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慶豐殿的地龍燒得盛,方從外進來的貴女們,一時都取了身上的披風小氅。本就是争豔而來,便就美得各有不同。

江随只扶着宋妃上座,聽得那些雀語歡聲,一一将人打量。最後的目光,卻依舊只落在那身深藍的命服上。

萬花叢中,安然舒靜。不争外在的裝扮,卻叫人無法忽視。

原是孝武皇帝最喜歡的小公主,夜裏批閱奏折,都尚且帶在身旁讀書練字。那時還是活潑俏皮的性子。依方在玉瓊臺上的事情看來,如今已頗有太上皇的泰然之風。

江随正是有所感嘆。宋妃卻側眸來問。

“掌印可知道,宸王殿下何時會來?”

江随道,“宸王殿下身子不适,留了話,道是不來了。還請娘娘主持宴席。”

宋妃道,“我看人都到了,便就開席罷。”

三皇子早在宋妃身旁坐了下來,方還受了些許驚吓,只悶聲玩着手裏的木雕鸠車。等江随上前與衆人宣了開席,方聽母妃喊着自己。這才收了收手裏的玩意兒。

“顯兒,母妃與你準備的玉如意,你可想好要給哪位姑娘了?”

提及這個,淩成顯又起了興致。忙對宋妃點了點頭。

江随喚人捧上那柄玉如意。淩成顯左右打量,把玩三番,只覺這東西通身翠綠,多帶水色,是上好的料子。這等文玩東西,他是及其通曉。

江随見人只顧着手裏的東西,方細聲提醒,“殿下,宋妃娘娘還等着您呢。”

淩成顯這才再看了看一旁母妃,見母妃面色不悅,他方趕忙起身去了。

玉昀的席位靠着上首。公爹位居內閣一品大學士,宋氏的位置便也安置在旁側。可宋家即便是宋妃的外家,此回宋大人升遷,也不過正三品,徐氏協着女兒們便只好落坐在靠後。

卻是一品長平侯夫人離着陸府的席位近些,如此一來,齊鳶鳶便又能尋着陸茹若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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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昀身子将将好,是不宜飲酒的。她以往也喜歡多用些,畢竟酒過愁腸,能使人忘憂。可将将過了半年卧榻的日子,便愈發知道身子要緊。再烈的酒,也是寒涼。

方來侍奉甄酒的內侍便被阿翡支了開來。“奴婢與主兒去取些紅袍熱茶來。暖着胃才好。”

玉昀點頭叫她去了。卻見三皇弟已從上首起了身,手中持着一柄玉如意,正往這邊走了過來。

這是皇子相看宴的習俗,若見着了心儀的姑娘,便會許人一支玉如意作禮。明面上看上去,是覓得佳人,心有屬意;可以過往的情形來看,被這柄玉如意許下去的姑娘,卻也多是已得了宮妃和皇帝的許可,才讓皇子們在宴上,給衆人些許提示。冊封皇子妃的旨意,便就依此而定下了。

如此,玉昀便也心知,三皇弟此下該是要往宋二姑娘那裏去。可人行到長平侯府的坐席前,卻往嫡小姐那處看着。

齊鳶鳶将将飲了兩口酒,并未多在意三皇子要許人玉如意的事。她自也是知道,人該是要往宋家二姑娘那兒去的。可撞見三皇子一雙眸光中,透着笑意,又一把擰開了小內侍的手,跌跌撞撞匐倒在自己桌前。一旁端坐着的母親,都一把起了身來。

“哎喲。殿下怎如此客氣?”

長平侯夫人着實并無冒犯的意思,不過是見一位皇子殿下匍匐在自己席位之前,頗有些驚慌失措。又忙拉着女兒一并起了身。“鳶鳶,快與殿下行禮。”

“不必不必。”淩成顯嬉笑着,目光卻看都沒看長平侯夫人一眼。只盯着齊鳶鳶道,“我下響見你嬉冰嬉得好,何時教教我。”

“……”

大殿之上,衆人悄然,本都正等着三皇子許下玉如意。卻聽得人如此問于長平侯府嫡小姐,玩樂不羁,毫無儀态,不禁有人交耳起來。

齊鳶鳶卻只依着母親的意思,起身與人一福。待禮數周全了,方道。

“華庭軒擅嬉冰的技人許多,殿下大可尋人來問學。臣女技不如人,下響不過與人玩鬧,不值殿下記挂的。”

齊鳶鳶話還說着,衆人便見一抹紅色身影,從上首宋妃身旁,急急走了下來。

“我、我分明見你…”淩成顯正還要說什麽,卻被那紅衣內侍一把攙着提了起來。江随彎着一雙鳳眸,“殿下,您手裏的玉如意,還未送出去吶。那位姑娘的席位還未行到。雜家扶您過去。”

“掌、掌印…”淩成顯面上的笑意陡然沉了下去,忽起了幾分敬畏。

江随提着人,卻見他因方在地上跪了一通,衣領還聳着。只叫身後方扶着淩成顯的小內侍來,再與人整理了一番衣襟。方将人扶去了宋府席間。

齊鳶鳶終松了一口氣。一旁玉昀,也跟着放下心來。

若三皇弟果真要将那玉如意,許給了長平侯府。玉昀也會替嫡小姐不值。若方江随未有及時出手,她已打算好,要去扶一把三皇弟。

此下,長平侯夫人帶着女兒落座回去,陸茹若便一旁,忙拉了拉齊鳶鳶的手。細細聲道,“好了。好了。”

齊鳶鳶望着人,抿了抿唇。“不是我,哪兒能是我呢?”

