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慶和帝靜靜看着秋蘭溪的策論,此時此刻,他真的有些明白為何韶光能昏了頭做出這種事了。

他見過許多策論寫得極好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少數能站在旁人的立場,但無論如何,主旨都是說服別人相信自己。

而看秋蘭溪的策論,慶和帝卻忍不住生出了一種‘我就是這麽想的’錯覺。

但他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其實冷靜下來再去看,只對了一部分罷了。

這個人,有點妖。

慶和帝不由想。

不過至少确實是有真才實學,并非溜須拍馬之輩的,從立場上來說,慶和帝是欣賞這樣的人的,畢竟無論男女,都是大寧的子民,都在他的庇護下生存。

但人年紀一上來,行事自然而然就會變得穩健,尤其是在大敵已去,內患已除的情況下。

可同時,慶和帝也有一顆不太安分的心,他始終還覺得自己還年輕,前半生波瀾壯闊,後半生自然也不想安于平凡。

人這一生,為名為利,同樣是千古留名,他也想做那個能被所有人第一時間想起的那一個。

于是,改革這個字眼自然而然就出現在了慶和帝心頭。

而秋蘭溪策論中的揮斥方遒,更讓他仿佛找回了些許少年時的熱血。

所以慶和帝才覺得這個人有些妖,他平靜地朝後翻,先去看了最後一道附加題,人在不涉及自己利益時,都能理智去應對,但面對切身利益時,卻難免激動。

沒有出乎慶和帝的意料,比起前面策論口吻之溫和,在這道題上對方言語十分之辛辣,将許多人反對女子為官的理由都揭露了出來。

如今掌權的都是男人,王公貴族世家勳貴的繼承人也皆是男人,他們理所當然的會反對這一切,因為這觸動的是他們的利益,自古以來男為陽,女為陰,各司其職,男女颠倒,豈非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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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贊頌德才兼備的女子,賢妻良母宜室宜家是對一個女人最好的誇贊,他們讓女人緊守着這些牌坊,提高着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可如果這真的是好事,他們又怎麽會不去争搶,而心甘情願讓給別人?

慶和帝皺眉看着,因為已經習慣了溜須拍馬的人,所以他直接略過了開頭的部分,有些辛辣的諷刺幾乎讓他都感受到了些許不适,因為他……也是這麽想着。

不過慶和帝還是耐心看了下去,因為他推測,對方很快就會緩和語氣,果不其然,對方顯然深谙打一棒給顆甜棗的道理,緊接着就話風一轉,先把一批人給捧得高高的,讓他們覺得自己與別的妖豔賤貨不一樣,哪怕以慶和帝的冷靜,都不由生出了種錯覺,這裏面形容的人似乎是自己。

慶和帝:“…………”

他沉默地看完,深深地看了秋蘭溪一眼,難怪韶光這麽久身邊除了秋蘭溪就沒有別的女人,就憑她這張嘴,死人都能給忽悠活了。

還不錯。

慶和帝這下是真有些動了心了。

這倒不是因為秋蘭溪策論有多好,她雖然優秀,可這樣的優秀,放眼整個大寧,并非只有她一人,慶和帝看重的是她這張嘴,不難想象,将這個人放進朝堂之中會将水攪得有多渾。

慶和帝是想要改革的,但縱觀歷史,改革派總是草草收場,為什麽,因為觸碰的利益太多了,誰也不會想要放開自己手裏的利益,哪怕那個人是自己效忠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這其中需要一個人作為攪屎棍,說實話,這個人選,慶和帝一開始是放在被推出來的太子和韶光身上的,太子想上位需要政績,而韶光失敗頂多退出朝堂,對慶和帝來說都不是太大的損失。

