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08(1)

chapter 08 (1)

戰線果然在守備軍的策劃之中,收縮到了伊斯諾城以東、平原的邊緣處。夏加則一直不緊不慢地追着,看似求勝心急,然而卻始終和守備軍保持着一百多米的距離。侵略軍抵達伊斯諾城下的時候,城牆上的守備軍卻忽然收到了射進城牆來的帶銅管的箭。

“談判。”伊裏亞希展開細細的紙條看完以後,面無表情地把它扔到了葉奈面前。薄薄的紙條在桌面上卷成松松垮垮的螺旋狀,葉奈從桌面上拿起,展開看到一行優美的花體字母。看完以後捏成了一個紙團,笑了笑:“喜歡在捕獵之前先玩耍一陣,真是惡劣的天性。”

“那殿下的打算呢?”

“為什麽不去?”伊裏亞希把桌上的地圖卷好放回架子上,“我這個哥哥,我早想見識了。葉奈,去準備一下談判的事宜。并且聯絡夏加,确定時間地點。”

“是。”

“另外,那個紙團,扔了。”

“……是。”

最終,雙方的談判定在伊斯諾西南的一個小城鎮舉行。這對兩方都公平。談判當天,夏加和侵略軍上層的領導們十分招搖地穿過了伊斯諾城區,似乎是唯恐誰不知道一般。洛麗安站在昏暗的小旅館房間內,窗戶開了一條縫,正好看見這群人從眼皮底下走過。她的雙手不動聲色地捏緊了什麽。

啪地一聲,窗戶關上的聲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突兀。

談判一直到下午才結束。回到伊斯諾時,夏加堵住了随行軍官們一肚子的話,讓他們先回去,自己在他們之後一拐彎往郊區走去。

神廟正前方的行道上堆滿了破破爛爛的堆積了一冬的落葉,鋪地的石板只露出一小部分。兩邊種植的樹林都落光了葉子,有些猙獰地挺着枝幹。樹與樹之間的落葉比行道上堆積的更厚,沒過了整個腳面。夏加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樹林裏斜穿過來,等到踩上神廟的臺階時靴子已經布滿了灰塵。然而他毫不在意地走進大殿,任腳下抖落了一地的碎葉子和灰塵。

兩旁諸神的大理石雕像已經有一陣沒有擦拭,蓋上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如果是夏天,大概還會結蜘蛛網。牆壁上的長明燈倒是還燃着,然而燈油已經所剩不多,估計很快就會燃盡。它們燃燒不到戰争結束那一天了。

夏加的腳步聲在神殿裏帶起輕微的回音。足音停止時,他的話恰到好處地響起來:“洛麗安,蓋烏斯當年沒告訴過你,巫師便衣登上神壇是對諸神的不敬嗎?”

神殿最裏面的高臺上從剛才起一直雕塑一樣立着的金發女子,此時終于轉過身來。洛麗安的頭發用絲巾系在腦後,服帖而收斂地垂下。深咖啡色的裙擺剛及膝蓋,穿在裏面的白色襯衫露出前襟和袖子,絲絹質地的領花在胸前松松地一層層垂下。她步下高臺,鞋跟在大理石臺階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她走到夏加面前,面無表情地說:“兩個星期之前,我就已經不再是賽亞提斯帝國的巫師了。”

夏加挑了挑眉毛。

“‘她将永遠恪守誓言,忠誠于陛下和他的子民’,”洛麗安模仿着當年蓋烏斯提斯的語調,聲線清麗如月光,“而巫師洛麗安提斯違抗了金宮的命令,擅自離開王城。‘抗命就是不忠’,所以,我不再是巫師了。”

“抗命就是不忠。”夏加擡手摸了摸下巴,平日溫潤慈悲如同蒼穹的眸子裏,此刻正無聲地結冰。“那違抗自己的誓言呢?”

洛麗安沉默,紫色的眸子裏強裝風平浪靜,心裏卻沒底;她是在賭夏加的底線。“請閣下随意處置。”

“但是,也懇請閣下不要牽扯進無辜的人。”

真正像夏加提出這個荒誕不經的條件以後,洛麗安竟然發現自己心裏沒有絲毫波動。既沒有視死如歸,也沒有如釋重負。麻木得就像死了。

洛麗安看見夏加微愣了一下,然後臉上出現了一瞬間古怪的表情。他譏笑道:“你以為你還有立場談條件嗎?”

