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淩霆川回到府上, 已是将近亥時。暮色沉沉壓下來,幾束月光灑在庭院裏,冷冽非常。

他素來是習慣了這樣冷清的。早年間在坤儀宮住下, 身旁便就無人。因淑皇後讓人傳言他不祥, 皇子皇女都不與他來往。

後來被軟禁在這四方大宅, 倒是覺着松快了。淑皇後沒功夫管他,便沒人克扣他口糧, 也沒人再動辄罰他跪着。是以即便是冷清,也是極好的。

只是今日, 冷清忽也有些不對了。

霍廣見人側眸望着客房的位置,方笑着來打趣兒, “少主若是想, 可以住在養心殿的別院吶。也不稍兩地…”兩地分離。

話沒說完, 便被人狠狠盯了一眼。霍廣當即沉了聲兒,話也不說了。只送人入了寝殿,方送上一本折子。

“出宮的時候, 掌印給的。道是任命北疆大将的折子內閣票拟過了。這回,先給您看看,再讓皇帝圈紅。”

淩霆川廣袖一拂,“孤有什麽好看的?”

他只是冷冷笑了聲,“叫皇帝定便是。”

攝政, 攝政。這政,他是真不想攝的。

大周姓淩,他可不是。

**

雲妃的棺椁在碧雲宮中停了七日, 方由禮部主持, 遷往皇陵下葬。

出殡那日, 宋氏也來了, 抽着鼻子抹着眼淚,道是送別陪伴多年的姐妹。那般樣子,做給禮部和後宮其餘宮妃看,玉昀與成堯卻都是不買賬的。

自打玉昀上回在碧雲宮裏挨了鞭子,臉面便也撕破了。

“雲太妃娘娘本是好好的,虧了您賞下鞭子。太後娘娘這般送別,很是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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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風兒緊。那日雲妃在碧雲宮裏受私刑的事兒,本就沒傳出去。被玉昀這麽當衆一說,才有人小議了起來。新皇登基作宴那日,衆後妃原也見雲妃是好好的,只才不出半月,便忽就病逝了,到底出奇。

今日聽得長公主的話,大家方大抵猜着了。是有人當了高位,報當年奪寵之仇來了。

只是後妃之中,若有皇子的,都也将被遣往封地。若只有公主的,也都預備往皇陵旁的玉山庵堂裏禮佛修行了。多半知道自己的命數,無人敢說宋氏什麽。

只是陪着一同來的皇後宋菡,聽聞得這事兒,到對這位姨母刮目相看了番。便不由得在想,若小皇帝将來後宮萬千,她會不會也變成與姨母同樣的人。只是想想,便已足夠叫人害怕了。

小成堯跟着棺椁後頭,也沒擡頭,只行來宮門之前,便見太後要回了。衆人皆與太後行禮恭送。他此下,卻是跪不下去了。

只垂首立在母妃的棺椁前,也不說話。

宋氏看着那瘦小的身形,覺着礙眼,面上卻挂上幾分笑意,寬慰起人來。

“成堯今日戴孝,便就不必大禮了。你且好好送你母妃上路。”

本該要聽着一句“多謝娘娘。”卻是沒有。那小少年是不領情的,怔怔立在那裏,一雙眸子緩緩擡起來,飽含着的恨意,已是将要溢出來。宋氏只覺脊背發涼,嘴角的笑意漸漸沉了下去。只又扶了扶一旁新換來的內侍,“回吧。”

玉昀這才将成堯拉扯了過來,只聽着禮部的人喝了聲,“雲太妃娘娘起駕。”玉昀才與成堯一并上了馬車。

“方也太過顯眼了。”

玉昀只望着眼前的小少年,話中帶着幾分斥責。小少年眼裏泛着光,淚水在打轉,話卻說不出來。

玉昀自知道他是恨的。又怎麽會不恨呢?

“将情緒寫在臉上,且是最無用的。這是皇爺爺的原話。”她邊說着,便見兩顆淚珠子順着小少年的面頰滾落下來。她只伸手去握住小少年一對肩頭,那兒還很窄,不夠寬闊,莫說其餘人,連自己的命途許都是擔不起來的。

“今日你是如何想的,便就此埋在心裏,揉爛了,腐敗了,也不好再在人前表露出來。知道了麽?”

