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見一個夥伴
趙春平追了韓兌兩條巷子,終于體力不支,放棄追趕。她挑揀了一塊平整幹淨的地方,往地上一坐,抱着腳開始抑揚頓挫地哭唱起來。
四周圍了一圈看熱鬧的村民,有人勸有人問,更多的人是看戲,還有人準備了南瓜子,邊磕邊看。
陳月香怕婆婆破壞兒子的好風評,她在五十米外挑選了一個陣地,坐在地上跟衆人哭訴:“做人難,當女人更難,做後媽是難上加難,上輩子殺人全家,這輩子當人後媽。我這一肚子的苦楚跟誰說啊。我家小銳是真傻,他不忍心看着他大姐跳進火坑,非要不讓換親,他也不想想,他管得了嗎?有誰肯聽他的話?我們娘幾個在家裏哪有一丁點地位?平常都是上面下面捂得嚴嚴實實的,話不敢多說,屁都不敢多放……”
陳月香邊哭邊唱,韓梅一想到此事全是因自己而起,又是愧疚又是難過,也跟着一起哭。
韓竹見大姐和親媽都哭了,她不哭不好意思,便也跟着掉眼淚,一邊哭還一邊說道:“媽,你別難過了。我明白你心裏的苦。”
婆媳倆在村子中央唱對臺戲,這可忙壞了看戲的村民,他們一會兒到那邊看看,一會兒到那邊瞅瞅,生怕錯過了精彩的戲份。
此時的韓兌正在村外的田野裏晃悠,這時節,莊稼都已收割完畢,麥苗還沒長出來,地上光禿禿的,路邊野草枯黃,時不時地吹過一陣秋風,有一股秋日裏特有的蒼涼,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詩:自古逢秋悲寂寥。
韓兌走在狹窄的田梗上,默默地思索着事情該怎麽善後。
走着走着,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小銳。”
韓兌停住腳步,回頭望去,就見一個帶着黑框眼鏡的白淨青年站在齊腰深的荒草叢中望着他笑。
韓兌飛快地在腦中搜索着這人的資料,這人叫劉逢秋,是他的小學同學。劉逢秋,這名字起得有點意思。這名字再搭上這景,真是巧啊。
劉逢秋見韓兌看着自己發愣,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我看見周圍沒人才叫你的。”
韓兌猛然記起來,劉逢秋家裏成分不好,前幾年,他爸還被人鬥過,這兩年局勢稍稍平靜些,可他們家的日子仍不太好過。劉逢秋的學習成績很好,因為出身原因公社沒有推薦他上高中,平常大家夥對他們一家是敬而遠之。他跟韓兌小時候玩得很好,可謂是形影不離,運動開始後,劉逢秋自覺主動地疏遠了包括韓兌在內的昔日小夥伴,兩人的關系越來越淡,這幾年基本沒有往來。
韓兌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遲疑讓劉逢秋誤會了,真是個敏感的孩子。不過結合他的身世和處境也屬正常。
他忙笑着說道:“不不,你別誤會,我剛才正在思考問題。你突然喊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劉逢秋雖然沒怎麽跟韓兌來往,但同在一個村裏,對韓家最近發生的事也略有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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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探道:“你是在想大姐和招工的事吧?”
韓兌深深地嘆息一聲,說道:“主要是我大姐的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我媽不讓我姐換親,我媽又費力說動了我爸,結果到我奶那兒卡住了。她死活不同意,還跑到我家罵我,沒辦法,我只好躲出來。”
劉逢秋扶扶眼鏡框,慢條斯理地說道:“這事确實不太好辦,你上面有你爺爺奶奶,還有你爸你大哥,光靠你一個人的力量難吶。對了,那你有沒有想過去找婦聯?”
韓兌先是一怔,接着驚喜道:“對啊,你不提我都忘了,咱們村有婦聯。”有困難找組織。
劉逢秋補充道:“你找我們生産隊的婦女隊長沒啥用,她根本不管事。你最好去找公社的婦聯主任楊主任,她應該會管的。”他們生産隊的婦女隊長是李滿福的弟媳婦王美雲,就是個擺設。
韓兌盯着劉逢秋瞧了一會兒,這家夥心思敏感細膩,想事情很周到,跟原身又是發小,這麽好的人才不結交那豈不是虧了?
他決定把兩人之間那艘破裂的友誼小船重新修補修補。
韓兌拉着劉逢秋一通閑侃,劉逢秋心中詫異,接着又是一陣唏噓感慨。兩人畢竟是發小,又都喜歡讀書,能聊的還是挺多的。在韓兌的引領下,他也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部分心扉。
韓兌得知他是出來打柴草的,想着閑着也是閑着,就幫着他一起割草拾柴禾,兩人一邊閑扯一邊幹活,半個小時後就弄了兩大捆柴草。
兩人各背一捆柴草往村裏走去,韓兌把柴草送到劉家門口,劉逢秋觀察着韓兌的神色,試探道:“你要進來呆一會兒嗎?”
韓兌本來打算直接回去,他一想劉逢秋心思敏感,怕他誤會,便說道:“行,正好我也渴了,去你家喝口水。”
劉逢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含蓄的笑容,他把柴草放下,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開門。韓兌走進院裏,就覺得這院子真不錯,院子裏種着一棵梨樹一棵桃樹,牆角處還有一叢月季花。
兩人說着話進了堂屋,堂屋裏擺設不多,打掃得幹幹淨淨,看着就讓人很舒服。
劉逢秋用茶葉末泡了一壺茶,兩人各喝了一大碗茶,韓兌打量着堂屋裏的書架,就随口問道:“你這除了課本還有別的書看沒有?”