說着,他朝洛麗安的方向走了兩步,

“‘星辰會傾其所能,為您鋪就通往永晝的銀河’——”

“可惜,你真正能幫到我的,只有這最後一次了。”

夏加的聲音鬼魅一般在洛麗安耳邊響起,洛麗安有一瞬間的失神,幾乎沒看清楚他是如何就又退到了幾步之外。然後後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女神柔曼的身軀迅速虛化,仿佛人魚死後融化在海中的泡沫。遁入黑暗,遁入塵埃。

安靜無聲。

神殿裏寂靜如同墓園。洛麗安身後面無表情的年輕士兵拔出了染血的短劍,迅速插回劍鞘,後退一步,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沉重的軀體失去了支撐倒向地面,珍珠白色的絲巾和融金色的長發沾染上血污,顯得像趴伏在河灘上的水草一樣泥濘不堪。背部白色的絲絹上,仿佛綻開了一朵扶桑。

日歸之處的,鮮紅的花朵。

夏加甚至不屑于再看一眼地上的屍體。并未噴濺而出的鮮血,沒有沾染到他一分一毫。他轉身離開,年輕的士兵跟在他的身後,仿佛一個影子。

神殿的高臺上,主神的面容不怒自威。然而,沒有瞳孔。

慈悲威嚴地望着,望着。

談判破裂。

一星期之後,伊斯諾城外的侵略軍發起攻城戰。一個月過去,天氣已經逐漸開始有轉暖的勢頭。伊斯諾進行了多達幾十次的易手,激烈的戰争從未間歇。侵略軍和守備軍都拼上了全力,緊緊抓住通往王都的最後一道屏障不放。士兵們傷亡慘重,之前從王都派來的八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侵略軍的境況也好不了多少,原本兵員充足的軍隊如今只剩下兩三千人的殘部。

然而,即使如此,守備軍也不能掉以絲毫輕心。侵略軍如今進軍王城的希望正一點一滴地流失,使得他們越發窮兇極惡,奮勇難當。守備軍需要花費比之前多得多的精力來應付比以前少得多的敵人。

賽亞提斯王朝425年4月下旬,守備軍漸漸不支,侵略軍一舉攻下陪都伊斯諾城。這個消息在市井間掀起了軒然大波。然而緊接着,另一條重磅消息砸來:王儲伊裏亞希、輔政官以及一部分巫師在同月抵達伊斯諾,目的是談判。

人們議論紛紛,有喜有憂。有人樂觀地說很快戰争就要結束了,也有人悲觀地想興許仍然要打上很久很久。平民們不在乎最後究竟是夏加勝利還是王子勝利,他們只在乎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因此,沒人比他們更希望這次談判順利。

然而還是沒能如願。談判第二次破裂,當人們看到伊斯諾城上高高挂起的不屬于王室的旗幟的時候,所有人都靜默了。

守備軍知道,此時侵略軍占據的已經是陪都,如果還不将他們趕離這片土地,接下來威脅到的将不僅僅是一個王城。況且,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他們的家鄉大部分都在北方,如今他們自己成了北方的最後一道防線,軍歌中的悲涼和雄壯,大概也只有他們自己能懂。

炮火開始肆虐,火光焚燒了堅硬的白色大理石,被炸毀了一半的宏偉建築只剩下半個穹頂,露出森然的支架,仿佛折斷了露出骨茬的斷肢。路邊到處都有尚未熄滅的火苗,在跳躍着燃燒,仿佛暗示,又像是嘲笑。侵略軍并不善待伊斯諾本地的平民,戰争爆發,占領區內的物資很快出現了短缺,路邊随處可見飽受凍餓踽踽而行的乞丐。其實他們也算不上乞丐,因為并沒有人施舍給他們東西。他們是流浪的拾荒者。

守備軍的炮擊越發頻繁起來,侵略軍一次次抵抗不住被驅逐出伊斯諾城,又一次次發狠奪回來,趕走還沒喘口氣的守備軍。這個莊重的城市再也無法矜持,它像一匹華貴而又韌性極好的錦緞,被兩雙手拉扯着,如今已是千瘡百孔。不大的城鎮,竟然經過了多達十幾次的易手,平均下來幾乎每天二至三次。

