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濃重的鼻音在後面傳來,沒多久就消音了,變得靜悄悄的,背後的炭火燒得熱,身上的被褥又重,傅忱翻身回去。
他複掀開了眼簾,瞧見那小結巴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小花貓。
身上的對襟裙還是春衫的樣式,薄,就這樣蹲着,她太瘦了,背後的脊骨凸出來一節一節的,之前抱她的時候,他就覺得不适。
外頭那件水煙色的披帛,松松垮垮,更顯得她肩薄人小。
頭發一半盤成了簡單的發髻,另一半披散垂至手臂的身側,過長的發尾掃到了殿內鋪地的絨墊上。
傅忱單手撐着頭,慵懶瞥着她,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她的雙肩微微顫抖,雖然幅度很小,幾乎看不見。
她在哭,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傅忱的眼力極好,觀察入微,并沒有錯過,而且她面前那塊絨墊的顏色比旁的要深一些,是被淚打濕的。
這就哭了?
傅忱瞧不上眼地撇嘴搖搖頭,真沒用的小結巴,哭也要躲着哭。
想不明白她為什麽哭,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她總算有些難得的自知之明。
傅忱瞧了一會,興致闌珊打了個哈欠,閉上眼預備休憩了。
她愛哭便哭,知道不吵他就算是個懂事的,看在她懂事的份上,也不和她計較。
過了夜,時辰拖得很長,那下藥的人昨夜沒有得逞,只怕不肯輕易放過他,汴梁地大,皇宮占了整塊都城的三分之二。
宮宇這麽多,南殿很偏,這裏時常鬧鬼,下藥的人只怕不那麽容易找到這裏來,是塊委身的好地方,他暫且留在這裏休養生息。
鼻頭很酸,眼睛脹脹的,手肘和指腹又疼,身上的酸麻沒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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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樂使了勁想要振作,她不想哭,誰知道越憋越憋,憋不住,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
她哭得很專心,心裏想着憋不住的話,只哭一小會就好了,誰知道越這樣想,眼淚更是汪汪留下來。
怕吵醒傅忱,她鼻涕泡泡冒了都不敢吸鼻子擦。
一直哭到腿腳發麻,她才捏着帕子小聲擦幹淨眼淚,低着頭跑出去舀了一盆水擦幹淨自己,回來的時候傅忱已經入睡。
換了一件稍大稍厚的鬥篷,懷樂蹑手蹑腳阖上門。
雪已經停了。
風刺骨寒冷,懷樂搓着手臂走路,誰知道走得太認真,轉角的時候眼前一黑。
撞得她腦門疼,整個人因為慣性往後倒。
眼瞧着就要摔了,忽而被人一把拽住,才堪堪停穩。
旋即又被甩開,一屁股栽進雪裏,疼得尾椎骨發麻。
才好的鼻子又酸了。
“哪裏來的小老鼠,沖撞了二殿下,瞧着你的腦袋是不想要了!”
這聲音呵斥得懷樂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冷顫,她識得的,不消前頭自報家門,說是二殿下。
她也知道撞到誰了。
是她那個慣愛指使人扇巴掌,抽鞭子的二哥哥。
懷樂忙忙站起來,半邊身子還粘着雪,也顧不得弄幹淨,跟面前的梁懷惔福了一個見禮。
“懷...樂....見見見...過二哥哥哥。”
她的牙齒因為冷和生理性害怕而打顫。
懷樂很怵這個名義上的二哥哥,止不住地抖。
說完話,便垂着頭,梁懷惔罕見的沒發作,只皺眉,他身邊的随從倒先笑了起來。
“殿下,屬下瞧着是哪個走路不長眼的橫沖直撞冒犯您,原來是小公主啊。”
幾人跟在梁懷惔身邊為非作歹久了,遇到軟柿子自然也就沒收斂住,竟然學着懷樂說話取笑她。
“二...二哥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的侍從都大笑起來,懷樂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埋到地下去。
她一緊張,手總藏不住在袖子裏絞起來,眼圈已有些發紅了。
誰知,起頭的侍從被梁懷惔用手裏的打馬鞭抽了後頸一大鞭。
劈啪一聲響,還在笑的侍從後背衣裳抽爛了,皮肉見血,疼得龇牙咧嘴,縮在地上渾身打顫。
适才還在取笑懷樂的所有人全都嘩啦跪了下去。
顫巍巍求饒,“殿..殿下...”
