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6

chapter 06

伊裏亞希動作僵了一下,随後很快恢複正常。他放下茶杯,轉頭對洛麗安說:“他沒死也未嘗不好。”

洛麗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伊裏亞希已然明白了她說這句話的目的。王室出身的孩子總是對權力有一種天生的敏感。

“是啊,夏加王子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伊裏亞希又一次僵住。洛麗安垂下眼睛,她有把握伊裏亞希會改口。畢竟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罷了。

沉默了半晌,金發少年果然問道:“還有其它的消息嗎?”

洛麗安在心裏輕輕一笑。

銀發青年緩步下樓,看着消失了那些陌生侍衛的空曠門庭,深吸一口氣。果然還是籠子外面更有施展的空間呢。提雅提斯看着深秋蕭索的枯木,呼出一縷白氣,接着就開始在小範圍內無章法地走動,似乎是在打發時間,更像是等待什麽東西。

在樓下轉悠了一段時間,逐步上升的太陽此時開始散發出熱量,幹硬的地面上綻出一片片白花。遠處的地面上樹枝細碎的影子閃動了一陣,朝這邊移來。等影子走進了,提雅提斯才把視線順同色輪廓向上移,收斂起嘴角的笑。

來人一身暗色衣服,表情肅穆。衣襟上別的金屬徽章也暗淡下來,提雅提斯認得,那是皇家使者的徽章。那位素色衣裝的使者在提雅提斯面前五步左右停住,微微鞠了一躬,上前一步說道:“王子殿下派皇家使者傳遞消息。老國王已于今晨駕崩。”

提雅提斯右手覆在胸口,朝使者帶來的消息行禮:“陛下會到達永生之國,與神明一起護佑我們。”使者也朝他行禮以示感謝。

直起身,使者才說:“葬禮将于明天舉行。作為巫師,請提雅提斯大人務必準時到達神殿。王子殿下會記住您對王室的忠誠。”提雅提斯點頭答是,送走了使者,直到人影消失在拐角處,才轉身回到屋內。

次日清早,神殿裏站滿了人,卻好像無人一般安靜。稀薄的白色晨光透過窗棂淺淺地照進神殿,為白色大理石蒙上一層肅穆的灰白。地位較高的大臣、巫師還有一些将軍們站在靠前的位置,提雅提斯這種地位的人只能站在中間偏後,再低點的人則完全沒有資格出席。王室成員們則站在主神雕像下得弧形高臺上。高臺中央擺着一口黑色棺木,年邁的國王仰卧在白色玫瑰之間,雙手在胸前握着長劍。灰白的頭發上依然佩戴着精致的王冠,卻失去了光澤;面容很是安詳,卻籠罩上一層病态的死灰。

提雅提斯的視線落到灌木旁邊,那抹明媚的淡金色即使在沉悶的空氣中也無法被忽視。伊裏亞希站在父親的棺木旁邊,一身黑衣上沒有任何裝飾。少年低着頭,襟前一朵白色玫瑰籠罩在斜射而下的陽光裏,露珠隐隐反射晶瑩的光。

接着提雅提斯看到了站在高臺上的洛麗安提斯。女巫師的融金色長發被挽成發髻,露出完整的面容和頸線。耳旁落下幾縷沒能挽上發髻的鬓發,微微有些卷。黑色的長裙後面帶着不算很長的拖尾,裙擺沒有花紋,出席正式場合佩戴的首飾也全數摘下,只留下胸口別的一枚徽章。不止提雅提斯,所有的巫師都認識那枚徽章。多年前,紅衣長老正佩戴着同一枚徽章,為還是少年的銀發學徒冠上星辰之名。

那實在是太久遠了,細細想來提雅提斯不禁有些失神。

低沉的鐘聲打斷了提雅提斯的回憶。鐘聲一共敲了六下,大鐘兩下,小鐘四下。大鐘一下代表十年,小鐘一下一度春秋。六下鐘聲濃縮了國王二十四年的執政生涯,就像歷史在記錄時,也只會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對一個人的一生一帶而過。