城內簡直就已經成了人間地獄,而不再是諸神的城池。

這種恐怖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星期以後,突然有一天夜裏城外安靜了。往往在夜裏才是火光沖天喊殺聲震透雲霄的時候,這一天突然的安靜,一定不尋常。侵略軍當然清楚這一點,明白此時應該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監視周圍的風吹草動,然而前三天幾乎不眠不休的厮殺和吶喊幾乎抽光了士兵們所有的力氣,此時一安靜下來,困倦便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們。每個崗哨和要塞都安排了士兵,然而入夜不一會兒,一些地方就傳來輕微的鼾聲。軍官們便穿梭在各個崗哨之間,朝着那些七仰八歪的士兵們狠狠踹上一腳,把這些可憐的人從夢鄉中拽回來。但他們的靴子也還是有限的,不一會兒,抵擋不住睡意的士兵便又陷入了夢鄉。

夜空沉黑,地面上點起的火把太多,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這一天的夜空裏沒有月亮。

侵略軍的總部在伊斯諾城裏的一棟雙層樓建築裏。這棟白色的建築規模并不大,但是裝潢十分精致,噴泉中央矗立着一座勇士騎着戰馬雄姿英發的雕像,大門正上方的尖頂上雕刻着惟妙惟肖的花朵和果子,沉甸甸地绶帶一樣垂挂在乳白色的門庭上方。拱形的窗框頂上是一排花朵雕塑,拱頂處最為茂密,兩側越來越稀少,最終只剩零零星星的花瓣。整棟房子看上去像是一塊經驗豐富的面包師傅做出來的蛋糕,淋滿了乳白色的奶油。當然,那是在戰前。如今的房子被蒙上了一層抹不幹淨的灰白色塵埃,顯得灰頭土臉。噴泉早已不再噴水,水池裏落滿了冬天時被風吹來、歷經一個春天都沒腐爛的枯葉。在這樣的夜空下,反倒顯得頗有幾分陰森。

天空中依然沒有月亮,雙層樓建築在天邊一下下的白色電光中一面被照得蒼白,一面被反襯得幽黑,仿佛鬼魅之居。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澆下來,像是代替着地上的人發洩着他們的狂怒。

馬蹄在距離噴泉雕像幾米遠的地方停止,馬上的人翻身而下,将馬拴在小樓陰影裏的馬廄中,黑色的靴子踩在雨水上,發出啪嚓啪嚓的急躁的聲音。雨水順着鬥篷的表面滑下,旁邊有深褐色的樹葉在地上的水窪裏打轉兒。身披黑色鬥篷的人快步走向灰白色的雙層建築,卻被攔在臺階上。

“是我。我有要事要面見那位大人。”臺階上的衛兵用眼神傳遞例行的詢問,那人如是回答。

“很抱歉,加拉哈德大人,只是恐怕現在那位大人已經休息了……”年輕的衛兵有點為難地說。

被稱作加拉哈德的人臉上立刻浮出不耐煩的神情,眼神就像是要立刻推開衛兵,沖進裏面把已經休息了的“那位大人”從床上拽起來。“是重要的文件,”加拉哈德冷着臉,天邊一道閃電穿過半個黑紅色的夜空。接踵而來的雷聲淹沒了加拉哈德的後半句話,但是先一步到達的閃電卻照亮了原本在鬥篷的陰影下模糊不清的手臂。雷聲結束以後,衛兵們又靜默了兩秒,随即讓開道路。加拉哈德略微點了下頭,匆匆地邁進一層的門廳,顧不得身後滴落了一地水漬。

站在二層樓上一扇白色的木門前,加拉哈德猶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叩響了門。

出乎他的意料,裏面立刻就傳出了批準。加拉哈德推開門進去,有快速而安靜地轉身關上,然後走到屋裏另一個人的身旁。

“大人,很抱歉這樣晚還來打攪您。但是我剛剛接收到了‘紅隼’號的傳訊。”加拉哈德站在離窗邊的黑發男子幾步遠的地方,雙手遞上一支大約五寸長的金屬管,管上有複雜而醒目的花紋。和伊斯諾城上懸挂的旗幟花紋一樣。

