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陛下,三殿下前來請安。”大貂寺的通禀打破了含元殿內凝重的沉默。

蕭令明躬身便要告退,武帝拿着他來時的那根發釵攔住了他。

武帝嘆了口氣,走到蕭令明的身前将人按坐到了矮榻上,親手替他挽起了頭發,他身上濃重發苦的龍涎香将蕭令明徹底地包裹其中。

一根長簪将發髻松松挽就,幾縷發絲不可避免地墜了下來。武帝伸手往他耳後一挑,而後俯身緩緩在蕭令明的眉心落下一吻,低語道:“明兒既然不想生殉,便該主動些不是麽?”

宋顯繞過九折屏風的時候看到了一身淡紫素服的蕭貴妃坐在龍榻邊顯然愣了一下。這位貴妃娘娘素來難見,即使撞上了他們這些皇子公主也多刻意避開。

她就像是武帝的禁脔、寶物,被堂而皇之地珍藏在重重宮闕之中,不見天日。

但宋顯臉上的表情也就只持續了一瞬,就如常地恭謹跪下,讨巧道:“兒臣參見父皇,見過蕭母妃,父皇萬福,母妃安康。”

武帝伸手随意一擡,“起來吧。”又問,“雅兒怎麽沒與你一道入宮?”

宋顯答:“雅兒今晨起身時有些不适,想是月份大了的緣故。”

武帝嗯了一聲,交代:“醫令有言雅兒腹中當是個男孩兒,算是朕膝下的第一個孫兒,你與她切要當心着。”

宋顯應了聲是又說:“有父皇福澤庇佑,雅兒定能替父皇誕下皇孫。”

“愛妃新得的幾匹料子柔軟光膩,叫顯兒帶回去給雅兒。”武帝拍了拍掌中蕭貴妃的蒼白的手背,毫無征兆地吩咐了一句話。

蕭貴妃原本只是坐着把玩着手指上的多寶戒指,對父子二人的對話好似沒有半點興趣。驟然被武帝一點似乎也有些驚訝,她側首看了眼武帝,而後對宋顯輕緩開口,“既然陛下都開口了,顯兒同本宮走一趟吧。那是難得的好緞子,都說小孩兒嬌貴,正好得用。”

蕭貴妃的聲音沙軟綿婉極了,就如同裹在她身上的玄色軟紗一樣。頭一次這樣近的距離聽她講這樣大段的話,宋顯有些不适,手腕上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武帝懶洋洋地一擺手,顯然不想留人了,“這就去吧。”

蕭貴妃便一手虛提了裙角一禮,就要與宋顯一道出去,卻又在邁出一步之後被武帝叫住。

“晚上過來。”武帝說。

蕭貴妃柔順地點了頭,這才禮數周全地退了下去。

大元後宮有例,非內人不得乘辇。已經出宮立府的皇子沒有天子的恩典,自然是乘不得攆的。

宋顯便跟在蕭貴妃的駕辇旁插袖走着。

宋顯一身嵌金青衣,身上佩玉叮當,款款而行,很是俊雅風流的模樣,難怪定遠侯嫡女當年一見傾心,

不過他悠悠走着自己不覺得累,倒是把那位蕭貴妃看累了。

這麽前行了一會兒,蕭貴妃帶着璀璨多寶戒指的食指就叩叩敲了敲屏幾,宮人便立刻乖覺地停下了。

“上來吧,看你走得晃眼睛。”蕭貴妃曼聲道。

“娘娘……這不合規矩。”宋顯彎腰一禮,雖說辇轎寬大乘上三人亦是綽綽有餘,但這蕭貴妃雖是他名義上的庶母,卻不過大他六歲,怎麽看兩人同乘一辇都有些不太合适。

且他這話說得有幾分趣味,在武帝面前是親近讨好的父皇與蕭母妃,獨處時便成了恭敬的娘娘。

蕭令明在後宮一人獨大了十年,已經許久沒有人會來駁他的興致了,他連話都懶得說,只是不耐地又敲了一下扶手。

宋顯心裏頭嘆了口氣,既然這位貴妃娘娘不太在意,那他也不必過分在意了。

怎麽說這件事情即使被有心人傳揚出去,也不過她蕭貴妃的錯處。他宋顯一個年幼失怙也不甚得寵的皇子,難不成還敢違擰皇帝心尖上的寵妃不成。

宋顯上了駕辇,拘束地跪坐着。但即使如此,蕭貴妃身上的龍涎香仍舊無孔不入地将他包裹其中,這味道太濃重了些,沉悶枯朽又莫名泛着甜苦。

如此濃重應當不是在含元殿沾染上的,怕是天子榮寵将這天下獨一份的龍涎香賜了寵妃。

待到了昭陽殿,宋顯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在皇帝面前向來謹慎拘束小心應對,這般耗費心力的事情做慣了,便成了習慣,他一路被蕭貴妃身上的龍涎香籠着自然是難以松懈的。

