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舒立絮語。
年歲淺淡安然而過,如果我能早一天意識到上天對我的恩賜,大概也不會這樣對生活只剩這滿腔抱怨。命運的一切開始都那樣平淡趨于枯燥,我揣摩不清楚,什麽才是生活中濃墨重彩的那一抹,所以後來的我,才會錯失掉那樣多的屬于我的幸福。
舒立冷眼看着面前母親和那個陌生男人熟絡地交談,她和無數個男人打過交道,對付男人、特別是單身的老男人永遠得心應手。
他們談的時間不長,內容淺薄得幾乎是漂在水面。
然後,母親再婚了。
盡管速度快得令人難以接受,但對于見證了母親千百次婚姻的舒立來說,見怪不怪。
這一次的男人是一個富豪的管家,自己沒有房子,寄住在富豪的家中,有一筆數額不小的積蓄,是母親看上他唯一理由。
事情敲定的第二天,本來就無家可歸只得居住在簡陋旅館裏的舒立和母親就搬進了富豪家。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是連接着主樓的一個小屋,裏面有兩間房,一間歸管家和母親,一間歸舒立。
環視這除了床就再也一無所有的屋子,舒立自嘲地笑,以前也是寄人籬下,現在卻是寄人籬下再加賣身為奴,還有什麽更惡心的事,一起招呼吧。
第一次一起用餐的時候,木讷不善言辭的管家意外的話多。
“少爺在家的時候,別留在主樓,他不喜歡人吵他。”
“少爺吃飯前習慣先喝湯,湯不能太燙、不能太辣,也不要甜的。”
“周末的時候,少爺喜歡在中午的時候去游泳池游泳,那個時候禁止打擾他。”
“少爺晚上睡覺的時候,主樓的樓梯間的燈不能關。二樓沒有少爺的允許,不許私自上去。”
……
舒立聽得心煩,看吧,人和人活着,差別就是這樣天壤。管家還在絮叨着,舒立看着他心底暗自嘲諷,估計就是這副忠誠的模樣,讓他在這個家占據着微薄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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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了湯,不管管家的話是否接近尾聲,起身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您放心,我不會讓他看到我就是了。”
管家老實誠懇的臉上挂起一絲尴尬,母親忙擠出一絲薄怒罵道:“你什麽态度,給我回來。”
舒立毫不在意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幹淨利落地砸上門。
少爺?城堡裏永遠錦衣玉食的小王子,永遠飛揚跋扈的壞脾氣,開着沒有惡意卻永遠讓人無法釋懷的惡劣玩笑。
舒立搭聳着眼皮,嘲諷一笑,大概就是這樣。
不一會又翻起眼皮,蹬掉鞋,盤坐在床上翻看一本破舊的《霧都孤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吸毒的男人家裏找到的,逃跑的時候,他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包裏。
其實,奧利弗其實并不是最悲慘的,因為他的遺棄是全世界的,忍無可忍的時候,逃掉就好,就算逃不掉,也可以想方設法。可是自己,被拴在母親身邊的自己,連逃逸都沒了想法,一輩子泅渡在母親無止無休的婚姻沼澤裏,掙紮一生,責問命運一生。
城堡裏常住的永遠只有兩種人,主人和仆人,舒立作為仆人的家屬,他的工作是修剪院子裏的花草、每隔幾天換一次主樓頂上游泳池裏的水。別墅的的清潔打掃有鐘點工負責,也有專門的廚師。
主樓後面是一小塊地,管家在裏面種了不少蔬菜,紅綠交錯,青蔥可愛。母親偶爾也陪管家一起侍弄那些青菜,兩人交流甚是融洽,舒立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心裏隐隐發慌。
他幾乎是機械地過着每一天,在固定的時間裏做着固定的事,避免和那個少爺接觸,然後在天黑的時候回房間看書。看什麽?除了《霧都孤兒》,他有的就只有一本小學生才用的《新華字典》。
所幸,他念過幾年學,懂得拼音,不然,有字典也無濟于事。
這幾天的太陽有些辣,陽光從圍牆旁高大的梧桐樹間落下斑駁的影子,這棟別墅被綠樹鮮花環繞,幾乎全年不見陽光,無論何時,圍牆裏的世界一如既往的涼爽。
舒立趴在窗戶上,拿着一個草稿本摹窗前盛開的玫瑰花,敲門聲就在這樣一個安靜靜谧的時刻突兀地響起,打開門,母親端着一碗冰粉進屋,舒立沒接,母親只好放在桌上。本子被舒立塞到了枕頭下,他在床頭坐着,母親看着他。
“你可以去上學了。”
舒立心裏幾乎一跳,卻神色帶諷地擡起頭看母親:“我不去了,這一次又是多久?一天、兩天、三天五天、還是一個月?”
