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喜歡。”
齊鳶鳶自打從賞冰宴回來, 已是十分收斂。只陪着祖父去了一趟昆山行宮,還是與老人家賀壽。其餘宮宴與官家私宴,也一一不敢露面了。唯恐再遇着淩成顯。
她不比宋菡。宋奇南還需借着作太後的妹妹, 方攀上了尚書之位。于是又将女兒送去宮裏作皇後, 保着自己平步青雲。
大周侯爵, 自開國以來便是世襲的功勳。父親是長平侯,祖父是孝武皇帝時的重功之臣, 齊鳶鳶生來便已自由許多。誰又真想嫁給淩成顯呢?
看着眼前小皇帝的癡傻模樣,齊鳶鳶一時竟也猜到些許他心中那些龌龊想法。好在從昨日被捉來, 她便沒吃過什麽東西,這會兒方沒能吐得出來。
“怎就不喜歡了?表妹很是喜歡!”淩成顯卻是不解, 表妹雖待他沒個好臉色, 可卻很是喜歡這身明黃的鳳袍。挂在寝殿中, 日日睡覺都要要看着。這鳳袍,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料子,上頭編織鑲嵌着最名貴的寶石, 早幾日他叫南巷裏那些歌舞伎子看了,那些女子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那又怎會有女子不喜歡?
“我自幼便不喜歡這般的黃色。這些珠寶,我平素都是不戴的。重得很,惹眼且麻煩。更何況,這鳳袍是皇後娘娘。我這已是犯了大不晦了。”齊鳶鳶垂眸落在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上。“陛下的好心, 臣女心領了。可陛下既已娶了皇後娘娘,便該待人好。”
“朕…”淩成顯一時語結。“朕如何待她不好?後宮裏最好的東西都往她那兒送,坤儀宮中二十幾人一并服侍着她。”
“皇後娘娘喜歡的東西, 陛下随意便拿來與臣女用, 便是待人好了麽?”
齊鳶鳶一語中的, 淩成顯頓覺顏面不存。只一把從小榻上起身, “待她、待她、待她。為何你和母後一樣,都叫朕待她?那個皇後根本不是朕選的,母後喜歡她,她自己待她便好。與朕何幹?”
他說着,一雙眼睛直直盯來齊鳶鳶身上便不肯動了。“朕本就要将玉如意給你的。”
“給了臣女,臣女也不會要的。”齊鳶鳶別開臉來,只看向窗外,“只求陛下讓臣女回去。臣女還的孝敬祖父也父母,并不能入其餘舞姬一般,作陛下玩物。”
話道這裏,淩成顯已是大悟了。“你、你和他們都一樣!”
“……”齊鳶鳶聽着他語氣裏的不同,方微微打量了人一眼。淩成顯眼中滿是戾氣,壓抑多年的自卑與孤立,此時一并噴發而出。還未來得及反應,她肩頭便被人一把握住,小皇帝只捉住她,一把将她捂在胸膛裏。
“可你是朕的,是朕的。”
外頭來了人,是個藍衣內侍,聽得皇帝發了火,來傳話時已是一把匍匐在地上。“陛、陛下,長公主來了。在門外求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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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人在掙紮,淩成顯也忽又幾分恍然,聲音中帶着幾分怯懦,将齊鳶鳶松了開來,“皇長姐…她來做什麽?”
“像、像是為了嫡小姐來了。還帶着世子爺和錦衣衛。”
“不見!不見!”
齊鳶鳶只趁機将自己縮去了角落,卻見淩成顯說完回眸來,嘴角還挂着些許笑意。“皇長姐!她也和那些人一樣,他們、他們都看不起朕。朕如今已是皇帝了,朕不怕她了。”
玉昀等了些許時候,方見那小內侍回來傳話了。
“長公主殿下,陛下說、說是不想見。”
小內侍顫顫巍巍,已是頗為為難。為難這些小奴才,着實無用。玉昀方與身後龐铎道,“将這二人綁了!”
“……”二人連連一同跪下。“奴才們也是奉命、奉命辦事兒啊。殿下。”
“我自是知道的。這園子我是非得進去的。所以叫他們将你們綁了,在皇帝那裏,便也怪責不到你們。”
二人相視一眼,方認了。由得錦衣衛綁住手腳,堆在門內牆角下坐着。
玉昀又問着那個去傳話的,“嫡小姐如今可是和陛下一起?”
