是與潛家自留山緊相連接、關系一直不錯的楊家堡也默不作聲。
鄉長看到衆人頂撞、場面失控多少有些不悅,但秀才遇到兵他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都怪自己當初太心急,想在兄弟鄉鎮中第一個把電視塔豎起來,為了搶時間沒辦完整手續就先開工了。現在工程進行一大半了,卻出了這種是非,搞得自己騎虎難下。只得連聲說:“這事等楊勇回來再商量,山權登記本寫的是他的名字。但我有言在先啊,誰要是到山上工地找茬,鄉委鄉政府嚴懲不貸。”
聞言,李大富和王家男人都嗤笑開了:“他楊勇算什麽?總不過一個外鄉上門女婿而已。休想獨吞了這筆錢。我們大隊的人堅決不答應。”
房間裏抱着潛小海的潛小麥,此時此刻不由想起了電視劇《倚天屠龍記》,在武當,殷素素死前對兒子張無忌說:“你要牢牢記住這些人,不要着急,但一個都不要放過。”當時,她覺得殷素素太過殘忍,竟讓年幼的孩子面對這種飲恨而終的紛亂場面。可是今天,潛小麥卻做了同樣的事:“小海,你睜大眼睛看清楚,牢牢記住今天這些人是怎麽對付潛家的。”
第一卷 054歷史以來
山頂電視塔建造工程仍在繼續,鄉幹部們避進了政府大院,但潛家被騷擾的日子卻是沒完沒了。不斷有男人上門吆喝幾聲,更有女人來叽叽喳喳唠叨上一陣,仿佛只要這樣那山就變成他們的了。
這陣子潛麗琴對潛家姐弟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們要記牢,別人遞給你們的東西千萬不能吃。你們想吃什麽,媽媽全部給你們買。”早中晚斷斷續續無數次,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會緊張兮兮地提問:“昨天媽媽跟你們說什麽了?”
潛小麥知道她是怕別人在小孩子食物裏下毒。而這種擔心在農村并不多餘。是以,除了星期天照例挑了貨物叫賣,其餘空暇時間她都一步不離潛小海。
事情有愈演愈烈之勢,除了有人上潛家叫板,大隊裏的人也湧到了鄉政府大院。電視塔争地事宜已經一躍成為南江村最新的八卦話題。每天晚飯後,都有人願意頂着呼呼冬風,在信用社門前的水泥橋上交流八卦。
這一天,潛小麥奉命去橋頭收衣服。
一大群男女老幼見潛家孩子過來,都停了一瞬,後來又顧自聊開了。
嗓門最大的自然要屬李大富:“我們隊裏幾個人今天去鄉政府鬧了,這幫孫子拖了又拖,嘴裏說着研究研究,研究個屁啊。”
王家男人典型的跟屁蟲:“是啊,他們自然是能拖就拖,拖到塔造好,既成事實了,我們能拿他們怎麽辦?”