小成堯鼻子裏抽了一聲。搖頭。

玉昀擰了擰眉,又狠道,“只等你的仇人死了。才再叫人知道。”

小成堯兩下用袖口抹掉了淚珠。“知道了。”

**

宋氏從安定門回到壽和宮,人便就不好了。

許是春日風邪,又許是成堯方那雙眸子太過滲人。宋氏只覺三魂七魄,被人奪了一魄。心口氣提不起來,沉沉壓在裏頭,腳下便就不穩當了。

內侍請了孫茯來。孫茯診為肝郁氣結之症,開了藥,卻也沒好。一倒下去便是三五日。

這日江随來探人,便聽着新來的嬷嬷說起太後的病情,“都是被五皇子給吓的。”

江随笑笑,吹着滾燙的茶面兒,神色很是松散。“嬷嬷才将來,便給娘娘教壞了。”

那嬷嬷連連跪了下去。掌印那般笑面的老虎,她哪裏敢要得罪。只是在望了一眼床上的太後娘娘,便瞧見主子一個眼神兒,她方忙低下頭去,将錯兒給認了。

“奴婢、奴婢只是心疼娘娘。哪兒是娘娘教的呢?掌印可莫怪錯了娘娘。”

江随将将喝下一口茶,撂下茶碗,也不理會那地上的嬷嬷,便看向宋氏。

“與娘娘處了這麽些時日了,娘娘有話直說便好。還叫下人們繞彎子,到底是看低雜家了。”

宋氏聽着這話,心中方有了些底。只是身子着實是不好的,又小咳了兩聲,方将自己再支起來些。

“雲妃是怎麽死的,掌印是知道的。那五皇子一路眼睜睜看着,那日雲妃出殡,那小兒郎一雙眼裏,便就直直寫着報仇之意。就算還不成氣候,将來若長成了,必是要回來尋我的。”

“五皇子素來羸弱,哪裏來的那般心思。娘娘可是多慮了?”

宋氏聽着這話,更是抽了兩聲氣,“掌印那日是不在,若是在,便就該要知道了。”

江随一笑,“那,娘娘想要怎樣?”

宋氏停頓了會兒,又叫人來與江随添了茶。“雲太妃下葬,五皇子雖要守孝,可也得往封地去。這一路兇險,有天災,也有人禍。五皇子該是回不來京城的。掌印您說是麽?”

江随道,“為着娘娘安康,當然得是的。”

**

玉昀叫人将玉檀宮的的東廂收拾了出來。

玉檀宮是皇爺爺特地與她建的,其中布局與其餘宮苑大不相同。碧雲宮中還帶着喪事,小成堯獨自在那邊,觸景傷情。玉昀便将人接來,姐弟兩人一同住下,便也有個說話的伴兒。

只是相處得幾日,玉昀便漸漸發覺,小成堯是個可教的。

玉昀與太子哥哥、二皇兄都曾一起在皇子鑒裏上學。多有世家子弟作他們二人伴讀,自是見過不少聰慧的。小成堯若論天資,許只是中等。單單通曉文章要義,道出前後關系不在話下。可若要辯論作文章,前後關鍵,分量多少,輕重如何,語氣如何。便還有待練習了。

然而貴就貴在,少年克己勤免。每日辰時起身,亥時前必定入睡。沒有惡習,早晚該做什麽,都早早有了想法計劃。做事能入定,心也是沉的。單是這幾點,已将淩成顯比退了幾條街去。

雲妃那時受父皇寵愛,該是二人日夜相處之間,成堯也得過父皇些許教誨。人之為人,便是一道氣。氣正了,從了天道,人自然便生聰慧。

玉昀這會兒,正在書房裏,看着小成堯讀書。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便起了另外的念想。

時候正是午後,早春的寒意退散些許。微微濕潤的風從花窗飄來,似要叫人心底裏都發了芽兒。

她手裏也正舉着本行至,姐弟二人無話,只這麽相互陪着讀書,也很是惬意。

李嬷嬷端了兩碟兒芋子糕來,又笑着傳了話,“外頭來人說,攝政王來了。”