但人有遠近親疏之分,将韶光卷進來慶和帝多多少少有些不忍,太子耳根子又有些軟未必能不動搖,可除了他們,偌大的朝堂,慶和帝再找不出一個合适的人選。

蘇武會打仗,但政治思維還不如剛進朝堂的學子,好在他也有自知之明,清楚仗打完了自己就不該蹦噠了,慶和帝對他還算滿意,所以不打算讓他來躺這一趟渾水,主要是他雖然立場不會被外人動搖,但他沒那個腦子不被朝臣算計。

而丞相位置穩如泰山,不需要站在改革派裏冒險,底下人就是想冒險也被壓得死死的,畢竟丞相只要不犯什麽大錯,是不可能倒臺的,文官最高的晉升渠道被封死了,許多文官都不可能踏入改革派的漩渦。

真以為許多官員立場鮮明的支持改革是真心覺得這個政策能為國為民?并非如此,更多的是想要借此留名爬上高位的,就像每次奪嫡之争提前押寶的官員一樣。

慶和帝一直都在為這個人選頭疼,現在他覺得,秋蘭溪是個好人選。

無它,只要她進入了朝堂,就注定不可能跟他對着幹,只能立場鮮明的支持他,且她無論是安分還是跳得高,旁人都不可能看她看得順眼,這跟韶光是不一樣的,她到底還是有公主的身份在,更是大寧與滕國開戰絕不求和不死不休的導火索,這些光環注定了她進入朝堂後是不可能遭受太多的針對的,因為慶和帝會不爽。

而慶和帝不爽,倒黴的會是誰?

心裏有了決定,慶和帝這才平靜地翻回去看前頭的策論,找找哪篇能讓自己特別滿意拿出來作秀的。

這一次回頭看,慶和帝心态已然大不同,連覺得有些鋒芒太盛的字體,都不由覺得頗具風骨,還沒節操的想,有沒有哪個名聲很大又已經不出現在人前去山裏修仙的名士字跡跟秋蘭溪寫得像的,能不能讓對方擔個老師的名頭,畢竟師出名門所帶來的影響跟寒門差別還是很大的。

他一面看下去,不時點頭,惹得一直暗中觀察的朝臣都不由焦躁起來,一個韶光公主買朝堂上呆着就已經夠讓人膈應的了,尤其是有些不講究的敵人,罵人直接就說你‘連個女人都不如’,這本來就已經讓一些人對女人出現在朝堂上很不滿了。

可燕清黎到底是慶和帝的女人,不到慶和帝退位,她的去留始終都不是旁人能決定的。

但她秋蘭溪又算怎麽回事?!

慶和帝并不在意旁人怎麽看,裝得還很像那麽一回事,但很快,他霍然起身,失态道:“你說的筒車可确有其物?”

秋蘭溪早有準備他會有此發問,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的,此物如今正在公主府中,早已尋匠人做了模型,不知陛下可要瞧瞧?”

為了自己能成功,秋蘭溪可是絞盡腦汁想了許久自己腦子裏的東西有哪些能運用到如今的時代,想了半天才回憶起筒車來。

這還是她為了讓某個患者與自己交心特意去從《天工開物》水利篇學的,筒車起于隋興于唐,時下還并沒有出現,取水灌溉農田作法頗為原始。

慶和帝出這道題時,本也沒報太大的希望,大家能提出的建議,無非就是開渠挖溝引河水,又能想出什麽新招來?

可如果真按秋蘭溪所言,那筒車一物,無疑是利在千秋。

筒車機械結構不難,秋蘭溪因為了解過所以能畫出來,她不僅畫出來了,還畫了好幾種,依靠流水灌溉的筒車、依靠牛力運轉不靠流水能從湖中運水的和幾尺大小能夠手搖從小池塘汲水以及高轉筒車。

秋蘭溪不得不感嘆這個時代匠人的創造力,在她無法提供尺寸的前提下,他們僅僅憑着圖紙就做了出來,不過為了保密,這些匠人暫時都被燕清黎給看住了,燕清黎也僅僅是拿筒車灌溉過公主府裏小園,從使用效果來看,成果還是很喜人的。