“是,是。”
“就在園中錦繡閣。”
玉昀望了望世子爺,便見那為人兄長的已然呆不住了,比玉昀還先一步沖進了園子。
一路假山園林,風景如畫。一行人腳步匆匆,來不及注目。
臨到了錦繡閣下,齊靖安便聽聞得妹妹急切呼救。門前還有三五內侍守着,齊靖安也管不了了,他沒佩劍,只拳腳功夫擰走兩個,先只身闖了進去。
玉昀趕來,便見錦繡閣樓下大門敞着,三五內倒了一地,哎喲呼痛。
小皇帝膽子大,出皇城尋歡竟也沒帶錦衣衛。這會兒龐铎見了,緊了緊眉頭。“這,陛下未免也太不将自己的安危當回事了。”
“好在如今也只是世子爺來。”玉昀嘆息一聲,方尋着世子爺身後一并進了閣樓。
齊靖安一腳踢開二層寝殿的門,便聽得哎喲一聲。不是齊鳶鳶的,到是小皇帝的。只是繞過屏風,便見齊鳶鳶将自己縮在小榻旁的角落裏,淩成顯一手緊緊捂着額頭,已緩緩滲出血來。
齊靖安一時也有些惶然,可見妹妹似受了欺辱,依舊三兩步過去,先将人護在身後。方跪下與皇帝請罪。
“鳶鳶若得罪陛下,只管問責于我罷了。她少不經事,更是還未出閣…”還未出閣便遭人輕辱。齊靖安一時也只敢在心中将小皇帝罵了一遭。此事若皇帝追究起來,怕是要追究鳶鳶傷了龍體之罪。
玉昀趕來時,便見世子爺護着齊鳶鳶,正跪在淩成顯面前請罪。而淩成顯捂着自己額頭的手終于松了松。手落到眼前,卻又被自己的血吓得不輕。“血、血…”連忙往後退着。
玉昀喊來一行內侍,“你們是如何伺候龍體的?還不去請太醫來。”
江儒這才匆匆從門外趕來,身後還跟着如意樓的堂倌們,帶着一趟席面,正還打算擺到寝殿裏的圓桌上。見得如此情形,江儒也一時不知所措,一把跪倒在地上,叩首起來。
“奴才有罪,是奴才未曾看好陛下。”
玉昀看了看江儒,自吩咐道,“這會兒也不是追責的時候,一會兒太醫來了,叫他看過陛下傷勢。你等再護他回皇城去。這等南城宅院,日後陛下不必再來了了。”
江儒應了聲,已忙去扶自家主子。
淩成顯方聽得玉昀的話,“這宅子是朕的,朕為何不來?齊鳶鳶,你…”
他說着,又看着嫡小姐,眼中充斥着情緒,憤恨與渴求集結在一處,難以分辨。
“是、是臣女配不上陛下。這身皇後娘娘燕居服,臣女這便退下來。陛下還是帶回去,交還給皇後娘娘吧。”
齊靖安這才有功夫留意到妹妹身上的衣物,更為吃了一驚。玉昀也幾分驚嘆,淩成顯這般,那中宮作皇後的宋菡,又該如何自處。
“荒唐。”玉昀冷冷嗤了一聲。
淩成顯這才循聲望了過來,“皇長姐…”
方才還充斥着憤恨的目光,頓時怯懦了幾分。淩成顯怕她。便像是年少的時候當着皇祖父面前,他從來不敢出聲。深怕多說一句,叫皇祖父聽見,那般輕蔑、嘲諷地看着他。
在一衆皇子之中,他分明就是個笑話…
玉昀只深吸了一口氣,“陛下受了傷,便先行回宮修養吧。嫡小姐也受了驚吓,便先由世子爺帶回侯府上歇息,待陛下好些,老侯爺再替嫡小姐入宮與您賠罪。”
玉昀也沒理會淩成顯可否,便與世子爺道了聲,“請世子爺帶嫡小姐回府罷。”
龐铎也已進來寝殿,見小皇帝流了血,忙是一拜,“末将來遲,請陛下恕罪。”
淩成顯還正眼巴巴望着被齊靖安帶走的人,哪裏理會得上龐铎。只待人走遠了,方覺一身松散,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漬。方他不過想摸摸手罷了,便被齊鳶鳶一把推在了小榻旁,額頭撞個正着。
什麽東西,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為何他能主宰大周命脈,卻得不到一個齊鳶鳶?
**
入了夜,壽和宮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宋氏知道兒子受傷,幹脆将人接來了自己宮中養傷。看着兒子額上,銅錢大小的血口子,宋氏便更覺心口堵得慌。
“這一個兩個的,都算什麽?”
“一個侯府之女,傷了皇帝。長公主她不替皇帝将人拿下便罷了,還能作了我兒的主,将人就這麽放了?”