成堯停了手中的書,擡眸望了望李嬷嬷,眼裏自然有些生怯。皇叔于他來說是陌生的,那個趁着父皇崩逝,将皇祖母拉下馬來的人,到底有些可怕。

玉昀只與李嬷嬷道了聲兒,“請皇叔來書房吧。”方又看到小少年的臉色,“無事。你繼續讀書便好。不必管他。”

一身玄色長袍出現在書房門邊的時候,玉昀自起了身去迎。

“皇叔來了?”

那人負手行了進來,“公主在宮中看來住得挺好?”他是沒見着還有別人,便如往常一般說話。有些調侃,莫名又有些怨氣。

玉昀卻是沒聽出來什麽,只回道,“是挺好的。”說完,又領着人去一旁暖榻上坐下,再叫嬷嬷看茶來。“小廚房裏作了芋子糕,皇叔也嘗嘗。”

玉昀說着,親自送了一碟兒過去。

這會兒,淩霆川方注意到書房裏還有別人。成堯也忙起身,給他作了一禮。“皇叔萬安。”

“你母妃去了,你節哀。”他素來懶得作這些尋常問候,只見着玉昀一旁擺了只芋子糕來他面前的碟兒裏,方給了幾分薄面。

成堯只道了聲,“多謝皇叔。”便又回去書桌後頭讀起書了。

“皇叔怎有閑暇來了?”玉昀自個兒也拾起個芋子糕,送來嘴裏。就着人家面前,卻也并未見外。

“從養心殿下來,便往你這裏來望望。”他話答得随意,好似真就如此随意似的。只撞上玉昀的眸色,目光一閃,又看向外頭。“你這玉檀閣格局不錯,地界不大,開朗。”

“是皇爺爺叫老工匠來作的。取了一小半兒的江南園景,又借鑒了東洋那邊傳過來的格局。”玉昀說着,指了指外頭,“您看,花兒都開了不少。”

借着那人望向窗外的功夫,玉昀又将小成堯喊了過來。“成堯這幾日在這兒讀書,都覺着闊然一些。心性沉了,什麽都能看落去。”

說着,又撺掇着成堯,“昨個兒成堯與我說起辛棄疾的詩詞,道是很是佩服,正與你皇叔也說說。”

成堯原還害羞,不願說的。卻看見玉昀的眼色,方只如昨日說過的一般,将自己的感悟在淩霆川面前又說了一遍。

那人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懶散坐着,喝茶,望花,看着外頭的小荷池,修剪得規規整整的矮松。待成堯說完,玉昀方問起那人,“皇叔覺着,成堯見解得怎樣?”

淩霆川笑了笑,“公主覺着好的,自然是不差。”

只是再細看了一番眼前的女子,發髻是随意绾着,只簪了一支紅珊瑚的螃蟹簪子。迎着春日暖陽,那雙眉目愈發明媚,透出十足的暖意來。

“那皇叔覺着,成堯與成顯比,怎麽樣?”

這話他便不好答了。她話裏意圖顯然并非簡單相比之意。到底不能随意,便尋了個理由,“年歲相差得遠了,如何比?”

玉昀卻将話挑明了,“可不止是年歲,心性、習慣、言談,讀書,都相差得不知一點兒半點兒的。這小皇弟,讨我喜歡。便想問皇叔求件事兒來。”

“你說說看。”他雖說着,心中多少有些着數。

畢竟方從養心殿裏出來,江随便與他提過一嘴,既然新帝已經登基,其餘皇子便該發配往各自封地,其餘太妃太嫔,也可随皇子一同走。若是實在無子嗣的,便可去玉山庵堂裏修行。如此安排,是大周慣例。

“我将和離了,又沒有親故。早前還答應過雲太妃娘娘,要好生照拂着這小皇弟,便也不好叫他獨自一人上路,去那西南封地。往西南去一路艱險,若是平安,我倒也是無愧于人的。可若在路上生了什麽意外,将來我便就愧對着雲太妃娘娘了。”

“玉昀想留着成堯在身旁,也好有個照應。如今我們姐弟暫且住着宮裏,待長公主府修好,我便帶着他過去。”

這到也沒出他所料。只是其中原委和意圖,卻并非如她所說那麽簡單。

他只笑了笑,又看向那邊放下書來聽着的小少年,“成堯的意思呢?”

