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在沙灘上畫什麽?”
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人突然站在阿生的身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畫魚。”阿生回頭看了一眼,繼續蹲在沙灘上,小小的手上沾滿了細膩的沙子,出神地盯着自己的畫作。
這個男人不像是小漁村裏的村民,小漁村裏不會有村民穿一身西裝革履。很明顯,這是一個外地人。
“這條魚身上是什麽?”年輕男人輕聲問道。
“一把菜刀。不像嗎叔叔?”阿生轉過頭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那雙黑黑的眼睛,像狼的幼崽的眼睛,但是眼珠子很黑,很好看。
“我是來漁村寫生的畫家,姓馮。對了你幾歲了,小孩?”姓馮的男人似乎對這個孩子充滿了興趣。
“六歲。”
“上學了嗎?”
阿生倒是很想去學校認識一些新朋友,這樣他就不用獨自一人看日出日落,不用獨自一人在沙灘上無聊地畫畫。如果有了新朋友,他就可以和朋友一起玩耍了。但家裏沒有錢,父親雖想借錢讓自己上學,但母親不肯,她總說孩子上學了就回不來了。
“母親不讓。”阿生失落的看了一眼茫茫的海面,又蹲下重新畫了起來。再畫一攤血吧,被漁村少年砍死,倒在血泊中的魚。
“小孩,如果你想上學的話,叔叔可以幫你。”男人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
阿生的眼睛突然綻放出光芒:“真的嗎,馮叔叔?”
“真的。走吧,帶我去跟你家大人說一下。不過在這之前你得答應我,以後會跟着我學畫畫。”
如果可以上學,別說讓他學畫畫,就是讓他三天不吃不喝都行。阿生想也沒有想就答應了。
馮叔叔不知道是如何說服德珍的,最後談下來,馮叔叔表示願意出錢資助阿生從小學到高中的學費。
陸全國覺得喜從天降,自己的兒子是遇上了大福星,天上掉餡餅都沒有這樣的好事情。從小學到高中的學費,對于一個貧困的漁民來說,簡直是一筆天文數字。
也許是因為兒子要去鎮上上小學了,每天早出晚歸,家裏就只剩下德珍一個,不免孤單。她一言不發,躺在床上不斷地咳嗽。
“孩兒他娘,孩子要去上學是好事兒,比咱有出息,我已經打了一輩子魚,我的兒子不能像我。你往好處想。”陸全國語重心長地安慰妻子。德珍這個人心眼兒小,容易想不開,結婚多年他是了解自己妻子的。妻子希望所有的事情都順着自己,一有不滿意她就憋在心裏,找到合适的時機爆發出來。如果不是她常年卧病在床,長不出嚣張的氣焰,恐怕家裏要讓德珍搞得雞飛狗跳吧。就像村後頭老王家那位母夜叉媳婦,家裏大小事情都要管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次兩人鬧矛盾吵架,母夜叉媳婦嫌男人沒用,氣急了罵罵咧咧抄起菜刀砍了老王兩刀,刀疤到現在都還留着。陸全國胡亂想着。等德珍想明白了就好了,她是孩子的母親,不可能不希望孩子過得好。
九月開學前幾個月,馮叔叔一直住在漁村,阿生跟着馮叔叔學了很多繪畫的技巧,對于顏色的運用也掌握了不少。阿生頭腦聰明,一學就會,反應也快。馮叔叔總是一個勁兒誇他。
爹說的對,馮叔叔就是他的福星。
“阿生,你殺過小動物嗎?”馮教授突然問道。
“我只殺過魚。”阿生回答。說到殺魚,哪天殺魚時魚的血腥味又重新飄進他的鼻子裏。
“你再殺一條,叔叔畫你殺魚的場面。”馮叔叔臉上堆着溫和的笑容,在陽光下卻又帶着一閃即逝的陰險。他已經連續跟着馮叔叔相處了一個月,馮叔叔此刻竟是如此的遙遠而陌生。
按照馮叔叔的指示,他從家裏拎出一條活魚和一把菜刀。馮叔叔已經架好了畫板。
随着少年的手起刀落,馮年久手中的畫筆也在飛快的移動,畫筆摩擦畫紙的聲音,刀落到魚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魚的鮮血染紅了沙灘,黏糊糊的沙子沾到魚的身上,肮髒又血腥,畫中的少年像一個長了獠牙的餓鬼,殺紅了眼睛,龇牙咧嘴,舉着明晃晃的菜刀,臉上的神情既緊張又興奮……那條魚長着人的臉人的身子,嘴巴張開,眼球從眼眶裏咕嚕嚕滾了出來,有氣無力的□□,身上血肉模糊,隐約可見森森白骨。而周圍的景色是祥和一片,藍天白雲,大海遼闊,優雅的海鳥展翅飛翔,而沙灘上,正在進行一場兇殘的屠戮。
一個六歲的少年,使起菜刀來,力量竟是難以想象的大。他身上濺了點點血污,褲腿上也沾滿黏糊糊的沙土,蒼白的臉因為運動過量變得通紅。
從那以後,馮叔叔常常會給他找來各種動物,比如野雞,鴨子,貍子等動物,還專門給他買了一把刀,這把刀清白澄澈,閃閃發亮,不像自家的刀,刀柄上總是粘膩膩的,刀身滿是黑色污垢。有時候刀身還會趴着一只吸食殘垢的小蜈蚣。
馮叔叔說,你只要練會了刀,握筆才能更有力。聽我的話,我不會害你。
母親也經常讓他聽話,他和母親,還真是同一類人呢。
到了九月份開學,父親送他去報名,馮叔叔留下一筆錢和一個聯系方式離開了漁村,每年馮教授都會郵寄來阿生的學費。