之後是巫師長面向神靈的禱告。古語的聲音抑揚頓挫,在安靜的殿堂裏帶起些微回聲,仿佛清澈的梵音——

“司生死、司喜樂、司疾病與健康、司詩歌與繪畫的諸神,請站在永生的彼岸,傾聽一群虔誠的子民對他們君王的最後祝福——

“我們祝福他的嶄新與純淨,在凡塵之中做了二十四年人類的王者,此刻他又是神的兒子。

“我們銘記他的功德與榮耀,他鋒利的劍鋒指引了自由與和平,此刻所有的榮耀再次收歸掌中。”

臺上的巫師長禱告的同時,神殿兩旁合唱團的孩子們開始吟唱古老的旋律。優美空靈的旋律仿佛夜莺的歌聲,讓身臨其境的人們心底油然而生一種靈魂被洗滌幹淨的幻覺,仿佛那陽光湧瀉而進之處,便是神國的大門。

提雅提斯的目光無波無瀾,看着洛麗安,就像要刻意銘記什麽。即使她此刻正說着那些神聖的詞句,提雅提斯仍然無法将這個女人和聖潔二字重疊。已經記不清什麽時候開始,她早已和黑夜一般的氣息融為了一體,看不清、摸不透。白色和黑色是兩種極端的顏色,然而它們都代表掩飾。掩飾了太多東西的人,注定和聖潔無垢無緣。

提雅提斯心不在焉地聽着若即若離的歌聲和禱詞,心裏卻在盤算另一件事情。不知不覺洛麗安的禱告到了盡頭,四周低回的歌聲忽然變得輕盈,盤旋而上,人們的眼中,似乎正是那清澈的樂律正托着微笑的靈魂升上天穹。

安息。

葬禮的後半部分是棺木的下葬。這個環節只有皇族才能參加,提雅提斯和其他“無關人等”便紛紛離開了。

而史書上,只會簡單地記上:賽亞提斯紀年424年,第十三任國王駕崩。

然後,國喪。

舉國上下哀戚一片。商店挂上黑旗,酒館放下窗簾,暫停出售烈酒,娛樂場所的打烊時間提前,馬車車窗上的布簾也換成暗色。提雅提斯穿着一身淺灰色的便裝,坐在一輛平民馬車裏,座位不舒服,車子也搖搖晃晃快慢不定,不過他似乎不是很在意。

他伸手撩開黑色布簾的一角,街上一片蕭條,行人都少了很多。出來也沒事做,人們都待在家裏了。這時,馬車忽然停下,車廂搖晃了兩下也靜止不動,接着就聽見車夫下車的聲音。提雅提斯放下布簾,拉開車門,走下車子。

“中午啦,現在離伊斯諾城還且有一陣路要走,倒不如您也先去吃頓午飯吧。馬也要喂完了再上路才好。”車夫一邊活動着有點僵硬的筋骨,一邊大咧咧地說。提雅提斯點點頭,走進街邊一家店。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吧。”車夫高興地應了一聲,在那家的馬棚裏拴好馬,也走進店門。

午飯只點了幾個簡單的菜。口味十分清淡,食材也遠不如提雅提斯平時吃到的上乘,也就并沒吃很多。倒是那個趕車的老實人吃得挺高興,一邊用刀切盤子裏的肉片,一邊随口和提雅提斯閑聊道:“恕我冒昧,先生,現在并不是宗教節日,您到伊斯諾那裏去幹什麽呢?要是在王城待的太悶的話,也該到南方去消遣才對呀。”

提雅提斯剛才一直端着檸檬水偏頭看着外邊,聽他這麽一說回過頭來,微笑道:“也不是為了風景,我是去拜訪朋友的。”想了想,又說,“說起來,你剛剛說的‘到南方消遣’是怎麽回事?現在全國都應該是這幅光景才對啊。”

