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昀回到府上,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卻沒直往正屋裏去尋人,只是回了自己的客院。

她雖是回來了,擔心今夜那人會不會發病, 卻想來上回在那間寝殿裏, 淩霆川那般發寒的身子, 多少碗血好似都救不回來,她腳下便有些發軟。

只是坐了小會兒, 喝了口輕音端來的熱茶,便聽得寝殿那邊響起了琴曲兒。她這才想起, 府上還有碧兒玉兒兩位呢。

淩霆川回到府上,便被霍廣塞了兩個人進來寝殿。二月初一, 不是什麽好日子。那兩個琴姬養在府上, 原本也是作這個用的。

只是二人是帶着琴與琵琶來的, 一進來,便耐不住養了小半月的憋屈。

“殿下萬事繁忙,這才想起我們來了?”

“琴曲兒日日都練着, 便就等着殿下回來聽聽。”

他沒答話,叫了一壺熱酒來暖身。只兩個琴姬的樂律是極好的,江南味道,該是得過不錯的樂師指點。只是聽了小會兒,眼前便又是方在玉檀宮中坐下的情形。

女子說話的時候, 眸子裏發着光,自己卻好似不知道。那芋子糕好吃,她便吃得嘴角都挂着。他也沒提。只等她自己拿帕子擦了嘴, 方才罷了。

只這會兒, 霍廣從外頭進來, 與他一拜。“少主, 人回來了。”

“也沒個頭尾,什麽人?”

端在嘴邊的茶盞忽也頓了頓,到底是自己先反應過來了,是什麽人。只霍廣便先答話道。

“長公主啊,這幾日少主沒怎麽見着那位。”

“……”

淩霆川看看身後的二人,忽的皺了皺眉。方吩咐霍廣,“送回去藥廬的好。”

碧兒不樂意,“才沒一會兒呢,殿下怎就急着趕我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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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兒随着姐姐道,“就是呀,叫我們多陪陪…”

話還未落,便見那人一雙冰冷的目光幽幽飄來,玉兒打了個寒顫,後頭殿下二字忽都堵在嗓子眼兒裏,說不出口了。

碧兒見妹妹被吓着,只拉了拉人,方好起身與人福了禮。“殿下不樂意,我們走便好了。”

霍廣只将二人送了出去,回來寝殿方問起,“可要喚公主過來?”

“不必了。”

聽人話裏冰冰冷冷的,霍廣一時壓不住,“怎就不必了?少主今夜寒病再發如何是好?”

淩霆川看了看藥廬的方位,“養了有些時日了,取兩碗血,也虧待不了她們的身子。公主身上的傷方好…”

說到這裏,他也不說了。這話聽起來,自己都覺着變扭。

霍廣诶了一聲,只出去辦了。臨出來屋門前,望了望那邊客房的方向,燈火都熄了,好似也不打算過來。

霍廣嘆息一聲,回都回了,怎就不見呢?

藥廬裏取了血回來,伺候着主子飲下,便也見人傳了水來洗漱。沒多少時候,寝殿的燈火也熄了。

天邊才露了魚肚白,輕音便去打了水。玉昀早早起了身,便是要回宮裏去。後宮如今全權是宋氏掌事,成堯一人在裏頭,她畢竟是不放心的。

昨夜裏,也未曾聽得寝殿中有什麽動靜。想來,那人若要發病,許也有些法子的。她見過兩回,自也知道他是挨過去了。

還是四更天,她用過些茶水漱口,便換好了衣衫出了門。

臨行來王府門前,便正撞見了淩霆川。那人一身玄金袍子,正由得霍廣引路,也往外去。

“公主回來,這麽快又要走了?”他冷冷笑着,到底将她打量了一番。

玉昀也沒什麽客氣的話好說,只道,“皇叔昨夜看來是大好的。碧兒玉兒伺候得可還好麽?”

“公主話裏酸得很。”

“……”玉昀只定了定心,“姑娘們伺候得好了,我自也心安一些,又哪裏來的酸味兒。您怕是聽錯了。”

“不管怎樣,還有勞公主惦記着。”

玉昀也不留着原地了,只往自己的車架上去,“您身子是怎麽壞的,我總覺着是皇家虧欠着您,也不為別的。”

只等她上了馬車,那人還立在車下,負一雙手在身後,笑道,“公主的話,孤信。孤往金銮殿去,不大同路。公主先請。”

“那,皇叔也慢走。”

怎就不同路。分明是同路的。

玉昀喚輕音合了車門,方又從車窗裏見他回身上車架了。看着到底心煩,便又吩咐阿翡,“合着小窗吧,有些涼。”

回到玉檀宮,已是過了辰時。玉昀問起成堯昨夜吃食睡眠,李嬷嬷都說好。只是又道,“殿下不知。今兒一早,五皇子便被太後娘娘傳人喚去壽和宮了。”

玉昀一驚,“你們怎就讓了?”