學校果然熱鬧啊,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們,玩得開心極了。他們皮膚黝黑發紅,這是标準的漁村人。常年暴曬在高溫下,皮膚黑裏透紅。陸祈生的蒼白臉色混在他們之中就像一個異類。他們罵陸祈生是雜種,是他哪個病死鬼的娘不要臉偷漢子才懷的他,他爹一氣之下打殘了她娘的腿,所以她娘才下不了床。
這些小學生是在哪裏聽來的這些呢?無非是大人教的吧。漁村裏的婦女閑來無事免不了家長裏短談八卦,還被孩子們聽到了耳朵裏。孩子的嘴有時候比大人還惡毒百倍,他們有時候更像是無知的惡魔。在陽光普照大地的那一刻,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明目張膽地把刀子戳進他人的身體裏。事後還一臉懵懂的樣子,委屈地告訴別人自己什麽都懂。
看來上學也不好玩啊,交不到朋友,同學們都疏遠他欺侮他。上課也很無聊,哪些知識他一聽就會,題目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沒有什麽比上學更讓人無聊的。
有一天上體育課,阿生在旁邊看着男生踢足球彈彈珠,女生玩跳繩踢毽子。他們蹦蹦跳跳,讓阿生突然想到魚在臨死前掙紮的場景。只是魚是悲傷的,他們是快樂的。
幾個男生突然給對方使了個眼色,突然架起阿生把他拖到垃圾桶旁邊,兩個人按住他的手,另外三個人往他衣服裏塞垃圾,不一會兒衣服就被撐得鼓鼓的。他們威風凜凜地按住他在操場上轉圈,高聲喊着口號“豬八戒游行啦!快來看快來瞧啊!豬八戒來啦!快跑啊......”
男孩子們的惡作劇引來了許多小學生圍觀,一時間所有垃圾桶的垃圾被一搶而光,他們學着電視裏行刑前游街的場景,老百姓往犯人臉上丟臭雞蛋,爛白菜葉子......他們學的有模有樣,往“豬八戒”身上丢垃圾。小學生們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這種行為引來了教務領導,教務領導揪住幾個好事學生頭目的衣領子,扯開公鴨嗓大吼一聲,圍觀的小學生當即一哄而散。
在第二天全校開早會時,把陸祈生和幾個好事的男生都放在講臺上罰站,進行全校批評。陸祈生一直說是他們欺負自己,但教導主任可不聽這一套,他見過太多調皮搗蛋牙尖嘴利的學生了,他們都喜歡推脫責任。教導主任批評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招惹他們,他們會欺負你?就算他們欺負你,你難道不能告訴老師?”不管阿生說什麽,教導主任都咬定這個學生是在狡辯。
陸祈生的班主任說最讨厭打小報告的學生,昨天有個女生打小報告,被班主任在辦公室甩了一巴掌,今天上課的時候臉腫的像皮球魚一樣。
父親告誡阿生,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別和同學發生矛盾。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在家聽母親的話,在學校聽老師的話。所以他點頭同意接受罰站,當着全校所有小學生和老師的面,站在高高插着迎風飄揚的紅色旗幟的臺子上。講臺下面一片黑壓壓的頭,可以看清前排一些學生東張西望的眼睛,時不時發出一聲竊笑。
校長在臺上講話,說講臺上站着的幾個人是學校的恥辱,他們在學校裏打架鬥毆,不講衛生亂扔垃圾,破壞學校環境,罰他們打掃一個月的廁所,下不為例。
與欺負他的五個男孩子一起打掃廁所的那一個月,是陸祈生童年的噩夢。脫離了老師的管束,他們開始變本加厲地折磨陸祈生。學校是旱廁,剛開始他們把陸祈生堵在廁所裏,往廁所裏扔石頭,陸祈生躲無可躲,糞水濺了一身。後來他們把屎尿糊在陸祈生的衣服上褲子上,到處跟同學說他拉褲子,引得同學都來圍觀嘲笑他。
他們不斷地羞辱他,直到有一天下午,陸祈生終于忍不住了,男孩子們把廁所裏的白生生的蛆挑出來放在水瓶裏,騙他喝下去。同班同學阿雅看不下去,告訴他不要喝。
哪個叫阿雅的小姑娘像一個英雄一樣,渾身散發出如同母親一樣的光芒。
他拿起水瓶,和遞水的男生打了起來,手上的瓶子,像刀一樣,一下兩下,三下,落在男生的頭上,身體上……殺魚的情景再次浮現到腦海中。
眼見自己的同夥占了下風,其他幾個幫兇立刻沖上去拉開陸祈生,他們把陸祈生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班主任說了,不喜歡打小報告的同學,那就讓他們打吧。
只有阿雅找來了年級主任,拉開了他們。陸祈生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但從這次以後,男生也不再敢欺負他了。好像是秘密約定一般,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後來,同他打架的男生有一個游泳的時候淹死了,浮上來被人們發現的時候,整個心髒都讓魚啃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