夏加拉上窗簾,轉身接過金屬管,從裏面取出卷成卷的薄薄的紙張。快速地浏覽完畢,把紙放回金屬管中,再次封好,好像沒拆開過一樣。

“異常的潮汐,連綿不絕的暴雨,真是巧了。”夏加無視旁邊還等待回應的加拉哈德,沒提金屬管的事,又拉開窗簾。窗外的雨勢仍然沒有絲毫減小,遮天蔽月的烏雲讓人沒法看清這是什麽時辰。靜默了短短的半分鐘,忽然天邊出現一道巨大的閃電,宛如一道傷口,橫貫夜空。一顆新葉還沒長出多少的老樹被劈中,騰地一下燃燒起樹冠幾倍高的火苗,随後向一邊歪去。黑色的樹冠擎着烈焰,在雷電交加的暴風雨裏顯示出一種毀極的美感,有一剎那的錯覺,伊斯諾真的已經堕落成地獄。

歪倒的樹冠觸到地面,迅速引發起一連串的火光。這麽遠的地方聽不見那裏的喧嚣,然而火苗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它的燃料的形狀。

“那是……遭了!大人?!”加拉哈德率先做出反應,他不知道夏加在看什麽,然而也不敢貿然地催促他。夏加唰地拉上窗簾,轉身離開窗口,從門邊的衣帽架上取下披風,一語未發地離開了房間。加拉哈德緊随其後,在夏加轉身的一剎那,他看見那雙蒼穹一樣的眼睛結結實實地結上了厚冰,從最深處散發出森然的寒氣。

侵略軍占據了伊斯諾城,指揮部也在伊斯諾城中霸占了一座小樓來充當,然而真正的軍隊卻紮營在城西一處廣場上。從這支部隊開進這座城以來,廣場上就密密麻麻布滿了行軍帳篷。從乳白色的二層指揮部到軍隊駐紮的廣場上是一段不算遠也不算近的距離,夏加和加拉哈德兩個人騎馬飛馳而來仍然花了一點時間。越接近那處火光,加拉哈德心裏的緊張和恐懼就呈幾何倍數上升;他擡眼偷瞟了瞟夏加,卻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有關痛癢的神色,除了微抿的嘴唇。

如果不是他有用的部隊,即使是全部葬身火海,他也是不會動一根手指頭的吧。

兩個人趕到營地的時候,士兵基本已經疏散完畢,火勢也逐漸熄滅,現在一個軍官正指揮着士兵們清理被燒焦的物品和幾個在睡夢中就沒能再次醒來的士兵。軍官首先看到加拉哈德,立刻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加拉哈德回禮。接着,軍官看見了加拉哈德身後出現的夏加,驚愕的神情在臉上定格了半秒,随後立刻行了一個比剛才還端正數倍的禮。

“加拉哈德,清理好這裏以後讓士兵們回去睡覺。”夏加只略朝那個驚訝的低級軍官點頭,随後對加拉哈德吩咐。加拉哈德颔首,然後不免好奇地問了一句:“那你呢?你去做什麽?”

夏加朝那些被燒毀了帳篷而擠在別人帳篷中的士兵們身後看了一眼,加拉哈德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一片沒有東西。“我去找那個縱火的人。”

加拉哈德雖說心有疑慮,然而還是目送着夏加朝那邊離開,然後轉頭督促低級軍官和士兵們的行動。

夏加穿過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帳篷,一路上遇到不少隐蔽而好奇的目光。夏加不予理會,徑直穿過他們,來到了遠離人群的樹木的陰影中。

城市中很久以前種植的樹苗,如今已經成為遮天蔽日的古樹。他們站在建築和街道中間,不用很多,只要幾棵就能制造出一大片的陰影;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本就昏暗的雨夜。夏加踏入那片被陰影遮蔽的區域,腳下的泥土并沒有意想之中的泥濘。樹木阻擋了雨水,也許還有其它原因。他站在陰影的邊緣不動,摘下濕漉漉的兜帽,剛才還在猛烈襲擊着他的雨水一下子好像遠去了。

“這樣的暴雨和潮汐不是你能召喚出來的,醫者。希瑞安提斯、愛麗薇娅提斯,他們都是高明的魔術師。或許還有這些年新上來的大巫師,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加聲音溫和,語調就像在耐心地詢問一個跟父母賭氣不肯回家的頑童,“告訴我,是什麽樣的變故讓你甚至肯彎腰求人地大發孩子脾氣了呢?”