車夫連連擺手:“才不是。南方,尤其是南方濱海那一帶,這會兒才尤其嚣張。那幫地方官們是看準了王子還沒成年這個空子,全力要頂他們自己的領主上臺,好琢磨着以後過好日子呢。現在明目張膽地不遵守喪期的條令,簡直就是向王城挑釁。”

“诶?這倒是真沒聽說呢。”提雅提斯來了興致,“濱海的領主是鳶尾公爵慕洛德吧,是現在除了王子以外還有繼承權的三家貴族之一,看起來很得人心呢。”

“可不是。現在很多人都在聊這些事情呢,連我這個平時對政治根本不關心的人,都知道得有鼻子有眼。”車夫憨厚地笑了笑,看了看天色,說,“走吧,再晚的話您就沒法在天黑之前趕到伊斯諾了。”

提雅提斯點點頭,和車夫分別付了各自的帳,一前一後走出了店門。

到了伊斯諾的時候果然天色已晚。提雅提斯下車付錢,告別車夫,一個人走進城去。伊斯諾是賽亞提斯帝國的陪都,如果說王城塞浦路斯是政治和經濟的中心,伊斯諾就是宗教氣息最濃郁的淨土。虔誠的人們都相信,伊斯諾城是獻給太陽神撒蘭伊斯的城池,城內外大大小小的太陽神殿自然不必多說;除此之外,其他神祗的神殿和祭壇也是不計其數。不大的城池,被星星點點的神廟和祭壇衆星捧月一般包圍。每年的六到九月是宗教節日的集中期,伊斯諾城幾乎成了不夜城,沒日沒夜地與諸神狂歡。

伊斯諾城還是戰略要地。作為陪都,伊斯諾位于主神之城塞浦路斯東面,更接近海岸線,也擔任着商業通道和防禦堡壘的雙重作用。

提雅提斯接受了照例的檢查以後,走進了高大的白色城門。伊斯諾城少有其它城市縱橫交錯的窄街,街道寬敞,建築大方,幾乎找不到任何陰暗潮濕肮髒的地方。也許是受周圍宗教建築的影響,街道兩旁的建築風格也偏向華麗而肅穆的風格。

他在街上走了一陣,左右不時出現一個個吊着花籃的精致招牌。走到一個招牌前他忽然停了下來,透過窗子往裏看了看,然後走了進去。店門上方,吊着一只裝滿深紅色玫瑰的花籃。花籃上方是純黑的招牌,沒有字。

裏面是一家小酒館,樓上是客房。因為處在喪期,所有的烈酒都停止了供應,客人也少了很多,一排冷清。只有幾個人零零星星坐在各個角落,桌上擺着半杯檸檬水或者涼透了的咖啡,安靜地看着書或報紙。

提雅提斯進門,徑直往裏走去。一直走到最裏面,他停在一位客人面前。那位客人擡起頭,看見他,似乎沒有被打擾的埋怨,反倒是微微笑了一下,示意提雅提斯坐下。後者倒也不客氣,在他對面落座,也不說話,就單手支着下巴看着男人的書脊。

半晌,還是看書的男人放下了書,擡起頭,開口道:“先生,你就那麽确定你沒找錯人?”

銀發青年瞟了瞟他,皮笑肉不笑:“戾氣收斂了,外表看去也溫和不少,不過這想騙人還不大夠——殿下,這次你的名字是什麽?”

