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顯直到午後,都還以為這一日便是他與這位天子寵妃至多的交集了。
檀苑內,俞雅一面親自收拾了蕭貴妃的賜物,一面道:“我與蕭貴妃也無甚接觸。”
“她姓蕭。”俞雅的聲音透着點無端的恐懼,“九族都被夷盡了。”
“且往日內宮宴席裏她也不太與人說話,便是皇後娘娘同她講話她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今日當真是有些蹊跷。”
宋顯坐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父皇的态度也叫人摸不透,且看着吧。”他說完又笑了笑,“父皇一日日病者,該有人比咱們更按捺不住。”
俞雅颔首一笑旋即稱是,她撫了撫掌中輕薄的衣料,“當真是極好的東西,這等軟滑的絲緞我都沒怎麽見過呢。”
“本來就是給你的東……”宋顯未出口的話,随着俞雅陡然慘白扭曲的面孔而被一下堵在了喉嚨裏,他愣了一下就倏地伸手去扶。
可未等宋顯與周圍仆從伸出的手沾上俞雅,她就滿臉冷汗地捂着下腹無力傾頹了下去。
而那些自她身下奔湧而出溫熱鮮血,剎那間就染透了俞雅身上淺碧色的襦裙。
三皇子妃俞雅見紅的消息轉眼間就遞進了內宮,她這一胎極受武帝重視。禦醫院善千金婦科的聖手幾乎全去了三皇子的府上,可仍舊沒留住這個萬衆矚目的孩子。
俞雅這一胎素來穩健,又因是天子長孫而備受矚目。
武帝病中免了全部的大小朝時慣在含元殿中與心腹密議朝政,此期間任何人不得打擾。
故而此事避無可避地驚動了于長樂宮中終年禮佛的太後。
太後乃當今生母,雖不問世事多年,但難得發作之下,就是皇後也只得于太後座下跪着請罪回話,更遑論送出帶毒絹緞的罪魁禍首貴妃蕭氏了。
十二月的平京多雨雪,寒冷濡濕,是極為磨人難捱的天氣,今日過了午後雨雪就很大了,又利又寒地砸在了地上。
蕭令明奉旨安靜順從地跪在長樂宮外鑿金雕蓮的濕透了的涼寒地磚上,他發上的裝飾已經被太後的貼身女官卸了去。此刻一頭長發散亂垂落,軟軟跌在了他刺繡精致地緋紅衣擺上。
所幸太後仍是顧及着皇帝,遣了一小宮女替他執傘。可一把小小傘面,在十二月的雨雪之下毫無用處,豆大的水珠裹狹着細碎的冰粒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蕭令明的身上,很快就浸透了半邊衣衫。
他散落的發絲被雨水浸濕,貼在脖頸與面頰上,襯得他雪膚朱唇,卻又因為狼狽之下而越發顯露的豔色而顯得有些可怖。
略一炷香的時辰過去,長樂宮的大門又一次緩緩打開,年長的女官面目嚴肅,臉頰幹癟,她端肅地再次發問:“太後問娘娘,認還是不認。”
蕭貴妃垂眸曼答,“妾未曾做過,妾與三皇子素無交集。今日贈了絹緞亦不過是奉陛下的意思。”
女官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說一句多餘的話,轉身回去答話。
“還是不認?”太後飲了一口茶。
女官搖搖頭,“蕭氏還是稱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贈了三殿下絹緞。”她替太後揉捏着肩頸又勸,“畢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是她做的又如何,您忘了當年……”
太後睨她一眼,“皇帝到現在都沒來,那就是皇帝的态度。”又轉向皇後,“皇後,你怎麽看。”
皇後端坐下首,打扮樸素,眉眼沉靜枯槁得像一尊荒村裏就無人問津的佛母,“回母後,若是後宮之中的別人,兒臣覺得便是無辜。無人會這樣明目張膽的害人。”
太後看着她,幽幽哼笑一聲,“那你是覺得若是蕭氏,就不無辜了?”