一陣大嗓門的粗口中,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道:“楊勇那個憨貨,那山等于是半賣半送給了人家。我賣粉幹在芝溪那邊聽說了,當地人鬧一鬧,那補償就翻了兩番,有将近兩千呢。”
潛小麥故意放慢了手裏的速度,強壓下心頭火,看來自己練字遠遠沒達到心平氣和的份兒,還是很容易被挑起怒氣。微微側身斜睨了過去,赫然是好久不見的蘇家如,正蹲着身子手裏拿了根“龍枝”在地上劃撥着。
“有這回事啊?”聽到了這麽猛的新消息,議論剎時達到高潮,有七嘴八舌說“楊勇這次發了”,有憤憤不滿說“楊勇憑什麽把我們的山賤賣了!”更有義憤填贗說“憑什麽縣裏看不起我們南江,少給了這麽多,那我們也要給它鬧上一鬧。”
這廂,李大富還捋了捋袖子,很是豪情滿懷地號召:“明天咱們也上山鬧去,你們誰去?”可惜,人群裏應者聊聊無幾,看熱鬧做跟随等分成都可以,但真刀真槍和你一起頂風作案除非腦子進水了。
這廂,蘇家如不鹹不淡的聲音又響起了:“那倒不至于。這山嘛,歷史以來是公社的。這山頂嘛,一山疊着一山,歷史以來更是大家共有的。咱們村‘水賢公’不是還健在嗎?他那時是大隊書記,把他擡上山,指點一下就是了。”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于是移駕“水賢公”家裏。潛小麥三兩下收好衣服往回走,不由冷笑,原來蘇家如就是狗頭軍師啊,怪不得以前風平浪靜的,這陣子卻愈演愈烈。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前世今生一個樣兒,虧自己原本還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來着。
而後的事情潛小麥施施然就不太關心了,他們可以去鬧去瘋,但鄉政府做事總要講個有憑有據,不至于随之起舞吧。是以,她不知道的是,那群人擁到“水賢公”的院子痛訴一頓後,那位布滿皺紋精瘦硬朗的老人卻只淡淡說了一句:“歷史以來,女婿都是幫丈人的,你蘇家如倒是與衆不同啊。”
第一卷 055失态
無可避免,村子裏劍拔弩張的氣氛蔓延到了學校。
孫紅梅、阮慧慧很是義氣地站在了潛小麥這一邊,不少同學也唯她們馬首是瞻,口耳相傳着:“我不跟她玩了,我要眼她斷交。”等等,于是,李梅君就這樣突然之間被小朋友孤立了。
呵呵,這可是小女生的典型的口頭禪啊。潛小麥聽了哭笑不得。雖然很天真很幼稚,但不能不說感覺很滿足,上輩子可從來沒有人這麽仗義地替自己兩肋插刀。想來也只有在這種少不更事的年紀裏,人們才會不計得失、豪氣沖天地替朋友說話吧。
看看左側低頭絞着小指頭泫然欲泣的李梅君,潛小麥有些尴尬,卻也沒矯情地去寬慰她,更沒假裝大度地制止同學們的舉動。真不知道李大富夫妻倆那麽強悍的性格,怎麽偏偏生養了這麽個懦弱嬌羞的女兒呢。甚至她還有點惡劣地想,這算不算是社會規則呢?你老爹老娘找別人麻煩,那也不能制止別人找你女兒麻煩吧。說到底人際關系就跟生物鏈一個道理: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
課間休息,(2)班突然傳來了一陣陣高亢的齊聲吆喝:“啞巴兒子,啞巴兒子……”。
缺少娛樂的小朋友們早就聞風而動,把(2)班境地擁了個嚴嚴實實。潛小麥踮高腳尖,從窗戶探頭一看,見一個小男生被衆人圍着,正趴在課桌上嘤嘤哭着,弱小的肩膀不停聳動,不時擡手抹一把眼淚,那小手上一個個裂開的凍瘡膿包很是觸目驚心。
潛小麥本想事不關已走開,無奈受(1)班同學委托,喚了潛小芬出來問話:“那是誰?怎麽回事?”
潛小芬撥開人群好不容易擠出來,喘着大氣,雙手插腰很是義憤填贗地回答:“是王志高。誰叫他爸爸要阻止建電視塔呢……他們在那裏鬧,塔就要建得慢了。慢一天,我們就要遲一天才能看上電視……我們班有好幾個同學家裏都買好電視機了。我奶奶也說了,等過年我爸回家,也叫他買上一臺給我看。都怪他們破壞啦。”
這番話引得(1)班小朋友議論紛紛,頓時李梅君更是罪加一等罪不可赦。
稍後,潛小芬還神秘兮兮地把潛小麥拉到一旁,湊在耳朵邊說起了悄悄話:“我也很氣不過,誰讓他爸那麽兇對付你們家。”
親人啊,姐妹啊,雖然不太贊同這種做法,但這一瞬,潛小麥的心柔柔的暖暖的。想來王志高就是那個跟屁蟲樣不停應和的男人的兒子了,不解地又問:“怎麽會是啞巴的兒子呢?他爸說話利落着呢!”