夏加的面前,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的身形在昏暗的陰影下只能依稀分辨出稀薄的白色輪廓。對方不回答夏加的話,夏加就耐性十足地等。半晌,幽暗的陰影中忽然竄出一抹銀白色的光,照亮了兩個人中間陰暗的空氣。銀白色的火苗在青年的手掌上方漂浮,披着白色披風的人顯露無疑。夏加的臉也被照得很清楚,此刻他正帶着一點淺淺的笑意注視着眼前的人。

“這就是你說的那兩位召喚出來的風暴。”提雅提斯挑了挑單邊眉毛,微擡下颌,做出一種似乎只有驕傲的人才會做出的姿勢,“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去求他們?”

“因為我看見了。”

夏加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哦?看見什麽?”

提雅提斯彎了彎眼睛,翹起嘴角:“我看見你的侍從在你面前殺了洛麗安。”彎起的睫毛恰到好處地遮蓋了瞳孔,夏加忽然覺得這副看了十幾年的虛僞面具已經到了極限,線條脆弱得快要斷裂。

斷裂以後,面具下面的是一副什麽表情呢?

那一天提雅提斯就站在主神的神像後面,他看見脫去法衣變成平民女子的洛麗安一步一步踏上高臺,走向主神的雕像,站在離神像幾米遠的地方,久久地凝視着神像。他不知道洛麗安的目光能不能穿透神像看見他,據說大巫師都有常人不知道的能力。

但是想必洛麗安是不能的吧。

然後他聽見洛麗安的聲音響起,沉靜平緩,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來說話人波瀾不驚的神情;但卻不是印象中的聲線。他記得清楚,在前一任國王的葬禮上,巫師長身着黑衣進行的神聖而漫長的禱告。大概是僞裝得太久習慣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要僞裝好。提雅提斯在心裏嘲笑一聲,無聲無息地壓制住了另一種猜想。

他其實最開始想猜,人要是疲倦到了懶得掙紮,聲音會不會也變得沉重。

他聽着神殿裏洛麗安不複清越的聲音:

“司生死、司喜樂、司疾病與健康、司詩歌與繪畫的諸神,請站在仲裁的階梯上,聆聽人類污濁的靈魂在最後關頭發出的忏悔。

“她曾經不斷傷害她想要保護的人,用她的手将他們推進了萬丈深淵。

“她曾經輕慢地對待誓言,為此背負了一生沉重的枷鎖。

“她曾經亵渎了星辰神聖的名,為聖潔的光輝蒙上了永拭不淨的塵埃。

“現在她承認之前犯下的所有罪行,此生的一切苦痛、悲哀都是神靈對罪業的至高無上的責罰。

“她祈求神靈的寬恕,願福祉與希望的聖光能永遠照耀她曾經傷害過的人。

“願神明以無上的公正,以神聖的獻祭為證,寬恕這個污濁的靈魂。”

“……”

沉默了一陣,提雅提斯反應過來洛麗安的話結束了。盡管提雅提斯并不熟悉每種場合應用的禱詞,但他知道洛麗安此番話語是忏悔。是囚犯在被處決前,巫師為其所作的忏悔。但是這段話此時被洛麗安說出來卻變得十分怪異,首先她已經不是巫師,沒有資格為任何人作忏悔的禱告;其次她的禱告是站着完成的,按照傳統,忏悔的犯人要跪在地上聽巫師的禱告;最後,她有一句話沒有說。

那句話是,安息。

“我不否認。”夏加說得泰然自若。“是我命令殺了她。”

提雅提斯的笑容變淡了。

“然後呢?你來殺了我?”夏加仍然淡定無比。

提雅提斯沉默。過了一陣,夏加才再度開口,輕緩的語氣仿佛在将一個故事娓娓道來。“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如今,浮誇已經成長為生命之樹上密布的藤蘿。利益是人們最看重的東西,不惜一切地去争取對自己有利的形勢。這點即使是你也不能否認,對吧。”巫師手掌中的銀色火苗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在夏加的臉上明明滅滅,構造出鼻梁和眉弓深重的陰影。

“誓言曾經是人向神的保證,但是随着人的堕落,心裏裝滿了秤,誓言就變成了披着神聖的外衣的貨幣。人們用它來換取時間、支持和建立在相應回饋之上的幫助,也用它來做最好的粘合劑,讓即将分崩離析的聯盟恢複到貌合神離的狀态。”

提雅提斯最後一點虛僞的笑意消失,面無表情,“說得好。”

“我從來不是高貴的人,恰恰相反,我深谙此道。”夏加笑了,蒼穹一樣的藍色眼睛在夜晚的陰影下仿佛灑落地面的星辰,在淡淡的白光下甚至有幾分聖潔,“洛麗安提斯同樣如此,她甚至比我更卑鄙。我和她做了一個交易。我們用一個誓言做紐帶承載各自的利益,然後各取所需——我,只是在讓她履行諾言而已。

“不過我猜,那個交易的內容你一定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會告訴你……我是現在唯一一個可能告訴你的人,但是我不會親口對你說。我要你在結尾的時候知道全部的事情,那樣的話你會受到相應的折磨——這不是很好的結局嗎?”