誰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祖宗平白無故犯的什麽性子,方才不還好好的嗎?
難不成是為了給小公主出頭,分明兩人都沒見過幾面。
猜不出個由頭,被抽的侍從跟他旁邊久了,憑直覺也能感知他心裏想着的七八分。
拖着兩條腿跪朝懷樂這邊。
“公主饒命,屬...奴...奴有眼不識泰山,胡言亂語,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替奴...跟殿下求個情吧..”
懷樂被這一波反轉吓得愣眼,她的腦子甚至都沒有理明白,狗仗人勢的随從已經兩手朝她叩拜求饒,額頭都磕破皮了。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跟着笑懷樂的侍從全都清一色抖成了篩子。
懷樂怯怯擡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同父異母,沒甚交情平白無故莫名替她出頭的二哥哥。
一道爽朗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
“衡之,我與子凜棋局都走三轉了,你倒好,打個馬也不瞧瞧時辰,如今天都黑了,還不見回來。”
衡之是梁懷惔的表字。
大殿下與二殿下向來不合,懷樂聽宮人說過,她自己也知道大哥哥溫潤有禮,和二哥哥是不同的人。
兩人見面都少講話。
能這麽親熱稱呼二哥哥,懷樂低着頭,睜大那雙水潤潤的眸子想要悄悄打量來人。
誰知道對方也在打量他,被抓了一個正着。
“喲,給人出頭呢。”
“原以為是外邦新進的野馬難馴服,叫你栽了,不曾想,沒有野馬栽你,是你自個栽女人窩了。”
他的服飾與汴梁人的穿着盡不相同,不是常見文臣武将家公子會穿的圓領袍裰。
他穿交襟領子裹着毛茸茸的邊,兩只袖子單薄不那麽厚,上面綴了很多顏色不同的珠子,不僅僅是衣服上,連他的辮了小股辮子的頭發也穿有很多珠子。
懷樂驚了一驚,是胡人。
她記得父皇很喜歡的美人,剛來汴梁的時候就是這幅打扮,她聽三姐姐說過,那是西域來的胡女。
懷樂頭又低了下去,她拉鬥篷遮住臉,擋了一個嚴嚴實實,一副怕生的模樣。
只露出一雙細白的腕子,上面有帶着一只水潤的青玉和田镯子。
“擡起頭來給本王子瞧瞧,你是哪個院裏擡進宮的小流莺,竟然博得衡之為你出頭。”
懷樂膽小,她本來性子軟和,再不敢開口了,別談解釋,只往後縮躲。
“膽子這樣小?”
胡人王子來了興趣,三兩步跨到懷樂面前,就要一把掀開她的鬥篷,打算仔細将她瞧個幹淨。
一直默不作聲的梁懷惔,用馬鞭隔開他的手,胡人王子轉過來,唇邊勾着一抹玩味的笑瞧着他。
梁懷惔不耐煩說道,“外頭雪大,別在這裏耽擱了,走吧。”
說完用腳踢了地上還在跪着的随從,他下腳很重,頗有收拾的意思,頂頭的随從被他踢得大了一個滾,悶哼一聲,捂着胸口嘔出一口血,眼翻了個白,腳一蹬昏死過去了。
懷樂吓得發抖,胡人王子對她還有興趣,只是再沒有動手動腳,只圍着她轉了一個圈。
啧啧又來了兩句,“怕成這樣?”
“你剛跟的梁衡之麽?”
懷樂正愁不知道怎麽回話,她估摸着能直呼二哥哥表字的人,身份應當不低,只怕她嘴笨,說錯了話,惹人嫌棄事小,招禍事就大了。
“哎...”