潛小芬張張嘴尖聲道:“你不知道啊?他媽媽是啞巴,都躲在家裏很少出來的。說話這樣子的:啊~啊啊~啊~”說着,便指手劃腳模拟起來,不到三招兩式,自己倒先忍俊不禁咯咯笑開了,逗得旁邊一衆同學哄堂大笑。
突然,嬉笑聲中多了一道尖利的聲音。
“不要比劃了!”潛小麥的心猛的像洗了次三溫暖,突然從融融南國掉入北極寒帶,脫口喊出的悶吼裏透着一絲幾不可聞的顫抖:“姐姐,以後不要再拿別人的缺陷開玩笑了。王志高的媽媽是不是啞巴這不是他能選擇的,變成啞巴也不是王志高的媽媽自己願意的。你知不知道?這種瘡疤,被別人揭開,那是活生生如刀割一般的疼。”
良久,等停下來,潛小麥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竟BaLaBaLa失态聲嘶力竭喊了這麽多長句子。環顧四周,衆人皆被她繞口令般的長句子繞暈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盯着她。潛小芬更是一副悻悻的不悅表情。
潛小麥告訴自己,自己不是同情王志高,更不是心有戚戚焉,而是……而是僅僅不想再看到這種似曾相識的場面。好不容易,理智把跳動的心口緩緩撫平,潛小麥拉過潛小芬的手,道:“姐姐,我的意思是,你是班幹部,是老師的左臂右膀,在學校要起表率作用啦。你們只要叫他爸爸不要鬧事就好了。甭嘲笑他媽媽,那樣老師會不喜歡你們的。”
小孩臉,六月天。聞言,潛小芬立馬陰轉晴了。潛小麥也深深松了口氣。農村的家長啊,你們在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同時是否有考慮過子女的處境呢?
第一卷 056剪頭發
1990年冬天,南江鄉校一年級小朋友最大的噩夢就是剪頭發了。
起因是,藍亦鳳在自習課巡察時,不小心看到長辮子的方英頭上爬出了虱子。爾後,她又下意識地環繞班級踱了一圈,發現不少女生頭上或多或少都長了白花花句點大小的虮子。
藍亦鳳沉着臉回到講臺,拿起教鞭“砰砰”就是幾下子,直拍得粉筆灰紛紛揚揚舞個不停。良久,她才冷冷宣布:“從明天起,三天內,女同學全部去把頭發剪掉,标準是齊耳不過肩。”
話音剛落,女生們無不驚慌失措地相互張望,只是迫于師太的威力,不敢尖叫出聲。
潛小麥倒吸一口冷氣,眼睛快速掃了教室一圈,發現大凡女生都留着長發,而且大部分都長及腰背。小女生頭發太長,農戶人家又疏于護理清潔,尤其現在大冬天的,燒水洗頭可是個大工程。聽說那東西會飛,一旦發現有同學頭上長虱,那女生間耳鬓厮磨蔓延開是遲早的事。
潛小麥突然渾身雞皮疙瘩直哆嗦。看來周星星絕對是強人一枚啊,她是死也做不到,指着那恐怖惡心的東西大叫“小妃”。是以,潛小麥堅決擁護師太的英明決定。
放學鐘聲一響,藍亦鳳前腳剛剛踏出教室門。方英就被一衆女生包圍,直接晉級為罪魁禍首。有(2)班的女生也哭喪着臉跑進來紛紛指責,原來張雪梅視察情況後也決心效仿藍亦鳳,這可讓每天變換着發式愛打扮的女生們杯具了。
回到家,在大門口遇到了正在閑談的潛麗琴與藍妹兒。一說情況,兩人就急急忙過來翻頭發。還好,素來梳洗勤快的潛小麥頭上沒有。但潛小芬就沒那麽幸運了,一扒開濃密的頭發,雪花白的虮子就暴露了。藍妹兒一巴掌重重拍在她的後腦勺上,罵罵咧咧回屋拿了剪刀“喀喀”就是幾下,潛小芬還沒來得及抗議,辛苦留了四五年的辮子就壽寝正終了。
潛麗琴倒是希望女兒能繼續留着長發的。以前女兒不在家,自己從沒給她梳理過頭發。後來回來了,她就不時變着法兒給她換發式,把女兒打扮得整齊漂亮,這是一種與養兒子迥然不同的樂趣。但老師既然明說了,那家長唱反調似乎就不明智了,于是,也回房拿了剪刀準備動手。
誰知,潛小麥卻從潛麗琴手裏奪過剪刀,甩甩馬尾朝外間走去,邊走邊說:“我找奶奶給我剪去。”
屋裏頭,潛家奶奶聽說了很是奇怪:“怎麽不讓你媽給你剪呢?”