“太後娘娘來喚人,奴婢們怎敢攔着。”碧雲宮裏的主子是怎麽沒的,李嬷嬷也是知道的。只有忙道,“不過殿下莫急,張統領是跟着的。另有便是,太後娘娘也并非只叫了五皇子一個。只過幾日要往封地去的皇子們,都是一并去的。想必,太後娘娘也不能為難什麽。”

聽嬷嬷這麽說,玉昀方将心思放下些許。只又想起自己方語氣重了些,李嬷嬷年歲長了,到底是她失禮于人的。

“是我心急了些,嬷嬷莫往心裏頭去。”

李嬷嬷忙笑着道,“奴婢哪兒能與您計較呢?您這般已然是沒什麽親故了,如今唯認下了五皇子,奴婢還替您高興。這會兒您可快去瞧瞧吧,莫出了什麽岔子。”

玉昀應了聲,也來不及坐下了。便帶着輕音和阿翡出來。可想起上回在碧雲宮裏吃的鞭子,便又喚阿翡拿着霍家令牌去尋龐铎。

早年龐家便是霍景年的家奴,只霍景年去後,一支繼續随着鎮北大軍,鎮守在狄國邊界。另一支則随着孝武皇帝,回了京城統領錦衣衛。

玉昀想,即便是不見淩霆川的人,龐铎見着令牌,該也定能幫着她些。

從玉檀宮去壽和宮不過小段路程,臨行來門前,卻見六皇子與七皇子宮中的宮人都在門前候着。如此,玉昀倒也沒那麽擔心。這般陣仗,宋氏該也不會在自己的宮苑中,當着衆人鬧出什麽。

一旁小內侍見她來,忙上前來問了安。再往裏頭傳話去了。不多時候,小內侍回來,便請了她進去。

行來大殿,卻見太後宋氏高坐在上,六皇子的生母麗嫔,和七皇子的生母瑾嫔都帶着小皇子們坐在兩側。小成堯則是由張統領陪着的,獨一人坐着靠外的位置。

見玉昀來,小成堯便也坐不住了,起身小跑過來,牽起她的袖口,“皇長姐。”

小少年一雙眼中帶着笑意,玉昀這才放心,又看了看一旁的張統領,微微颔首。這才領着成堯往前去,與宋氏道了一聲好。

“聽聞您喊了成堯過來,便趕着來看看。娘娘早前落病,如今看來已是大好了?”

宋氏笑道,“長公主到底是怕哀家為難人家吧?”

玉昀也懶得與她避諱,“成堯如今孤零零一個,到底叫人揪心的。這會兒還好有張統領跟着,若是他不慎得罪了娘娘,張統領也好将人看着了,可別再沖撞了娘娘。”

一旁麗嫔瑾嫔豎着耳朵聽,二人之間劍拔弩張之勢,呼之欲出。只是又念着自家兒郎,到底不必再在太後眼皮子底下,若去了封地,天高皇帝遠,惹不得她老人家眼,平安就好。

宋氏聽着玉昀那話裏的意思,威懾多于客氣,心中便覺着氣堵。“長公主哪兒的話?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都是要往封地去了,日後見不着了。哀家今兒叫他們來,只是想再看看這些兒郎,又還得多囑咐一聲,去了封地也莫壞了皇家的名聲,到時候叫皇帝為難,便也不好了。”

宋氏又掃了一眼玉昀身旁的成堯,那小兒郎一雙眼裏閃着光,看着便叫人脊背發寒。宋氏不易察覺地深吸了一口氣,心想,待人上了路才好辦事。若是在皇宮裏,同雲妃那回一般,便是要惹得自己一身騷。

玉昀只牽着成堯坐了回去,宋氏是如何編排的,她尚且不知,只是将昨兒皇叔答應的事兒道了出來。

“太後娘娘叮囑衆子,到底有心了。只是我們成堯,不往封地去了。”

“……”宋氏喝到嘴邊的茶,險些噴了出來。“長公主是什麽意思?”