淩成顯将将喝下湯藥,神色卻依舊怔怔,靠在床角,一字不說。
江随一旁見小皇帝的神色,便也未曾開口勸人。只與宋氏道,“娘娘,息怒。”
這會兒,外頭來內侍,手中捧着明黃的衣物,到了幾人跟前兒來。
“陛下、娘娘、掌印,這是長公主宮中送來的。道是長平侯府上還給陛下的東西,請叫陛下還給皇後娘娘。”
“……”宋氏望着那小內侍,何須仔細看,便也一眼認出,那是皇後的燕居服。她作人妃嫔的時候不敢觊觎,唯有叫自家侄女作了皇後之後,才好在近處看一看。上頭寶石璀璨,刺繡精湛,妃嫔都尚且不敢念想,淩成顯卻将這東西,給了長平侯府?
她只回眸來望着兒子,“你說說,這東西是如何去到長平侯府上的?這不是該在皇後的宮中麽?”
淩成顯望着那明黃的燕居服,這會兒一雙眸中終于揚起些許精神,反問宋氏道,“朕是皇帝,不能娶自己喜歡的皇後麽?”
“你!”宋氏憤憤,望着皇帝額上透着血的白紗,狠話卻也說不出口了。“罷了,罷了,我不管你了。”
宋氏說罷,只摔門而出。留着江随陪在淩成顯身旁,給他順着後背,又扶着他靠回去床角,“陛下息怒。娘娘也只是,心疼自家的人。您可是娘娘心尖兒上的肉,娘娘哪兒能怨您呢?陛下也大可不必怨恨娘娘。她也是一心為陛下着想啊。”
淩成顯這一刻,卻是格外清醒:“她是做不了皇後,便叫自家的侄女來。是哪裏為朕着想過?”
“陛下啊。”江随嘆息着,“陛下您登上大統,可須得有人幫扶。那長平侯自把自衛,哪裏會與您撐腰呢。還不得是順着血親的人,方才最信得過麽?”
“血親?”淩成顯望向江随。
江随笑笑,方道,“宋尚書,不就是與您順着血親的人麽?皇後娘娘,可不是與您一脈相承麽?”
“胡說!朕是皇家的人。朕與皇長姐才是一脈相承。”淩成顯也不知怎的,這話竟是脫口而出。他後知後覺,方才發現,皇長姐那般的人,在他心中原是頗有位置。
在祖父面前,在父皇面前,一衆皇家子女之中,皇長姐便是最為出衆的。五皇弟也是皇長姐的人,是皇長姐使着五皇弟來和他玩兒,又叫他知道,為人君王是什麽樣的感受。
“您這可是傷得重了?”江随卻是望着他,眼中全是憐憫,“怎說胡話呢?陛下忘了,今兒是誰将嫡小姐從您的宅子裏送出去的,是誰壞了您的好事兒啊?”
“……是、是…”淩成顯眉眼抖動,竟有些難以說出口了。
“長公主殿下,野心大着呢。”
“您以為,她将成堯接來身邊,是想做什麽?”
“想、想做什麽?”淩成顯忙問。
“養着成堯,好将陛下您取而代之啊!”
“她、她,怎麽會?”淩成顯不信,他搖着頭,“她養着成堯,是看他沒了母妃,可憐他罷了。”
“您是這麽以為的?”江随卻是一笑,“您別忘了,她是孝武皇帝最疼的人,不止是如此。她還像他。您以為鸩殺舒啓山的是誰?皇城之中,天子腳下,誰能殺了人還了無蹤跡,一點線索都不曾留下?”
“……誰?”
江随望見小皇帝眼裏的腥色,便知道那答案已經有了。“您說呢?”
**
次日一早。老侯爺便進宮了。
玉昀早早得了消息,便去宮門前候着。雖說事是皇帝挑起的,将一個未出閣女兒家拐來私家宅院,不是什麽占理的事。
可那也畢竟是皇帝。嫡小姐還将人傷了,這事定會落人口實,日後禦林軍兵權之争,難免有人不會拿出來大做文章。
老侯爺一身功勳,如今還能将自己擡出來擋擋刀子,可若百年之後,小皇帝還記得這事兒,整個長平侯府許都無法安生。
長平侯府的馬車緩緩停在宮門之下,玉昀方過去迎着老人家,“還讓您親自跑一趟,玉昀替皇家先與您賠一聲不是了。”
皇家與侯府,除了君臣,還是世交。往後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也不知如何與皇爺爺交代。
老侯爺一雙眼裏紅紅的,顯然有些未休息好。“公主言重了。”
玉昀方問起,“嫡小姐可還好麽?”