他滔滔不絕,還要再問。
梁懷惔沒逗留多久很快走了,這個男人也快步跟上,只是還回頭頻頻打量駐足在原地的懷樂。
地上跪着的一片随從,朝懷樂行了一個禮把雪地裏暈死的随從如同收拾殺掉的牲畜那樣拖走。
沒幾陣,瑣碎的聲音消失,很快恢複了平靜。
懷樂心裏依然心有餘悸,揣揣不安,雪地裏殘留的黑血一團的,她瞧着心裏害怕加快步子離開。
白梨樹又折了幾根枝桠。
懷樂少出門,不在後宮走動,不知道這梨樹是黎美人得愛樹,她把殘枝清掉,又掃幹淨樹上和樹下的雪。
弄到夜幕低垂,才氣喘籲籲停下,額上已經冒了汗,肚子因為做了夥計消耗大量的體力而咕咕叫喚起來。
入了秋,禦花園本來有很多澄黃好看的楓葉,風雪太大,一晚上的功夫全都給打得凋零了,懷樂繞了好幾個圈子,腿都跑酸了,也沒找到幾個好看的。
她微微喪氣,紅唇嘟起來,還想着帶回去給漂亮質子看看。
給他楓葉,就能和他多說幾句話,興許他一高興,就樂意再和她多說幾句,再多高興一點,她也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懷樂沒找到楓葉,往回走的時候。
遇到好幾撥手裏端着膳食的宮女和太監,一行人瞧見了她,也沒和她見禮。
懷樂在汴梁沒有多大的存在感,不受喜愛的小公主,說話又結巴,聯姻的價值都不會有,捧高踩低的宮侍自然不會好好侍奉她。
懷樂看着托盤裏精致的吃食,瞧着他們走過去的宮殿方向,燈火通明,隐隐約約中還能聽見笙歌管弦的聲音。
不知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為何有那麽多吃的。
她也餓了。
漂亮質子還沒有吃的,她餓着習慣了不妨事,他臉色那樣蒼白,肯定也經常餓肚子,懷樂知道餓肚子的難受,不想讓他也經歷這樣的難受。
便壯着膽子去了禦膳房,找到平時給她端吃食的侍女,要跟她拿吃的。
今日許是真來了什麽貴客。
她才站進來,還沒有表明自己的來意,那侍女未蔔先知,給她拿了一個裝了吃食的托盤,招招手像打發小乞一樣,将她趕出來禦膳房。
懷樂端着托盤挨個聞了聞,水晶糕和酥酪還有一盤青果。
不多,但她知足,至少都是新鮮的。
歡歡喜喜捧着回了偏殿,還沒進去就在門口碰到了一個來回轉悠的女子。
懷樂頓住了腳,“四.....四姐...”
四姐姐在這裏,那漂亮質子呢?
不遠的腳程,幾步路,她做跑的,氣喘不勻,堵在門口,護家那般的小崽那般站在前面。
原本躲到在房梁頂上的傅忱,手裏捏着的短刃藏了起來。
哦,小結巴回來了,嗯,有她在前面堵着,不用他多廢事了。
傅忱悠然阖上眼睛,懷樂珍惜舍不得用的稠花緞被褥就鋪在髒兮兮的房梁上。
他晃着腿,聽着檐下懷樂着急忙慌問道,“四...姐..姐姐..”
“你....來....多久了?”
梁懷鳶沒到多久,入了夜誰願意過來偏殿打轉,陰森森的,要不是有事尋懷樂,又不好差人過來,她絕計不會踏入這裏的。
偏殿沒燃燈,處處黑漆漆。
她在外面壯着膽子叫了好幾聲,沒得到回應,又不甘心無功折返,轉了幾圈。
她的确沒膽量進去,但懷樂緊張兮兮的模樣實在叫她狐疑,她探頭往裏看。
“你堵着門做什麽?裏面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