玉昀掃了一眼成堯坐旁的茶盞,是沒動過的;方淡淡回話道,“昨兒皇叔應下了,成堯如今孤身一人,正巧,我也是單着一個兒。我們姐弟日後在一齊,便也不比勞煩娘娘再管成堯的言行。我自會看着他的。”

“你…”宋氏心中那盤如意算盤,掉在地上啪啪直響。“攝政王可并未與哀家說過。”

玉昀見宋氏面色,便覺着好笑,“娘娘是叫皇叔親自來與您交代麽?娘娘若想知道,許還得親自去問問他呢。”

麗嫔瑾嫔不敢說話,一旁偷偷瞧着太後面色,此下如張白紙一般。方還訓着他們話的雍容一點不剩,到底将“急了”二字匆匆寫在臉上。

先帝分來她們這兒的本就不多,宋氏原也不比她們好到哪兒去。這不是攀上掌印,方有了位置。又虧了那淩成顯是個心智不全的,做個傀儡正好。誰又是真心心服的呢?

此下二人雖是不敢言笑,卻是暗着樂的。七皇子卻愣愣道。

“太後娘娘方說,想留我們在京城。為何五皇兄要留下來了,娘娘反倒是不高興了?”

七皇子方才四五歲,又哪裏知道症結。瑾嫔忙一把捂起七皇子的嘴來。

“七皇子、七皇子他詞不達意,不是那個意思。娘娘您可莫和他計較。”

宋氏嘴都笑歪了,當衆哪好計較。

玉昀只起了身,又叫成堯與宋氏作別,“那我與成堯便先退下了,不擾着您清淨。”

麗嫔瑾嫔見勢不妙,也一并起了身。“娘娘方才的教誨,我們都記下了。這會兒六皇子正要回去讀書了。”

“七皇子他、他身子不好,還得回去用藥。”

宋氏面色如鐵,還想留着二人發作一番。卻見龐铎帶着人從外來了。見玉昀,忙與玉昀一拜,“長公主,可是被什麽絆住了?”

玉昀遠遠望了一眼宋氏的位置,方與龐铎道,“也不曾絆住什麽,不過龐統領來得及時。五皇子正要回去玉檀宮中讀書的,有勞您護送。”

碧雲宮出事之後,龐铎便受過淩霆川的命。龐铎只向上首宋氏一拜道,“那末将便送長公主與五皇子回宮。”

瑾嫔麗嫔忙跟着道,“我們也一并随公主走了。”

待衆人退下,宋氏只覺臉面不存。可臉面且尚且是小事。若攝政王真應下成堯留了京城,她日後哪裏還能安生。

從壽和宮裏出來,玉昀帶着成堯與麗嫔瑾嫔說了別。待二人走遠了,成堯方搖了搖玉昀的袖口,“皇長姐,皇叔可真算答應了麽?”

成堯只是記得,昨日皇叔那般閑談,也不知道當不當真。

玉昀牽着小少年往回去,“成堯若不放心,我們稍後去養心殿裏,和他說說話。”

**

巳時已過,陸時行跟着攝政王與小皇帝身後,從早朝下來。随着二人入了養心殿。封北疆大将的折子已遞上去多日了,即便方他還領着衆官在大殿上再提醒了一番,小皇帝那邊依舊沒有回音。

入了養心殿大殿,小皇帝往上首書桌後一坐,便又由得江随伺候着,開始練字。對北疆之事一概不提。

“陛下,北疆來了軍信。僅此小半月,狄國已有三回冒進邊土。北疆封将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了。”

小皇帝将将寫了兩行字,聽得他的話,煩躁起來。一把将筆下宣紙擰成了團兒,擲去了地上。“朕指派的鎮北大将軍,不如你們的意思。如今還要朕指派什麽?朕再指派一個,萬一又要沒了。”

小皇帝說着縮了縮鼻子,竟是委屈起來。

陸時行受夠了哄騙小娃兒的日子,此下擰了擰眉頭,又将目光抛向一旁擺弄着九連環的攝政王。

那九連環,方上朝的時候就被小皇帝拿着手裏玩兒。這會兒下來了,又由得攝政王來解。兩叔侄,到底沒一個上心。

陸時行只好笑着問人道,“攝政王殿下覺着,該要如何是好?”

淩霆川到是掃過一眼那封折子的,北疆進犯,到底是大事。越是大事,便越要拖着,若不然,要他做什麽呢?

