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傅忱身量很高,似青竹般欣秀挺拔,然而只不過是表面瞧着柔和儒雅。

跟在他身邊久的人才知道,他這種人最好別招惹。

武将一類狠在皮肉,文官厲害在筆墨手腕,傅忱這類人陰在骨子裏,不過平時不顯山露水,知世俗而圓滑。

最更可怕的是他這般城府,年紀卻輕。

要不是足夠熟悉他的人,打了照面,第一回 決計輸在輕敵上。

就好比他底下的身子骨,長腿窄腰,塊塊實打實的肌裏勁壘分明。

懷樂撞得淚眼汪汪,她捂着鼻子,僅露一雙挂了水的眼兒瞅着傅忱,眸子仿佛水洗過的葡萄,盈着濕漉漉的霧氣。

方才還高興,眼睛彎成了漂亮的上弦月,如今又耷下來,目光又恢複成了小狗樣式,委屈巴巴到了極點。

只是還沒有哭,但是看起來快了。

傅忱皺眉。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小結巴不怎麽經撞。

本以為塌上是,沒想到下了塌也是。

她跟不上他的步伐,能不能就不要跟了,非要離他那麽近幹什麽。

乍乍乎乎,什麽事情都做不好,沒用的小廢物。

傅忱最煩眼淚,他當下張口就呵罵。

“不準哭。”

Advertisement

不是不許,是不準,懷樂眼都不敢眨,越發看着他,眼淚在框裏打轉轉。

傅忱在她的眼裏看見他面孔的縮影,随即豎起手,指着她,眯起眼警告。

“憋回去。”

能夠看得出來她很認真在憋眼淚了。

眼角憋得紅紅的,面頰也紅,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比那次他要把她悶死的手還要用力,頰上的嬰兒肥嫩肉都從指腹溢出來。

也不枉費她這樣折騰自己。

眼淚總算是有成效憋回去了,懷樂将手拿下來。

吸吸她的鼻子,有些哽咽,“憋..憋回去..了...”

巴掌大的小臉蛋上印着她自己的指痕印,橫在上面。

傅忱看着看着,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到了幼年時,在西律他的府邸回廊旁的那條巷子裏,就有一只被人丢棄的,瘸了小腿的貓。

總在甬道那裏窩着,傅忱翻長賦論翻累了,站在樓臺邊倚着休憩的時候,丢過幾回幹果給它。

如今的小結巴就跟那只小瘸貓沒什麽分明。

都是一樣沒人要的,又醜又小。

那只貓是生下來就被人丢到了巷子裏,她說不定也是生下來就沒人要了。

都沒長開,又奶又弱,懵懵懂懂的,是好是壞,是施舍還是憐惜,分不清。

都總喜歡眼巴巴看着他,傅忱無意間忽展顏笑了一下。

懷樂捕捉到他轉瞬即逝的笑,她又欣喜了。

“你、你.....你笑了!....”

懷樂一說,傅忱便以極快地速度收斂他的笑意,換上厭惡的神情。

他自個都杵眉頭,也是見鬼。

傅忱你笑什麽,被小廢物過了蠢病了不成?

留了一個冷眼給懷樂,轉身就進了殿內。

懷樂摸了摸還有些疼的鼻頭,吐吐舌頭,她好像把漂亮質子惹生氣了。

也顧不得多想,連忙跟上傅忱。

罕見的滿桌飯菜,雖然葷腥少素菜多,但也比之前面吃的,是難得一見的盛宴。

這姑且算......他跟小結巴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

八寶雞絲,小炒鯉魚,花菇鴨掌,醬爆仔鴿,鮮炙羊肉,腌水芥皮,幹拌黃瓜,鮮蘑菜心,玉筍蕨菜...

傅忱數了一下,整整十二個菜,全都是用小食盤裝的,估計三兩筷子夾多點就沒了。

懷樂噎回去的話,他知道是什麽,黎美人懷孕宣武帝恩賞上下,她的公主食祿來了。

那些宮侍克扣了大半她的飯菜,表面又得過樣子,就每樣挑點給她送過來。

瞧她出息的,這點吃的就打發了。

幾碟葷腥全都擺在他面前,味道不錯的素菜也離他近,懷樂面前都是最次之。

她對他很上心,好的都在他面前。

木筷也擦拭幹淨遞給他,僅有一碗的百合玉蓮子羹也給他喝。

懷樂只給自己留了一碗兌熱水的稀米粥。

“吃...呀。”

懷樂打心眼開心,一連數日,她總算有些像樣的飯菜給漂亮質子吃了。

之前三姐姐的碎銀,給了膳房的宮侍,宮侍收了錢,給懷樂加菜也只加一兩盤,都是混着大半素的葷。

今日有這麽多!