潛小麥中規中矩地答:“奶奶手更穩啊。我喜歡奶奶給我剪。”事實上,自己一直找不到與奶奶的共同話題共同事項。全家人中,就數跟奶奶打的交道最少了。
潛家奶奶也不推辭,接過剪刀,拿了自己的牛角梳,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輕輕捋順了孫女的長發,道:“真是一頭好頭發啊,又黑又密,剪了真可惜。”
潛小麥細聲細語接了話茬:“以後長大了可以再留的。現在留太長了,媽媽很費心思。”
“嗯。”潛家奶奶點點頭:“現在要上學,早上會來不及打理。大冬天洗完頭被風一吹,也容易凍着,短發反而容易處理。”
有冰冷的剪萬穿過頭發,偶爾觸在頸脖子上,涼飙飙的,潛小麥無端打了個哆嗦,這奶奶眼神兒到底好使不?
潛家奶奶也不再言語,幾大剪刀下去斷發輕舞飛揚着紛紛墜地,留下的稍稍過了耳際,脖頸剎時灌進一股涼嗖嗖的冬風。爾後,潛家奶奶愈發剪得耐心細致,橫、豎、遠、近各個方位都細細觀察琢磨了一番,才又分成一股一股慢慢修齊。
屋子裏好久一陣都沒有聲響,只聽得剪刀輕輕的“喀嚓”聲。良久,潛家奶奶一邊修着頭發,一邊愛憐地自言自語開了:“雖然你爸那人跟我不親,但你姐弟倆我還是疼到心窩裏的。這幾個月下來,看你做事說話都挺乖的,看來你羅店爺爺奶奶把你教得很好。”
潛小麥略略思索,細聲細語地問了:“奶奶,為什麽不喜歡爸爸呢?”
潛家奶奶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竟會一語中的,微微愣了下,才道:“不是不喜歡,是你爸做事情太死板太獨來獨往了。像這次的電視塔争地,村子裏就沒有一個人幫你爸說話,別人看你爸是外地人,都紛紛上來欺負一把……但你二姨夫就不同了,這次的事兒損人不利已,他做得過了點。但他畢竟是南江土生土長的,說一句話應和的人就很多。以後咱家有了什麽事,還得你二姨夫出面幫忙,你們要對他們家好點兒。”
潛家奶奶停了一會兒,又重重嘆了口氣,聲音越來越輕了:“你爸他在南江撐不起事。再說……他跟我們老兩口也不親近……”
原來老太太心知肚明啊。而親人間這種沒有沖突沒有矛盾的隔閡與心結,最是讓人無奈傷神了。
潛小麥聽了心裏澀澀地發苦,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得故作天真眨眨眼,說:“奶奶,爸爸把我們養大了,我和小海好好念書學本領,以後家裏有什麽事,不用害怕的。”
第一卷 057秣馬厲兵
潛家姐弟怎麽都不會想到,一個電視塔争地事件會令他們悠哉游哉的童年生活産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一上午放學,還未等潛小麥跨進潛家大院,遠遠就聽得雜貨店裏傳出了富有潛小海特色的超大肺活量哭聲。匆忙拐進去一看,嚯,好大的陣勢。
潛家爺爺正冷着一張老臉橫眉怒對“階級敵人”潛小海,一手持一把木尺,一手強勢地扳着潛小海死命想往回縮的手心,一邊抽打一邊厲聲教訓;“讓你不專心,讓你東張西望……再過個把月你就五歲了,一個早上竟連自己家的地址都學不會,讓人賣了,你還找得回來嗎?”