“不會了,這一次不會了,你可以一直念下去。”
或許沒有看過“狼來了”的故事,或許也不知道謊言最多說三遍就沒人信的道理。但舒立知道,母親的話永遠不能相信,因為同樣的話她說了千百遍。
樹木總是瘋長着,舒立舉着一個巨大的剪刀對着後院裏的女貞卡擦卡擦,幾下就剪了個大禿頭。
粉牆紅瓦的別墅二樓半空慢悠悠地晃下來一個精致的竹籃,舒立的眼光膠着竹籃一起晃到了地面,擡頭看二樓的窗戶,空無一人。
躊躇良久,舒立靠近竹籃,裏面悠悠一面白紙。
請替我摘一朵玫瑰花,謝謝。
龍飛鳳舞的字,舒立悄悄地折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摘好了花,放在竹籃裏,舒立去頂樓換水。換完水下來,發現客廳的花瓶裏換了新的玫瑰花,是他剛摘的那朵,他仔細地瞧過了,那花上的葉子,不多不少,剛好三片。
舒立真的可以去上學了,在離這棟別墅最近的一所私立中學裏。母親從不奢望舒立可以考個什麽名牌大學找份體面的工作給自己養老,她的世界觀太窄,窄到只看得到現在只放得下自己,要不是管家提出送舒立去學校,她幾乎都沒意識到舒立還需要學校那樣一個世界。
富豪和太太隔三差五地回一次家,時常是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不見人影。他們回家的時候,舒立總是呆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中午要等到他們都用過飯去休息的時候,舒立才能去廚房吃飯。
這沒什麽,每一天都是如此,他的早飯時間是一點,不是常人的十二點。
去學校報名的時候,關于舒立的名字母親還同他争執過,母親要求他把姓改為李,那是管家的姓。舒立不願意,母親的情人太多,多到不知道舒立究竟是誰的孩子。後來,母親不斷改嫁,舒立也不斷改姓改名,連舒立自己都記不清自己究竟用了多少個名字,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伴随的就是一個新的名字的誕生。
是不是永遠都得這樣?趙錢孫李、周武鄭王,百家姓輪流來一圈?
名字終于因為管家的介入沒有改成,舒立淡淡地看了管家一眼,少了幾分初見的排斥,卻依舊隔閡。這一刻是這樣,下一刻誰知道呢?
有太多的人在一開始的時候也對自己很好,時間一長,所有惡劣的本性不僅暴露無遺還變本加厲。
期待,那會使你在受傷的時候加倍絕望。
開學了接近一個月,舒立才發現學什麽都無比吃力。生物、語文都尚且有難度,更別說英語、數學那些需要基礎的科目了。
但他倒是不怎麽着急,自己沒打算考大學,因為不可能有機會能一直讀到高三畢業,只是想着反正認真地學吧,總能學些東西的。
一點鐘的時候,舒立去廚房。廚房阿姨給他留了菜,舒立去餐桌前吃飯,發現桌子上放着一本書。
紅色書皮,右上端簡簡單單兩個字《活着》。
活着舒立心下一動,神差鬼使般地環顧四周,他大着膽子翻開書,扉頁上題着清俊的顧思言三個字,跟那天二樓上的人寫的字一模一樣。大着膽子翻看了幾頁,舒立被書中的內容深深地吸引着,從小到大,他沒受過嚴格優良的教育,但他不是個愛亂拿別人東西的壞孩子,但這一次,他破例了,他想他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再将書還回來。
“這是什麽?”母親舉着一個紙制的精美卡片問他。
舒立擡眉一掃:“學生家長會邀請函?我明明說不要了的,怎麽還寄來了?”
“為什麽不要?”
舒立冷笑:“不丢掉你會去嗎?反正你又不去,我也沒什麽可讓你在別人家長面前顯擺的東西,去了幹嘛?”
母親看着他,神色一例的波瀾不驚:“我可以讓他去。”
他?舒立看着母親,神色冷冽嘲諷:“讓他去?他在你眼裏算什麽啊?”
母親奇異般地粲然一笑,很贊同地點頭:“也是,讓他去還不如不去呢?”
那滿臉的譏诮和不在乎讓舒立剎那間覺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其實是一個變作母親的女巫,可要真是個女巫,不是母親,那該多好。
母親走了。舒立搭聳着眉,鉛筆在書桌上劃過一道道深深的刮痕。
家長會管家以父親的身份到場,舒立說不出看到他出現那一刻的感覺,有些不屑、有些不滿,但心裏也的的确切充盈着一種感激和滿足。
不用再面對老師懷疑的目光、“你父母親為什麽沒來?”這樣的責問以及同學們那種說不清的審視,這樣的感覺似乎很安心。
然而,他為什麽要來呢?舒立坐在他身旁,小心地用餘光去審視身邊這個聚精會神聽講的男人,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樸實誠懇,木讷真誠。這樣的人,我可以去信任嗎?這樣的人,會帶給媽媽幸福嗎?
不知道,然而也不敢去相信。
開完會,管家開車,舒立直接拉開後座車門。舒立的頭一直偏着,眼光随着外面的事物游走,轉過一個完,前面就是書店了。
“停車!”
“怎麽了?”
“我要去買書,您先走吧,不用等我,我自己坐車回去。”
沿着文學那一欄的書架一行一行地找着,嘴裏不由自主地念叨着:“活着,活着……”
終于在中間的一欄找到了,伸手去拿,卻碰到了另一只同樣伸過去拿書的手,兩只手一碰,觸到對方手指微涼的觸覺,又不約而同地縮回了手。
“你要這本書?”手的主人看着舒立,歪頭問道。
舒立看着對方的臉,呆了呆。
“呃,對。”
“那真是可惜了,我也想要呢,找了好幾家才找到這一本。本來原來有一本的,可惜被我弄丢了。”
“哦。”
男孩溫煦一笑:“歸你了,我先走了。”
舒立看着對方走出書店瘦削挺拔的身影,抿嘴微微一笑。
好像只有面對這陌生人的世界才能減少防備,因為沒有關聯,因為沒有利益沖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