宋顯先下了辇,轉身便按規矩擡手等着攙扶蕭貴妃下辇。

蕭貴妃的手隔着衣袖搭在了宋顯的腕子上,修長綿軟,卻比他想象得要大些。

宋顯落後半步随她入殿,心想這位貴妃娘娘的身量也太過高挑了。

雖大元女子喜好赤足木屐,木屐厚重能增不少身量,但這位蕭貴妃行與他半步之前,甚至比他還高了小半個頭。

宋顯垂眸斂袖,随在這位蕭貴妃的身後走進了堂皇已極的昭陽宮,目不斜視,謙卑非常。

宋顯在宮裏長到十四歲,在此之前,從未踏足過蕭貴妃的宮闕。他在生母寧貴妃的身側長到了七歲。之後寧貴妃薨逝,便被接到了皇後的永安宮中撫養。

皇後宮裏的養着的孩子不少。

雖皇後無所出,但對自己宮裏養着的孩子,無論是他這種生母顯赫卻早逝的,還是生母低位無福撫養的,大多都一視同仁。

比起母後二字,皇後更似國母。母儀天下,高高在上,她所行所為挑不出錯出,亦無半絲情分。

要叫如今的三殿下來看,皇後既然無意,又無偏頗,總不必強求,可對于不過幾歲的又曾經承歡高位生母膝下的宋顯,他曾經也努力讨要過皇後的歡心。

宋顯十歲那年,如今的蕭貴妃以妃位入宮,三月後便以半幅皇後儀仗冊了貴妃。

自蕭氏入宮之後,武帝登基以來素來在皇後治下風平浪靜的後宮便再也不是皇後的天下了。

不過蕭氏雖專寵獨大,卻從不插手宮務,對皇後亦不過是避而不見,從不主動冒犯。

要叫如今的宋顯來看,皇後避居永安,不過是一路打着捧殺這位年少貴妃的打算罷了。

——只不過皇後失算了,也不能怪她,武帝殺伐果決并不是如何眷戀女色之人,唯獨對這位貴妃蕭氏竟是一寵就寵了十年。

但于年幼的宋顯而言,他作為在皇後宮中的孩子,自然不可與蕭氏親近。

蕭貴妃賜了茶座,命人去取料子。等待間她随意地問了幾句關于三皇子妃肚子。

蕭貴妃端着一副長輩姿态,想要與他拉進關系的意思明顯得昭然若揭。但她似乎又是當真好奇的,問得話天真又單純。

宋顯面上不露聲色,但心裏卻是有些差異,他從未想過父親的這位寵妃竟然是這樣的性子。他總覺得能拿捏住武帝的女人,總該是有些過人之處。

可這蕭氏除了容色以外,宋顯再瞧不出半點可取之處。

宋顯心裏盤算着仔細回話,一邊就不由得開始琢磨,這位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此刻驀地對他伸出橄榄枝來到底是為什麽,且這事兒還是有皇帝親自點了頭的。

——也不怪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到殉葬一事,武帝登基踏着血海屍山。他的皇帝老子并皇帝老子的女人與皇帝老子的幾個兒子全在含元殿前被斬草除根了。

當然就不可能按照禮制體體面面的殉葬。再有此事便是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宮中自然無人親歷此事。

不多一會兒,蕭貴妃娘娘的宮裏人就備好了東西前來回秉。宋顯便做好了躬身告退的準備。可這位貴妃娘娘似乎沒有分毫放他走的意味,反倒是直勾勾地上下打量起了他。

就在宋顯被她瞧得實在是不自在到了極點的時候,蕭貴妃終于開口了。

蕭貴妃端的是那樣一如既往叫人不适的,沙啞綿軟過了頭的纏綿語調,問的話,卻是大逆不道極了。

她摘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鑲寶琺琅護甲,露出一管鮮紅欲滴的腥緋指甲,輕聲慢氣地開口了,“顯兒,想要做太子嗎?”

饒是宋顯這樣做戲的行家,也不由得被她這樣大膽的問話驚得眉梢一跳。

一時半會兒倒拿不準,她方才的表現究竟是真的蠢,還是就為了這一句話的試探演到了現在。

宋顯挑不出錯的連忙起身一躬,“娘娘慎言,顯兒并無此心之心。”心中打鼓,難得躊躇。

——這話到底是蕭貴妃問的,還是蕭貴妃代那位明堂之上的天子所問。

武帝年輕時四處征戰武功煊赫,到如今隐傷複發,身子一日日可見地衰弱了下去。但東宮之位仍舊至今虛懸。朝野上下沒人不盯着那個位置,卻也沒人敢叫天子瞧出來自己盯着那個位置。,

蕭貴妃的眼睫垂了一下,她斜斜靠在榻上,半晌不語,只餘下耳墜上的東珠一下一下地蕩在她蒼白精致的下颌邊上。

不知過了多久,蕭貴妃終于開口了,她像是覺得沒了趣味,淡淡一擺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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