潛小海繼續着他的鬼哭狼嚎,烏溜溜的眼珠驚恐地望着素日百般疼愛自己的爺爺,扭着小身子死命想把火辣辣發疼的小手抽回,很識時務地告饒:“爺爺,我再也不敢了……嗚嗚……我不會讓壞人賣掉的……我會先把壞人賣掉的。”
如若不是時機不對,潛小麥真想噴笑,這小鬼都被打紅了手心還這麽耍寶。旁邊潛家奶奶雙手在藍布圍裙上擦了擦,輕輕對潛家爺爺說了句“你意思意思就好”,轉身就往廚房去了,鍋裏還焖着飯呢。
還未等潛小麥想好該如何“拯救”潛小海,潛家爺爺森冷的眼光已經射過來:“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去幫你奶奶做飯。”
嘎嘎,老爺子今天情緒不對,咱不惹為妙,潛小海你自求多福吧。
進得廚房,飯已經焖好,油冬菜也已經洗好,只待切了放鍋裏炒上一炒。潛小麥也不多言,徑自走到竈前燒火。今天潛麗琴去鄰家幫忙做粉絲,中飯就拜托潛家爺爺奶奶多備了姐弟倆的份兒。
沒成想,一直遠疱廚的潛家爺爺突然進來了,對正在竈頭切菜的潛家奶奶說:“你放下,讓她來。這麽大的女孩子,該學會洗衣做飯了。”說罷,又指了指潛小麥:“放了寒假,外屋的中飯全部由你來做,今天就先把那個菜炒了。”
潛家奶奶依言出去安慰抽抽噎噎的寶貝孫子了,留得祖孫兩人在廚房搗鼓。
潛小麥老神在在,自己雖既不是老饕,也不是美食高手,但好歹根正苗紅農村出身,逢年過節置辦一兩桌酒菜還是不在話下的。更何況,現在身邊還有個外行專家在指點呢。
潛家爺爺:“菜要切得均勻,大小長短差不多,那樣才好看。”
哦。清一色4厘米,夠标準吧。
潛家爺爺:“倒油,放鹽。”
汗!遵命!油還沒熱呢。
潛家爺爺:“放菜,用勺子翻炒,甭燒焦了。”
堅決執行。不分先後,菜葉炒黃了甭怨我啊。
潛家爺爺:“放味精……等等,”遲疑了下,還是朝前面喊了:“我說,炒菜要放酒嗎?”
頓時,潛小麥面部神經嚴重亂竄,好不容易拼命忍住呼吸,才把嗓子裏的笑意一點點釋放出來。
周二下午放學,潛小海在回廊面壁思過,原因:指地圖的時候,把廣州當成了浙江。
潛家爺爺最近心事重重,抑郁得仿佛暗潮洶湧行将爆發的火山,潛小麥告誡自己要小心為上。還沒等她蹑手蹑腳走過回廊,裏頭就響起潛家爺爺招呼她的聲音。
老爺子微眯着眼,遞給她一封信,說:“這是村西第二坳何家的信,下午郵遞員送來的,你現在給他們送去。”
潛小麥很奇怪:“不是可以等明天讓村西的人捎過去麽?”
潛家爺爺解釋道:“可能有急事。你跑一趟給他們家送去吧。天還早,快去快回。”
我能拒絕嗎?走在去村西的路上,潛小麥哭喪了臉。第二坳,名副其實,位于村西通往鹿山自然村的第二個山坳裏,遠遠望去,叢林掩映中只有土坯房兩三間。潛小麥倒也不是嫌山路難走,而是此去途中必須要經過南江村的墳山啊。
眼看着西邊天上的晚霞漸漸隐去,黃昏在樹濤和山風中慢慢降臨,潛小麥真是欲哭無淚,南江的村民啊,平時你們不都早出晚歸勤勞得以山為家麽,怎麽這會兒山上就半個人影兒都沒呢。要是自己真的是七歲,那倒沒準兒愣頭青般心無旁骛走過去了。但現在一旦起了怯意,就再也無法大膽地勇往直前了。
但任務還是要完成的。是以,疾步翻過第一坳,潛小麥左顧右盼,大大做了個深呼吸,攥緊了拳頭,猛地拔腿狂奔起來。一陣陣冬風刮過頭頂,掀得剛剪的短發辟頭蓋臉風中淩亂,潛小麥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獨留青冢向黃昏”那種凄美景觀還是由着文人雅士欣賞去吧,自己可怕得要死。而且,女人敏銳的第六感告訴自己有人在盯着自己。該死的是,自己竟沒有膽子回身去證實一下,不停默念着告訴自己是心理作祟,拼命加大馬力向前沖。
終于,終于,上氣不通下氣,抵達了第二坳何家前口。何家嬸娘很是禮貌,捧着飯碗笑盈盈地迎了出來,卻越過潛小麥高聲道:“潛老師,今天怎麽有空來啊?”