“身子倒是無恙,只是這閨女家的名聲…”老侯爺嘆氣道,“她說着,要快些将自己嫁出去,若不然,怕皇帝還有別的心思…”
“如今正在風口上,她怎好在這時候議婚。”玉昀邊引着人往宮門中去,“我與嫡小姐出個主意,也不知嫡小姐願不願意。”
老侯爺側眼看了看玉昀,“公主有辦法,便別賣關子了。若是好辦法,老臣便叫丫頭依着去辦了。”
“京城城西的虛彌庵堂裏,收納的都是本朝烈士遺孀。其中主事的師太,是寡居的翊王妃。這些年經營下來,不止是收留遺孀,還多了些無人可依的孤女。嫡小姐若過去了,認王妃作一聲幹娘。便當是孤女一般,清修一陣。待風頭過去了,再議親事也不遲的。”
老侯爺聽得,面上終添了幾分喜色,“诶。這倒是,既避了風頭;清修中的女子,皇帝也不好再…”
話到這裏,老侯爺便不說了。只拱手與玉昀一拜,“多虧了公主。”
玉昀笑道,“本就是皇家虧欠了你們,何必呢。我早年與翊王妃有些私交的,一會兒我拟張帖子給您。嫡小姐的事兒,也好順理成章些。”
老侯爺只錘了錘胸口,“公主這情分,長平侯府是記下了。”
“這重話可說不得。您是元老,還是我長輩。我要您記得什麽呢?是替皇爺爺報恩罷了。”
玉昀說完,方再問起些侯府的情形。侯府就這麽一個女兒,侯夫人自然是痛心疾首的。世子爺陪着妹妹,到底一夜未眠。長平侯又恨又憂心,一面擔心女兒的前程,一面又覺着皇家不會善罷甘休。
再聽聞得齊鳶鳶說起,皇帝将皇後的燕居服都祭出來,逼着她穿了一遍。衆人更是覺着,這得罪的怕不只是皇帝了,還有太後與皇後。
玉昀聽着,便覺老侯爺不易。“您一會兒也不必太過卑微的。到底是皇帝不對在先。”
老侯爺沒答話,只目光幽幽望着腳下的路。
時已快要入夏,養心殿門前的老樟樹,被風吹得沙沙直響。門前候着的幾個內侍見是老侯爺來,忙去裏頭傳話去了。
不多時候,多了一個人出來,是江儒。
江儒恭敬着,“陛下請您老進去呢。”
昨日玉昀叫人護送皇帝回宮後,皇帝便被太後接去壽和宮了。她沒再見着人,便以為皇帝還在情緒裏,許還會為難于老侯爺。可看着江儒這般的态度便也不像。
玉昀正與老侯爺一道往裏去,卻被江儒攔了攔。
“長公主殿下,陛下只說見老侯爺。沒說要見您呢。您還是回玉檀宮先候着吧。”
“……”小皇帝的膽子肥了。玉昀看了看老侯爺,也沒與江儒争辯。江儒也是做不了主的,她也不好擅闖養心殿。只目送老侯爺跟江儒進去了,她方叫人尋着龐铎來問了問。
“攝政王今日可在養心殿?”
龐铎道,“攝政王早朝完,好似去了澄湖釣魚。”
淩成顯正玩弄着一架新的鸠車。是宮中司珍坊尋人替他新作的。借着上回江随替他尋回來的前朝模子,作了一架真真夠一人能坐下的。
江随一旁候着。卻見小皇帝不那麽高興。若換作以往,人定是已經鑽入鸠車,樂此不疲。
“陛下怎麽了?”
淩成顯雙手攏在袖口裏,難得安靜,在一旁望着那輛鸠車。“不好玩兒了。”
他很是悵然。一面是為人君王的快感,一面是得不到齊鳶鳶的自卑與無助。鸠車又哪裏好玩兒呢。
“陛下,長平侯來了。”江随的聲音就在耳旁,淩成顯這才恹恹看向來人。
“老侯爺來了?”
“鳶鳶呢,鳶鳶可還好麽?”