衆人注視之下,江随終将三皇子扶到了宋府跟前,将那柄玉如意許給了二姑娘。

事已落定,宋菡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在此之前,母親與她議過幾回親事。從四品侍郎家的公子,門楣太低,卻也舉止妥當,文質彬彬。長平侯府世子爺,雖流連煙花之地,好歹俊朗風流。

而她這表哥,以往雖有幾面之緣。卻是今日相處些許時候,方知道是如此秉性。她此下,多有些羨慕起齊鳶鳶來…

可事已至此,哪裏還有反悔可言。

她不自覺望了望母親,母親也溫聲來勸。“不礙事,殿下只是年歲還淺,過幾年,會好的。”

“……”

江随回了上首宋妃身邊,方聽宋妃道,“可多虧了掌印。”

江随笑道,“娘娘言重。雜家只是替先皇與娘娘,照拂着三殿下。”

宋妃自端起杯酒來,敬了江随一杯。只待人喝了酒,方又悄聲湊到他耳旁。“掌印想要的人,臣妾已吩咐替您打點去了。”

賀蘭氏的女兒,與其留着礙眼,不如毀了。便也能叫她覺着公道一些。

那雙鳳眸中忽閃過一絲光亮:“雜家便先謝過娘娘了。”

**

阿翡捧着玉檀宮裏取來的大紅袍,将将走來禦花園,便見一位年長的公公迎了過來。

“阿翡姑娘,大公主叫奴才來傳個話。夜裏,她有些畏寒了,想叫姑娘您在玉檀宮,再取一件狐裘來。”

阿翡認得這位崔公公,是多年侍奉在慶豐殿宴上的人。又念起主兒将将病愈,方傍晚又吹了些湖邊的冷風。

“主兒她可還好麽?可是發熱反複了?”

那崔公公笑道,“大公主還無恙。只是要件厚衣衫來。”

阿翡只忙謝過。“有勞崔公公了。勞您告訴我家主兒,我這便回去取了來。”

“诶。奴才這便回去了。姑娘您慢走。”

崔公公客氣,阿翡也趕着辦差,便往玉檀宮中回了。

慶豐殿內,玉昀到底沒喝上阿翡要取的大紅袍,卻是有內侍見她不多飲酒,侍奉來了茶水。

亦是上好的烏龍茶,雖不是她特用那幾片茶園的,除了少了幾分花香,味道便也無二。宴上牛羊肉多,點心也是及甜。一番用食下來,便覺那茶味兒解膩。她便也多用下幾口。

一旁侍奉的內侍,又來與她滿上。如此幾道茶後,背後不覺浮起一層熱汗。眼前景象竟也開始模糊。她未有飲酒,卻也奇怪為何會如此。

“嫂嫂怎麽了?”陸茹若就在席旁,已起身來問了問。卻聽上首宋妃開口道。

“那是陸左輔家的大姑娘吧?”

宋氏一旁,忙接了話去。“是大姑娘。今兒是來了,一直跟着公主身旁呢,便還未見過娘娘。”

宋妃招了招手,“好孩子,快過來給我看看。”

陸茹若無法,只好先往前去。玉昀知道自己身子恐是不妙,方與一旁宋氏道,“我有些不适,母親。”

“公主可還好?不如,先回玉檀宮歇息?”

上首宋妃招呼了大姑娘,方也開口吩咐着自己的貼身婢子,“大公主不适,你便帶幾人內侍,将她先送回去玉檀宮罷。”

玉昀只覺呼吸逐漸有些緊了,與早前卧榻之時症狀相似。許是方在湖邊吹了冷風,舊疾又發作。見宋妃身旁的婢子來,便也就跟着人起了身。她身上已了無氣力,便也顧不上與在座一個交代,只随着那叫花岚的婢子,從旁側小門,出了慶豐殿去。

“大公主殿下,您腳下小心些。”

玉昀眼前的光亮只剩下幾盞燈籠之火。在眼前虛晃着,便也看不清楚。只聽得身旁花岚的聲音,她方扶緊了花岚的手臂。

“阿翡…她怎還未回來。”此時她已有些後悔了。這種時候,身邊沒有貼心的人。雖是宋妃使人送她回去,卻也并不那麽妥當。

花岚道,“許是手上的活兒耽擱了?殿下莫要憂心,奴婢送殿下回去便好。”

“有勞…”她晃了晃腦袋,方看得清楚些許花岚的面貌。是一副清秀的生相,正待她淺淺笑着,好似也并未有什麽可疑。只這麽一眼的功夫,視線便又模糊起來,花岚的面容也變得重疊,她唯有不再費神去看了。只斜斜靠在人身上,腳下也漸漸失去了知覺。

再次看到光亮的時候,她已是躺在一張小榻上。眼前燭火明朗,兩個婢子正都在忙碌着什麽。

“星瑜,掌印喜歡的松墨你可取來了?”

“這便去了。你且好生照看着人,若醒了,便再與她一杯清茶。”

“我自是知道的。且不能壞了掌印的事。”

“那便有勞你了,蘭秋。”

那身淺紫色衣衫的婢子說着便出了門去。玉昀的視線,這時也重新清晰了幾分。卻發現自己并未在玉檀宮。

這裏是養心殿後殿,是皇祖父用來下棋讀書的地方。她兒時的黃昏多在這裏度過,便是再熟悉不過了。只是除了她身下的棋榻,四周擺設早已變了模樣。

不遠處博古架上的兵書行志不見了去處,全然換作了些畫軸。南北兩面大牆上的畫也換了。原來的錦繡山河圖,換作了西子浣沙;而達摩苦行圖,換作了貴妃出浴…

至于殿中的熏香,這時,她方也緩緩察覺得出來。原沉穩的龍涎,換作了一縷合花香,輕佻暧昧。

她恍惚着,身上的熱意還未全退去。卻見方那叫蘭秋的婢子已湊了過來。

“大公主,您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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