這不,小路上大踏步走來的不正是潛家爺爺麽?潛小麥暈倒,爺爺,你整我玩麽?
不用很久,這疑問在周三中午就得到了求證。
這一天,據說是農家做米酒的黃道吉日。潛家爺爺喜好飯前抿一口,是以楊勇潛麗琴每年都會留出一小塊田種上糯米,以備潛家老兩口冬天做米酒。待潛小麥放學回到家,四合院裏已經飄滿了蒸糯米飯的濃郁香味兒。
潛麗琴正端了糯米在陰涼處攤開散熱,見女兒進來,立馬捏了個糯米飯團給女兒止饑。熱騰騰的糯米飯團裏裹了紅糖,細細品來,味道很是香甜松軟。還未等潛小麥一個糯米飯團下肚,潛家爺爺就招呼開了:“快過來幫忙。候着米篩。”
潛小麥依言做了,潛家爺爺開始一邊往米篩裏盛飯,一邊兀自講開了:“這做米酒呢,先将糯米淘洗幹淨,用冷水泡上5~6個小時,籠屜上放幹淨的屜布,将米倒進去蒸熟了,然後……”BaLaBaLa,就在潛小麥懷疑自家爺爺是不是要把自己培養成做米酒專家時,老爺子大手一揮:“端到你媽那裏去。”
好沉,足足有二十來斤吧。潛小麥認命,弓着背吃力地往前挪移着。外面潛小海見了歡快地奔過來,潛小麥可再不會自作多情這小鬼是過來幫自己的。哪知,沒有最可惡,只有更可惡。潛小海這厮竟拿着手裏的小木箭,威風凜凜拍打着潛小麥的屁股,嘴裏嚷嚷着叫喊:“駕,我是解放軍。馬兒駕駕,快搬過去。”
潛小麥臉青一陣白一陣,還沒等她想好詞破口大罵,前面潛麗琴就咯咯笑開了,那個滿臉自豪樣啊仿佛兒子中了清華榜首,還不緊不慢地下了個結論:“你爺爺這招就叫做‘秣馬厲兵’。”
潛小麥悲催了,她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的農村母親竟能說出這麽深奧的詞語。媽呀,你幹嘛偏偏選這個呢?哪怕你選個“蝦兵蟹将”也比這個強啊。
第一卷 058二進城
好在,潛家爺爺沒有日複一日“鍛煉”潛小麥幹“牛馬”活,這不,星期天又帶着她去縣城上年貨了。
與前次上貨不同的是,昨天晚上潛家爺爺早早就招了潛小麥過去,也不管她能否聽懂,徑自細細講了進貨單。大致跟前次一樣,只不過進貨量都翻了一番,更多了些拜年伴手禮和鞭炮香燭之類的祭祀用品。最後,潛家爺爺低聲強調:“臨近年關,城裏人來人往小偷猖獗,你除了要牢牢看顧好貨物,還要留心售貨員的打包和結賬。明白沒?”
能不明白嗎?含着生姜片被小四輪颠簸得暈頭轉向的潛小麥,硬是睜大眼睛倔強地盯着車外一掠而過的駱家村。今天沒有如約前往,不知道妹妹崔玲玲會不會仍然傻呼呼地站在風中等她呢?
旁邊跟車的阿春見潛小麥久久望着窗外,一副失魂落魄百無聊賴樣,打量着車裏只有幾個外村人,不由想逗逗她,于是指了指被車抛在後面的駱家村,壓低聲音俯身湊在耳邊神秘地說:“小麥,你妹妹就在那裏哦。”瞥見潛小麥滿臉的不可思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