但哪怕有此物在,燕清黎也仍然擔憂,皇帝想治一個人的罪時,只需一句你創造出來後為何不第一時間獻出來就足夠了。

慶和帝也沒想到秋蘭溪能給他帶來這樣一個驚喜,擺擺手示意內侍随人去取,有筒車吊着,他對其他人的策論都有些喪失興趣了,也不管剩下沒寫完的學子的心态,直接将這份策論丢給大臣傳閱。

先在慶和帝手裏走了一遭再被傳遞給官員,跟官員看了之後呈遞給慶和帝,那完全是兩回事,他們彼此看了看,這才沉默地看了起來。

之所以沒有在秋蘭溪入場時第一時間跳出來,自然是為了給慶和帝留面子,不然他臉上挂不住,真反對,也得在考完之後再說,也站得住腳。

所以一時之間殿中無人說話,都在傳閱秋蘭溪的策論,然後,都沉默了下去。

慶和帝心情很好:“諸位愛卿覺得如何?”

他覺得,自己沒有直接問這篇策論可為狀元否已經夠給面子的了。

然而衆人面面相觑,沒有敢開口。

論耍賴,慶和帝可是行家,當初一襲紅裝逼得所有支持和親的大臣不得不閉嘴,如今他們也相信,只要他們敢開口誇一句,慶和帝立馬就能順勢給秋蘭溪封個官,可她拿出的筒車又确實讓人沒法睜着眼睛說瞎話。

誰都清楚,對方既然敢寫,那肯定就是東西已經做出來了。

所以,哪怕他們反對,也沒人去當出頭鳥。

身為執掌棋局之人,慶和帝并不急,總會有人按捺不住跳出來的,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有人迫不及待道:

“敢問……師承何處,”似乎不知該怎麽稱呼,對方幹脆略過,直接道,“觀其神韻,似乎有半聖的痕跡在?”

此言一出,頓時讓注意力被筒車和附加題吸引過去的朝臣不由低頭看去,越看,越覺得好像确實有點像……

唯有慶和帝有點牙酸,不由瞪了燕清黎一眼,這可真敢吹,當他不知道這是誰手裏的人嗎?

半聖琴棋書畫皆是一絕,更是神醫,曾經大寧風雨飄搖之際,他幾次獻策,成功指導了多次成功戰役,只是後來對大寧失望,辭官縱情于山水間,再不見蹤影,之所以稱其為半聖而非聖人,并不是他不配,而是他自己拒絕了,認為自己德不配位,這才被稱作半聖。

不誇張的說,如今書院對立的幾個學派,甚至都是從半聖的思想中分流出來的,如果這個名頭坐實了……

秋蘭溪眨了眨眼,搖頭否認道:“大人可能認錯了,教我用筆的老師只是個不出名的教書先生,叫趙佶。”

有人幽幽道:“我記得,半聖母族就姓趙?”

半聖說他德不配位,便是因為他曾經拒絕接受其父的衣缽,更言平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随母姓,出名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篇賦痛罵對方。

在這個孝道大于天的時代,半聖年輕時因為這事仕途頗為艱難,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添了幾分可信度。

尤其是半聖的心學,他的思想主張跟大部分人都不同,也是個堅定的一夫一妻制支持者,更對包辦婚姻深惡痛絕,妻子乃自己求娶的。

嗯……他的老師之所以有他這個學生,就是因為他看上了對方的女兒……

後來更是因為深感妻子生産之堅,一口給自己灌下了不孕藥,一生僅有一女。

越想,他們看秋蘭溪的眼神就越不對了。

半聖博學多才,如果說一切都是秋蘭溪自己想的,他們可能還會拒絕相信,但如果說她的老師是半聖,那一切似乎都合理了起來。

半聖最後一次現身,小道消息似乎也說了對方去了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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