劉逢秋小心地回答道:“我只有小學初中課本,借來的高中課本,另外還有領袖語錄,其他的書都是資本主義的毒草,我從來不看。”
韓兌在心裏嘆息一聲,連忙答道:“毒草我也堅決不看,做為社會主義好青年,誰看那玩意兒?對了,我那兒有幾本社會主義的糧草。下回拿給你看。”
劉逢秋一聽說還有下回,心裏十分高興,點頭道:“行,咱們一起學習,共同進步。”
韓兌在劉家呆了一會兒,就告辭離開,家裏這會兒應該鬧騰完了。
劉逢秋把他送到門口,目送着他離開。
韓兌經過大伯韓大中家門口時,大伯母杜紅麗笑眯眯地看着他,招呼道:“小銳你回去啊?”
韓兌禮貌地回了一句,大伯母今天談興頗濃,繼續跟韓兌拉家常:“小銳,上午你奶去找你啥事啊?”
韓兌一臉為難,欲言又止。
杜紅麗早從別人嘴裏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可是她還想知道更多,韓兌越是欲言又止,她就越想知道。
為此她還付出了一點代價,進屋拿了一個白面饅頭硬塞到韓兌手裏:“這是早上剛蒸的饅頭,你也嘗嘗。”
韓兌搜索了一下腦中關于大伯母的記憶,不由得虎軀一震,他的這位大伯母可是有名的糖公雞,所謂糖公雞就是比鐵公雞更勝一籌。鐵公雞是一毛不拔,糖公雞不但一毛不拔,還倒粘別人兩根毛。
他竟然從糖公雞手裏拿到了一個白面饅頭,這真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韓兌看着手中的饅頭,覺得它更白更大了。
韓兌珍而重之地把饅頭放到口袋裏,一臉真誠地說道:“大伯母,你對我真好,你這人真大方。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算家醜外揚,我就把這事說道說道。”
韓兌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奶奶鬧事的過程。
杜紅麗剛才已經聽人說過一遍,但再一次聽到婆婆被韓兌怼得啞口無言時,心裏還是爽快無比。
這就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誰讓這個老太婆整天不幹好事。
韓兌這下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大伯母忍痛給他饅頭了,原因是自己替她出了口惡氣。她跟趙春平是天敵,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他懂他懂。
韓兌覺得大伯母的功能還不僅僅在于一個饅頭,她還有別的用處。
韓兌又說道:“大伯母,你知道的,我一向是個孝順的孩子,我書讀得多,道理懂得多。知道應該孝順老人,可是我奶她做得太過分了。她不僅僅是把大姐把火坑裏推,還把我們老韓家往泥坑裏趕。”
杜紅麗反問道:“推你姐進火坑我明白,為啥說把咱老韓家往泥坑裏趕?”
韓兌長長地嘆了口氣,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大伯母,你是咱村裏少有的聰明人,你仔細想想,大家夥對于那些換親的人家是怎麽看的?是不是都不太看得起?”
杜紅麗道:“是不咋看得起,可那總比打光棍強吧?你大哥那條件,也是沒辦法。”
韓兌搖頭:“大伯母,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大哥這樣還不如打光棍呢。我之所以強烈反對,一是因為我跟我姐感情好,不舍得她受苦;二就是為了我們全家甚至是咱們老韓家着想。我同學知道咱家要換親後,都一臉看不起,說你家條件得有多差,大哥找不到對象就罷了,得用姐妹去換媳婦。他們還說咱們家覺悟太低,不把姑娘當人,是封建毒瘤思想。好人家的姑娘和小夥子以後也不想跟咱們家結親。”
杜紅麗聽得直皺眉頭,她不死心地問道:“真是這樣?可咱村裏也有換親的呀,人家不照樣過日子?”
韓兌說道:“大伯母,人家是什麽人,咱家又是什麽人?你跟我大伯是村裏有名的聰明人,大家提起你們誰不豎大拇指?在十裏八村是少有的有排面的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別的不說,就說這白面饅頭,那是誰都能吃得起的嗎?
還有我三叔,那可是城裏人。本來大家挺羨慕咱們家,将來我們兄弟幾個說不定也能像三叔那樣娶個有正式工作吃商品糧的城裏媳婦,這下一切都完了。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別說城裏姑娘,鄉下的好姑娘也沒戲了。大伯母,咱們老韓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韓兌說完這番話,揣着饅頭離開了,留下若有所思的杜紅麗。
韓兌回到家裏,發現奶奶已經不在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氣。
韓梅和陳月香正在院子裏擇菜,一看到韓兌回來,韓梅面帶笑容,陳月香則故意拉長了臉,說道:“你這個不省心的,淨給我找事兒。”
韓兌湊上去,雙手捧上白饅頭說道:“老娘在上,你消消氣。我把饅頭上貢給你。”
陳月香驚訝道:“哪來的饅頭?你去鎮上了?”
韓兌笑道:“沒去,是大伯母硬塞給我的。”
陳月香和韓梅都是一臉震驚。
陳月香甚至還特意擡頭看了一眼日頭,自言自語道:“這日頭沒有打西邊出來啊?糖公雞咋轉性子了?”
韓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