男子微微愣了一下,随後苦笑道:“看來我的僞裝并沒有想象得成功呢。”

“人變了心變不了。”面無表情地回答,挑起一邊眉毛。

然而眼前的人實際上還是讓他吃驚不少的。黑色的短發是沒太大變化,不過那雙眼睛已不似深潭般幽暗,而是溫和透亮的蒼穹,足夠欺騙每一個不熟悉他的人。

不過,那又怎麽樣。這麽想着,又恢複之前的心境,很多人都會這樣的障眼法呢。

“國王去世了。”提雅提斯略微垂下眼睛,讓視線落在桌沿而非男子的臉上,“醫生檢查的結果是由于晚年患病,幾個月來體質的虛寒加劇了病情,最終因疾病死去。”

對面的男人點點頭:“嗯,托你的福。”

提雅提斯想起幾個月以前那張薄薄紙片上寫得惡毒的方子,不予回應。記得當時剛告訴洛麗安這件事的時候,她還驚異于她之前并不知情。想起那時候她的表情,提雅提斯在心裏冷哼,那已經是個徹底的棄子了。

“是啊。不過要是沒有您的命令,我可做不來這麽驚天動地的事。”提雅提斯笑得溫和有禮。黑發男子就權當誇獎接受。

“洛麗安呢?她最近怎麽樣?”黑發男子再次發問,仍然是溫厚的口氣。

提雅提斯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說洛麗安可能已經投靠了伊裏亞希?說自己并沒按照他的命令殺了她?說什麽才是于人于己都是最安全的呢……?

飛快地擡了一下眼,他發現那眸蒼穹正對着自己,連忙又躲閃開目光。又沉默了一陣以後,黑發男子似乎是了然一般,自圓其說:“好吧,我想她一定很好。”

“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提雅提斯連忙找個臺階下,岔開話題。

這次換黑發男子不直接回答,他似乎是無意識地在桌子上敲打着淩亂的節奏,只是指尖一直朝着下方。“我明白了。”提雅提斯看了看他的手,大概揣摩到了一些意圖。黑發男子聽到這句話,似乎是很滿意一般,從桌子上拿起一枚報紙折成的書簽,夾在書裏。“那今天就到這裏吧。很高興和你聊天,這位先生。”說完準備起身,卻被提雅提斯叫住。

“夏加。”

黑發男子愣了愣。提雅提斯直呼了他的名字,而且沒加任何稱呼。“嗯。”

提雅提斯擡起頭,讓自己的目光和黑發男子對視,努力遏制着向你要逃避的欲望:“請你放過洛麗安提斯。”

——我懇求您,放過我們。

兩個聲音在夏加的腦海中重合。他忽然玩味地笑了,又在椅子上坐正:“理由呢。”

提雅提斯張了張嘴,似乎說不出合适的話來。

是啊,理由是什麽呢。明明當初是她親口向夏加發誓,明明是她自己又背叛了夏加,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情況都不可能找到理由為她辯白。自己剛剛還在嘲笑她尴尬的處境,怎麽又想着為她求情呢。

……是因為無法釋懷嗎。洛麗安,你以前當了我幾年的好姐姐,如今我救你一條命,這就算兩清了嗎。

一定是這樣的。

“真是一樣的情景。”夏加似乎對他的回答也失了興趣,“沉默。”

提雅提斯有些不解地擡頭,然而他只是揮了揮手。“我答應你。”

“你能發誓嗎。”提雅提斯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果然,對面的人露出一臉詫異的表情。誰知,接下來他的一句話卻是:

“我發誓。”再看去他的臉,早已恢複一副淡然的表情。

提雅提斯終于不再阻攔,夏加拿着書離開了小酒館。提雅提斯看着他人影消失,忽然心底泛起一絲僥幸——洛麗安,如果你活下去了,你會感到痛苦麽。

回到塞浦路斯的時候是早晨。他在伊斯諾又逗留了一個白天,臨近黃昏的時候才叫了一輛夜間的馬車,啓程回王城。夜路走得慢,走了一夜才到達。

國喪已至第四天,城邦裏恢複了些生機,個別的店家甚至把黑旗也摘了下來。然而王宮裏仍然寂靜得可怕。提雅提斯沒資格從正門進入,只得從很偏僻的花園角門走進龐大的建築群。往宅邸走的途中,似乎是瞥見餘光裏一抹金色影子。但并沒有跟上他的腳步。

無所謂,快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順序錯亂了…将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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