傅忱毫不客氣接過木筷,面前的葷肉和味道不錯的素食都被他一掃而空,百合蓮子羹也喝完了。

傅忱用飯慢,但懷樂更慢,慢吞吞吃他吃飽剩下的。

她真的一點都沒有浪費,什麽不挑嘴,青椒絲,蘿蔔絲,連傅忱最讨厭的芥菜,她都能吃幹淨。

幾日下來都是這樣,傅忱用完了飯,他會起身去窗桕邊站着,或者羅漢塌上倚着。

懷樂怕他悶,還給他搜羅來了一些玩意,有革面制的撥浪鼓,可以打在地上轉個不停的陀螺,用手彈的小玻璃珠子,彈弓。

全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傅忱曬笑,瞧都不瞧一眼,他六歲都不玩這些。

後來懷樂就給他找了一些陳舊的書籍,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翻來的。

總之很陳舊了,書頁全都泛了黃,抱出來的時候面上都是灰,她用小帕子擦得幹幹淨淨才給傅忱。

逸聞怪談裏偶爾夾雜幾本,衡宗寫的賦水論,還有一些改過批注的文章,對于稅和收賦上有着別具一格的獨到見解。

傅忱閑暇就翻來看,有些他沒想到的,上頭都寫到了,看多了大有裨益。

今日匆匆用了飯,傅忱沒看書,徑直出了偏殿,到牆角用訊號,召來了他埋在南梁的暗人。

“殿下有何吩咐?”

傅忱冷着臉說道,“你去搞一副劑量重的避子湯來,記得要熬好的。”

“半個時辰,用罐子裝好,放在偏殿方亭的第三排臺階。”

“是。”暗樁不多問很快領命去辦。

黎美人懷孕的事情,在傅忱的腦中宛若當頭一棒,把他敲醒了。

他一直以來疏忽了一點,那日他被人下藥,跑來偏殿,遇到小結巴,折騰了她。

事後,一直到今日,都沒有服用避子湯。

他只顧出氣,只顧了爽,可沒有什麽顧忌,這裏裏外外的,真要叫小結巴懷了。

那.......

不行!

決計不行,別說她結結巴巴,又笨又蠢又廢物。

這樣的人,怎麽配當他傅忱子嗣的生母。

再者,她是宣武帝的女兒,是南梁人。

傅忱習慣了她慢吞吞。

本以為這趟出去沒多久,桌上他吃剩的有許多,夠她塞一段時辰的嘴了。

進來的時候,她竟然還在吃,盤子裏的吃食和他離開時的相差無幾。

越來越慢了。

傅忱只瞧了一眼那頭坐着,腮幫子鼓得慢慢的懷樂,收回目光,拿起昨日他沒看完的書冊,接着看。

殊不知,他前腳踏出門,懷樂耳尖豎起來,聽到他出了殿門,連忙擱了碗跟上。

出來的時候傅忱不見了,她心裏慌的,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個方向,不好去尋他的蹤跡,只能在原地幹等着。

她一急,鼻頭很容易泛酸。

懷樂貪戀有人陪她的時日,害怕又變成自己一個人。

那樣的日子,實在太漫長,太冷清了。

所以,傅忱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就怕他走遠了,走快了,跟不上他,實際上,她也總是跟不上他。

夢裏被人丢下的心悸恐懼一直都在,懷樂不想再體會第二次那種怎麽追都追不上漫然的無力感。

漂亮質子腿太長,步子邁得太快,懷樂要很用力才能跟上。

她總是不能一心二用,只顧着跟,就忘了他會停下,撞到了他。

剛剛就把他惹氣了,她不能再莽撞。

平日傅忱在旁看書,懷樂邊用飯,餘光都一直偷偷停留在他身上,就怕一不留神,他就又不在了。

漂亮質子在院裏曬太陽,她也要站在房檐下,在容易看得見他的地方洗被褥。

剛剛傅忱用了飯沒去看書,他擡腳往門口走,懷樂的眼神就跟着他動了。

她急慌慌想問,你去哪?

又不敢問。

漂亮質子不喜歡人過問他的行蹤。

好在傅忱很快回來了,懷樂看見左邊巷口出現那道熟悉的身影,激動的幾欲又要上前擁住他。

想到上回她被嫌棄推開,硬是忍住了,沒沖上前。

漂亮質子不讓懷樂抱,他剛剛就生了氣,不要再惹他生第二次了。

萬一,把漂亮質子氣走了。

他或許不用走,鐵了心做跑的離開,懷樂怎麽會追得上呢?