“成堯也想陪着皇長姐。”

那是自然,姐弟二人,竄同一氣。淩霆川又看向玉昀,她嘴角微微翹起,正是一副有恃無恐,試探他,試探得明明白白。好氣又好笑。

“公主喜歡,便留着成堯也無妨。”

淩成顯才登基多久,她便想給大周換個皇帝了。那便換換看,嫌不嫌亂。

有了這話,玉昀心中便也落了底。自也不再說別的。李嬷嬷又送了點心來,客客氣氣與那位道,“公主說起您喜歡吃糖炒栗子。這宮裏炒栗子的鐵砂不好找,便只好蒸熟作了栗子糕。與外頭如意樓裏的一個味道。您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公主有心。”他只捏起一只栗子糕來嘗嘗。到底是叫人得了好處,這糕點甜口的,甜得鑽了心。

二人又再閑扯了些話,玉昀方說,要去看小成堯練武,便要送人走。

淩霆川扯了扯嘴角,卻也起了身。

玉昀只牽着小少年一齊走,将人送出玉檀宮,便見他的小輿在外候着。

“皇叔先回吧。我且先走了。”

卻見那人神色有些不大愉快,一雙手負在身後,只淡淡應了聲。方兀自上了馬車。

玉昀見馬車開動了,便叫人擺駕往小岚山下的騎射場去。既是要扶人一把,自然文武都得兩全,将來才襯得上皇祖父的英明。

将将走來了,便見馬倌兒來迎。小成堯在這兒是養了馬的。馬倌兒牽馬來,迎着小成堯騎着跑開。

日頭已然有些斜了,小少年騎在馬上,身影雖是瘦削,氣息卻是十足。玉昀身上,那種連着數月以來的無力感,終于消散了些許。

年少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的騎馬。那會兒,皇爺爺便在馬場旁看着。她哪裏做不足,他定是一眼便看穿了。可是落了馬來,他卻不說。只說,玉昀又長進了些。

真的麽?她總會問。皇爺爺的話會騙人,眼睛卻不會。玉昀一眼便能看到,他眼中更高的期盼。

小成堯騎了兩圈,方也落了馬來問她。“皇長姐,我總覺着,腰上不夠直。您看到了,您說是不是?”

“比之上回,已是好了許多。成堯又長進了。”

她做不到皇爺爺所期盼的,叫他失望了。正如如今的皇庭,也定不會叫他滿意。可至少,她有新的希望了。

成堯落了馬,又去一旁射箭了。

玉昀忽覺着小少年身子單薄了些,那身霧白的騎服,便又叫她想起淩霆川來。

那回與狄國三皇子比試,他和成堯差不多高。那日北風烈得很,她遠遠望着,總怕他倒了。與狄國的比試,大周早已贏了兩場。大可不必再比這最後一場,但凡皇祖母還留着些慈悲憐憫之心,也不會叫一個羸弱的少年,孤零零地面對壯如牛馬的狄國人。

玉昀眼前只又浮起那沾了血漬的霧白騎服來。

“糟了…”她忽的想起來什麽。

輕音跟着一旁,忙問,“主兒怎麽了?”

玉昀只又吩咐道,“趁着日頭還沒落,與我備着小輿出宮吧。我得回宸王府看看。”

輕音正走開了,玉昀又喊了一旁錦衣衛來。這幾日在宮裏,都是這位小長官護着。玉昀便也叫得出來人家的名字了,“有勞張統領,一會兒護着五皇子回玉檀宮。我今夜出宮一趟,明日一早回來。”

那張統領應下了。

玉昀方帶着輕音急着走了。

輕音又問了聲,“主兒怎忽又要回去宸王府了?”

“今兒是二月初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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