“還是等陛下心情恢複些,再定也不遲啊。”

“……”陸時行一時也不知如何辦。只是叫手下門生,再将那封軍情急信當着二人跟前讀了一遍。一人練字,一人解謎,沒一個聽上心的。

這當會兒,卻是內侍來傳話了,道是長公主帶着五皇子來了。

攝政王也不避諱,叫将人傳上來。待人上了大殿,陸時行方忙是與人作禮。

卻見玉昀一身海棠色的錦裙,華貴非常,發間鳳簪,金玉相輝。他方覺着喉嚨裏被什麽噎了一噎,這才想起,早年間公主被養在孝武皇帝膝下的時候,便就從未輕簡過頭面。

皇家捧在掌心中的女兒,又怎會怠慢了裝扮。自然是怎麽華貴怎麽來的。唯有嫁入陸府的兩年,清淡寡素,不複以往。那會兒公主在府上待他,卻也是謙和有加,恭敬孝順。她是有心循了他的家風,只是他也太過習以為常罷了。

“公主…五皇子。”

陸時行招呼完,便聽玉昀道。

“陸左輔不必多禮了。我可是擾着你們議事了?若是,我遲些再來尋皇叔便好。”

陸時行未敢答話,卻聽攝政王開了口。

“哪裏擾着。公主來得正好。”攝政王口氣裏幾分如釋重負。便見他也起身來,要往後頭去。“這兒便交給顯兒了,孤請公主去別院喝茶。”

陸時行心中又是發了愁。哄騙着小皇帝披紅,着實不是什麽好差事兒。

出了大殿,淩霆川在前頭走着。玉昀牽着小成堯跟着他身後。只稍稍幾步路,便見他緩了緩步子,将手裏的九連環送來成堯面前。“成堯會解麽?”

小少年道,“皇叔叫我試試看。”

淩霆川輕道了聲“好。”

別院裏格外清淨,又熏着厚重的藥香。客堂裏打掃得幹淨,玉昀尋着張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下來,成堯也坐在一旁,解起九連環來。

便見淩霆川也在對面坐下,叫人看了茶。

方陸時行在殿內所說的事兒,玉昀在門邊聽着了些許。又聽那位兵部侍郎,讀起邊疆來的軍情,到底是吃緊的。

玉昀道,“成顯也不願作陸左輔的主,皇叔便将我作救命稻草了。”

“公主看輕自己了。你既都來了養心殿,孤不該出來說話麽?和他們攪着一處,到底沒什麽好說的。”

茶水送到跟前,玉昀端來飲了一口。

“早晨的時候,您可不是這麽說的。”

只是閑談着兩句,成堯便已湊了過來。小少年嘴角挂着笑,将那九連環送到淩霆川眼前,“皇叔,解開了。”

淩霆川接來,微微翹起嘴角,“成堯到底要聰慧些。”可惜,大周用不上這般的聰慧的皇帝。

卻見小少年又從胸前掏出一枚白玉章印來。“成堯近日與老師學刻章,練了好幾回,與皇叔刻了一只。也不知道皇叔喜不喜歡。”

那章印送來眼前,白玉通透,章面上是“宸王玉印”四字。書法端正,筆畫蒼勁。全然不似出于一個這般年歲的少年之手。

“真是成堯作的?”

小少年點點頭,眼中滿是真摯。這般的真摯,難得看到。卻輕易帶着些許讨好。

“真不錯啊。”他感嘆着,又道,“那孤便多謝成堯了。”

玉昀一旁看着他們二人說話,指尖在茶碗邊上摩挲。要讨人歡喜,本也不是難事。便只怕,聰慧是大忌,人家并不需要。

這會兒的功夫,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些倉促,又有些着急。一抹明黃的身影闖進大殿來,便一把匍在淩霆川膝邊上,“皇叔怎獨個兒來了,也不喚朕一道?朕還等着皇叔教朕解九連環…”

話還說着,淩成顯的目光已落在被淩霆川放在小案上的九連環上。“解開了啊?”

淩成顯大喜。“朕就說,皇叔最是厲害。”

淩霆川笑笑,沒說話。又看了一眼成堯。成堯只忙掩住鋒芒,往玉昀身旁退過去了。

江随卻從外進來,與淩霆川道,“陸左輔已帶着人走了。”

淩霆川客客氣氣的:“你叫人送送他。”

“诶,已叫江儒去送了。”江随說完,又指了指門外頭,“不過,太後娘娘來了。道是來與您請安的。”

“哦?”淩霆川這才看向玉昀來,“公主想見麽?”

玉昀道,“今兒在壽和宮,我和成堯,已和太後娘娘見過的。再來一道兒喝喝茶,也是無妨的。”

淩霆川這才轉向了江随,“那便請娘娘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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