懷樂很快奔回殿內,端着碗刨了好幾口飯菜,塞得嘴裏都是。

就怕傅忱發現她出去了,發現她沒有乖乖吃飯。

估摸着半個時辰差不多到了,懷樂也用好了飯菜。

傅忱又出去了一趟,這次懷樂假意借着端食盤的借口,跟在傅忱後面,只見他去了方亭下拿了個罐子回來。

懷樂很好奇,也沒問,只用餘光偷偷打量,猜測是什麽。

傅忱等她收整好,用手碰了碰罐壁,藥差不多晾涼了。

就朝不遠處的懷樂招了招手,對她笑道。

“懷樂,你過來。”

懷樂手心裏攥着平安穗,她正摳破腦瓜想,怎麽送給漂亮質子。

擔心傅忱不要。

她本好奇傅忱拿過來的罐子裏面裝的什麽。

被笑着叫了,自然是欣喜的,很快奔至他面前。

“你..你叫我....”

平安穗藏在身後,白嫩嫩的指尖繞着平安穗攪啊攪。

鴉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鼻頭泛着粉意,輕咬着唇,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傅忱在心裏想,這小結巴,笑得這般嬌俏做什麽?

“嗯。”

“這是我托人找來的補藥,專給你喝的。”

“前幾日你不是傷到了麽,只擦金創藥好得太慢了,喝藥補補,傷口愈合會得更快一些。”

懷樂霎時就開心了,她猛地擡頭,“補..補藥...給..給我的?”

“嗯。”

這時候的傅忱格外的好說話。

“你一定要喝光。”

喝光了才有用。

“..好。”漂亮質子給她尋來的,她肯定會喝光的。

“懷..樂..會喝光的..”,她重重點頭保證。

傅忱打開罐子,藥味濃得發沖,單是聞,都能感覺到的确是下了很重的劑量,殿內都是苦味。

苦得他眉頭都發皺。

懷樂自然也聞到了,她指着藥罐還沒說什麽。

不想容她反悔推辭,傅忱搶在她前頭先道。

“良好苦口,味道不好聞,你剛剛答應我喝光了,現在不會耍賴的,對不對?”

懷樂沒遲疑,答嗯。

她答應了肯定喝的,只是想給他東西。

傅忱滿意點頭,省事了,他都想好了,要是她不喝,拽她頭發灌下去。

“喝吧。”

他倒出來滿滿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濃稠得幾乎化不開。

懷樂趁熱打鐵,後面的平安穗都被她捏得在掌心發了汗。

“我...我也有..東西給你。”

“什麽?”

傅忱不滿皺眉,她還有條件?

懷樂把平安穗拿出來,遞到傅忱的眼前,“裏面..是...平安符...”

“很...很靈的.....”

她指了指傅忱的腰,“挂...上去..鬼就不來了....”

世上焉有鬼神,都是膽小的人編造出來的而已。

她也太無知了。

傅忱斂下的睫底下,全然又湧起一片嘲諷。

“你給我...藥喝...懷樂給你平安穗..”

保平安的。

希望漂亮質子平平安安,不懼鬼神,懷樂又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好。”

如今要讓她喝藥,一個物件而已,挂便挂吧。

傅忱伸手接過了,随意挂在腰上。

平安符麽。

“喝藥吧。”

傅忱把藥遞給她,懷樂笑着接過來藥碗,她一應而盡,藥苦得她臉都皺了起來。

她仍在笑。

傅忱把最後一點倒給她,“喝幹淨,不要浪費。”

她果然很聽話,喝了一個幹幹淨淨。

傅忱看着空掉的罐子和幹淨的藥碗,心裏安定許多,應當不會懷了,得空下來,低眼打量小結巴給他的平安穗。

指腹摩挲間能感受到囊內,平安符的符頁。

他有點想拆開看看。

盡管嘴裏都是苦到舌尖發澀打顫的藥味,懷樂也特別開心。

漂亮質子看起來很喜歡懷樂給她打的平安穗。

她盯着傅忱的臉,沒忍住,踮腳吧唧一口親在了他的側臉上。

傅忱神色一淩,整個人都寒了。

動作一頓,冷眼過去,小結巴亭亭玉立在他面前,嘴角還殘留着沒擦幹淨的黑乎乎的藥汁。

他要斥責的話莫名噎了回去。

她怎麽那麽高興?

“能..能不能告訴...懷樂...你叫什麽名字?”

側臉上那一塊還殘留着柔軟而溫熱黏稠的觸感,令傅忱感到煩躁不适。

但又很莫名。

就像現在,不知怎的,他無意識脫口而出了他的名字。

“傅忱。”

小結巴帶着一點凍出來的鼻音,笑眯了眼,露出一排明亮的糯米牙,跟撒嬌一樣喊他。

“忱..忱哥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