皇後只道:“元惠皇貴妃之事哪怕時隔多年,亦歷歷在目,着實駭人非常。”
太後罰跪的地方刁鑽,這地磚上花樣繁複,且冬日裏叫雨水浸透,寒涼刻骨,能挾着寒氣一寸寸卡進泡在冰冷雨水裏的膝蓋中,半個時辰就可叫人一雙腿腫脹青紫。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天色乍轉,雨雪瞬息間就化作了傾盆大雨,滂沱而下。跪在蕭貴妃身後的貼身宮女膝行兩步上前,“奴去求陛下……”說着就要起身。
蕭令明沒有回頭看她,“碎兒!跪着。”
蕭令明頓了一下終究回了頭,他斷斷續續道:”阖宮上下……什麽事情能瞞過他,他不來……就是不想來。你去求了也沒有用的……”他話講得艱難。
他此刻指尖冰冷脫力,掌心卻是發燙,膝蓋往下已經疼得失知覺,卻仍舊不忘安撫道:“左右不過叫人吃些苦頭。”
他這話說完,就聽見跪在碎兒身後的小宮女中有人倉皇磕頭呼了萬歲。
蕭令明在大雨中艱難地仰起頭去看遙遙行來的玄金儀仗,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很快落在他身上的冰冷水珠就叫帝王的華蓋盡數隔斷了,但武帝站在他一步之外,卻未叫他平身,只問了一句,“愛妃有什麽想與朕說的嗎?”
蕭令明仰起頭,略搖了搖,“不是我。”
武帝沒有說話,深深看了他一眼,轉頭進了長樂宮,随着天子的遠去,瓢潑的大雨再一次落回了蕭令明的身上,比方才的更為密集更為冰冷。
宋顯到了長樂宮前,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蕭氏似乎快要跪不住了,她蒼白修長的手徒勞地撐在了雨水裏,勉力支撐着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蕭貴妃濡濕之後宛如厚緞的黑發被濕冷的冬風卷動間露出了耳垂上那顆滾圓的鑲金東珠。圓圓一顆墜在蕭貴妃蒼白精巧的耳垂下,又被如緞黑發裹纏着。
宋顯瞥了一眼那在黑發雪膚之下甚至露了敗相顯得微黃的滾圓東珠,沒由來地想,倒是人襯了珠子。
“娘娘!”碎兒驚呼一聲。
但她亦是跪了許久,手上也失了力道,眼看蕭貴妃就要生生倒進了地上的積水中。
“啪——”
支撐不住頹然倒下蕭貴妃被宋顯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她冰冷的脊背重重地裝進了宋顯溫熱的胸膛。
她勉力揚起頭,修長的白皙脖頸甚至因為過于勉強而泛出了幾根青筋。
蕭貴妃那對籠在濃密眼睫下泛着濕氣的漂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宋顯,含着一汪哀切又柔軟的水,她說:“不是我……我沒有……”
她沒能說完,就脫力的昏了過去。
碎兒不由得失色,“娘娘!”
宋顯扶抱着懷裏透體冰涼的人不由得皺眉,這樣的雨夜叫尚未定罪的一國貴妃在宮外長跪,未免太折磨人了一些。
他扶着人對執傘的宮女道:“進去回一聲吧,再去請禦醫過來。”
“可……”宮女猶豫,三皇子素來是個好性子,但相對的,講話也立不太住。
誰都知道太後這是有意磋磨,她自然是怕貴人怪罪的。
宋顯抱着懷裏昏過去人跪在雨裏,仍舊是不驕不躁的溫柔口吻,“皇祖母一向慈厚,不會怪你,說是予的意思,去吧。”
小宮女點頭應了,轉身往長樂宮內行去,卻沒走兩步,又跪了下來,“見過聖人。”
宋顯懷裏尚且抱着昏迷的蕭貴妃,他回了頭,武帝見了也體諒他此刻不便行禮,一擺手,免了。
武帝快步上前,尊貴的天子一道半跪了下來,珍而重之地從宋顯的懷裏接過了他的寵妃。
武帝親自打橫抱起了她,一條蒼白光潔的胳膊從武帝的懷裏垂落,帶着腕上的金镯落在了宋顯的眼前,被雨水浸成腥紅的宮裝緊緊貼着這一截腕子,襯出一段濕潤的綿白。
“叫禦醫都去含元殿!”武帝說完又對起身候在一側的碎兒低聲斥道:“廢物東西!”
宋顯緩緩站起身,恭送君父的遠去。
天子的玄金袍服在雨幕中随着急促步履翻湧着,卻總能叫宋顯從衣袍縫隙間窺見那一道刺目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