夏加輕聲吐出最後的一句話,表情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

“我的話說完了。”隔了一陣,他說,“現在,你可以考慮。”說完,夏加轉過身,背朝着提雅提斯。他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然後在僅僅一步左右遠的地方停住。

然後是幾聲金屬滑動的聲音。提雅提斯其實可以最簡單地動用巫師的法力不近身地殺死他,也避免惹禍上身;但是一種古怪的堅持左右了他的決定,他最終決定,就算是殺,也要親手用武器殺死他。所以這個時候,提雅提斯左手的匕首刀尖正對着心髒,而夏加紋絲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麽就這樣吧。”

夏加淡然的表情不受控制地痙攣。四周的白色光圈卻沒有劇烈晃動,只是輕微左右搖擺兩下。

“你這是做什麽?”利器拔出身體,牽拉出有一陣肌肉撕裂的疼痛,“為什麽不直接對着你瞄準好了的地方刺下去?”

提雅提斯嫌惡一般地扔下了匕首,依舊擎着亮光,走到夏加的面前。“你的命要留着,伊裏亞希和很多其他人還要。”香槟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着他,像無機的冰涼的石頭,“至少,還要收拾完你們的戰場。”

夏加按住肩膀上冒血的傷口,有些好笑地問:“那萬一我取勝了呢?”

“和我有什麽關系?”提雅提斯冰冷地回答,“我只想你現在趕快消失在我眼前。”

夏加愣了愣,輕輕笑了一下。然而笑容一閃即逝,面容又恢複了恰好的溫厚和疏離。他扶住自己左肩上的傷口,不再說一句話,快步走出了提雅提斯的光圈。

身後自始至終沒有動靜。

第二天上午,肆虐了整個晚上和夜間的暴風雨居然停了下來。伊斯諾城裏的人們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開窗子,朝外探頭探腦。道路兩旁的低窪地帶積滿了水,在路邊形成兩條水帶。能積水的地方基本上全都積滿了水,侵略軍指揮部,那座裝潢精致的二層小樓,門前的噴泉裏灌了半池子水,幹枯的落葉漂浮上來。

侵略軍營地的火災并未引起什麽話頭,顯然,軍隊的上層做了淡化處理。但是驟然減慢的戰争節奏卻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侵略軍需要時間重整旗鼓,守備軍也需要時間喘息。戰場上的雙方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暫停,又拼命比拼着争搶時間。

一星期後,伊斯諾城的攻防戰又開始了。仿佛永無止境。

然而止境的這一天終于要到來。

賽亞提斯王朝425年6月初,伊斯諾攻防戰進入尾聲。一個多月前還處在白熱化的戰局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全在于一個戲劇性的變故。

侵略軍的補給線斷絕。

侵略軍的士兵除了少部分來自安裏斯群島以外,絕大多數都來自賽亞提斯王朝本土的各個城鎮。而軍隊的上層則不同,相當一部分高級軍官來自安裏斯群島,其餘一部分,例如加拉哈德,則是從408年以前就屬于夏加一黨的王城的軍官。這樣一支由叛徒和外來人組成的侵略軍隊,補給運輸當然很難在陸路上行進。于是侵略軍大部分的物資來源都是海路,運往被侵略軍控制的甘督斯、阿金尼等港口的東西多種多樣,包括軍火、食物,以及人。它們的來源也多種多樣,不過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無論從哪裏出發,在接近了賽亞提斯王朝本土的海岸線三百海裏左右的時候總是會莫名其妙地遇上詭異的風暴,在幾艘船慘烈地沉沒後,運送補給的船只開始畏首畏尾。要麽是由于“特殊原因”需要耽擱航程,要麽就是出于各種考慮,無法出海。

守備軍很好地抓住了這個機會,不再奮力攻打,而是圍住城池讓侵略軍無法逃脫。侵略軍在伊斯諾城裏彈盡糧絕指日可待。

堅持了半個多月以後,侵略軍的糧食儲備終于耗盡。這半個月中,走投無路的軍隊就像籠子裏的野獸,攻擊強度比之前強了幾倍,有幾次甚至差一點就能撕開包圍圈突圍;然而最終除了小股出逃的部隊被守備軍殲滅以外,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

困獸的力氣終于還是耗盡了。

又半個月以後,7月初,伊斯諾城進入了夏季。南方的土地正大片收複,如今海岸線上還被侵略軍控制的港口僅剩兩個,就是阿金尼和甘督斯。就在侵略軍認為他們還可以憑借這兩個港口的資源奮力一搏的時候,之前一直以穩定局勢為主要任務的莫塞克艦隊從背景中駛出。這支夾在甘督斯和阿金尼之間的艦隊所處的位置既兇險又無比重要,形勢變成這般模樣,它一下子就成了侵略軍的靶子。所有的矛頭全部指向莫塞克艦隊,然而這支艦隊并未讓王城失望,7月的海上清剿中,莫塞克艦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7月中旬,莫塞克艦隊開進阿金尼港口,阿金尼的侵略軍投降。7月底,莫塞克艦隊向甘督斯發起進攻。8月初,在陸軍的配合下,甘督斯港口的侵略軍投降。

陸地上的侵略軍徹底成了困獸,一切來自海外的援助,都被守備軍把守的海岸線截斷。士氣一落千丈。

讓這冗長的戰争快點結束吧。這是如今所有平民和士兵的心聲。

他們沒有等太久。

425年9月,羽翼全部被剪去以後,成為“孤島”的伊斯諾城宣布投降。9月13日,伊斯諾開城門。

424年深秋到425年夏末,将近一年的戰争終于結束。大地發出沉重的嘆息。

黎明來了,以鮮血為記號。

市民給城市帶來的生命力是令人驚訝的。随着戰争結束,第二天就有許多人陸陸續續回到了伊斯諾。他們是戰時躲到臨近城鎮的市民們。他們回來後,城裏漸漸有了生活的影子:一些受損失較小的商店重新開張,供應戰後緊缺的生活物資;躲在屋子裏的人們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和大半年沒見的老鄰居打招呼。街上又有了紛亂的腳步聲,生活還未能完全恢複,然而很快和平就會降臨。

侵略軍的軍官們将被作為俘虜帶回王城,現在他們正在守備軍大營中被看押,按照計劃,今晚守備軍将啓程返回塞浦路斯。這短短的一天時間,算是一次短暫的休息。

士兵的營地裏出奇地安靜,甚至連來回走動的人都少了許多。除去必要的哨兵,其他沒有任務的士兵多半都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帳篷裏休息,幾個月在血和泥裏翻來覆去,如今終于到了頭,也好給他們一點時間來做做力所能及的感慨。

離士兵營帳稍遠一些的一群帳篷屬于随行而來的巫師們。巫師的帳篷不像士兵,并不幾個人共用,因此垂下帳篷的門簾就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個人空間。此時,提雅提斯正待在帳篷裏無所事事,厚重的門簾隔遠了外面的人聲。銀發青年在床沿坐下,眼神盯着某一處空氣不知多久沒動彈。最終打破這幾乎凝固的畫面的,是某個士兵的一聲喊叫。

“嘿,你們瞧!”聲音雖然被門簾過濾了大部分,然而詞句還是清晰地傳進了提雅提斯的耳朵,“那裏着火了!”

“是神廟!”士兵中有反應快的說道。

提雅提斯聽到這裏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掀開帳篷的門簾,順着士兵們張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一棟高大的建築物被火光籠罩。神廟周圍的空氣有點扭曲,樹木的枝幹和葉子在氣浪中模糊成詭谲的綠色。周圍圍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直到一個中級軍官走來十分迅速地部署了一小隊的士兵前去滅火。那些士兵領命而去,沒得到命令的士兵被軍官趕回了各自該待的帳篷,過了沒一會兒又開始議論紛紛。提雅提斯則戳在原地,一直注視着那片火光。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仿佛立刻從夢中醒來了一般,回身取了一件什麽東西然後快速地溜出了營地。

營地到神廟的距離并不近。提雅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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