“……”老侯爺面色卻是很不好,只看向他來,又與他一拜。“老臣請陛下金安。”
“平身平身。”淩成顯一時很不耐煩,可又想着昨日的事,老侯爺來,會不會是替齊鳶鳶帶話的。“你年紀大,坐下說話。”
“老臣不敢。老臣此行是替孫女兒與陛下請罪。”
看着老侯爺放低的姿态,淩成顯這才想起自己額上的疤。“不關她的事。是朕自己跌倒的。”
昨日他也是這麽和母後說的,可母後并不信他。奈何他一心護着齊鳶鳶,不能叫母後拿下把柄,一口咬定了不能叫人追究。可面前的老侯爺,卻好似并不打算買他這一筆賬。
“是鳶鳶犯了大不晦,叫陛下您受傷。”
“老臣此行來,便是奉上金牌與陛下,好與陛下一個交代。”
金牌是大周開國的時候,高*祖皇帝賞下的,能替侯府擋一回的大罪,視為免死金牌。這回老侯爺是開了倉,豁出去了,也得保住孫女兒平安。
可淩成顯看着那金牌,卻不接,“朕、朕沒怪責她。更何況,朕還想與老侯爺提一回。朕若要封她為貴妃怎樣?”
老侯爺一把跪去了地上,動作之迅速,以及身形之顫顫巍巍,叫旁人似都聽到幾聲骨頭脆響。“這使不得,陛下。”
“怎又使不得?長平侯掌着兵權,朕與鳶鳶結親,日後也算是有個照拂。”
“實屬長平侯府高攀不上。”老侯爺未擡眸,只将那金牌捧着高高舉過頭頂。
莫說侯府攀附的是淩霆川,而非這小皇帝;且說長平侯府上世世代代的功勳,恐怕這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無法匹及。長平侯府給皇家打仗,建功立業,氣數綿長不盡,便是要保後代福澤。可如今這後宮呢?
太後要扶持自家侄女,自然不會給別家女兒好處。老侯爺素來看重那小孫女,齊鳶鳶也被養得野性得很,又如何舍得。
淩成顯的目光在那金牌上掃過,又看看老侯爺,“朕是真心想娶她。她如今許是不好過的,待朕拟定了封妃的折子,便叫江随去府上宣旨。迎娶她入宮,自然便無人敢說她半分不好的。”
老侯爺只忙道,“陛下您這,您這是折煞鳶鳶了。”
“折煞?”淩成顯冷笑了聲,“朕看你就是不想将她嫁給朕。你和皇長姐一般,你們都是一樣。朕如今是皇帝了,你們也依舊看不起朕。”
這火氣一發,在場衆人都跪了下來。江随卻是沒動,只将自己隐在角落裏。小皇帝終于有火氣了,也是好事。只是不巧,叫長平侯府撞着槍口了。而長公主呢,還在外頭作壁上觀麽?
老侯爺此時已是五體投地了,手中的免死金牌卻仍在頭頂上舉着。“請陛下息怒。老臣絕無此意。”
那金牌被淩成顯廣袖一揮,拂去了地上。清脆的一聲響。“你用這鬼東西來敷衍朕!”
話将落了,外頭起了腳步聲。衆人看去,方見一襲玄金的顏色,負手從外進來。那人身形颀長,面頰很瘦,比早前更瘦了幾分。
“顯兒在生什麽氣?與孤說說。”
玉昀趕在這人身旁,一并入來大殿。見老侯爺跪成那般樣子,着實幾分心疼。再瞥了一眼旁側的淩霆川,方見他眉間不悅,只是一閃,很快又挂上一副僞善的笑意。
玉昀方才直去了澄湖請人。
這日陽光好,淩霆川尋着樹蔭半躺着,舉着魚竿很是閑散。他本是不來的,也是聽聞老侯爺親自來了。別的不說,老侯爺算是他的叔父,也是霍景年當年的生死之交。到底是不能坐視不理的。
可一進來,便見是這般情形。能按捺住脾性,帶着笑與淩成顯說話,已是不易了。
淩成顯顯然沒能意會到他皇叔臉上的不悅,又在那免死金牌上踩了兩腳,“他們長平侯府,盡會搬出祖宗們來欺負朕。”
皇家祖宗,淩霆川是不在意的。可長平侯好不容易從皇家祖宗那兒得來的免死金牌,那就不一定了。
玉昀卻道,“老侯爺一把年歲了,還是先請起來說話吧。”
“不許!”淩成顯看來玉昀的目光裏,多了幾分狠辣。這讓玉昀頗為吃驚。淩成顯素來待她恭敬着,即便是繼位登基,也依舊稱她一聲皇長姐。他雖是心智不全,可原先卻也知道長幼尊卑。如今卻似是變了一副模樣。
這麽想着,玉昀将目光抛向了江随。江随立着角落裏,眼裏笑意未泯。撞上她的目光,方忙垂眸拱手默默作了禮。
淩成顯只接着道,“皇長姐,這殿上是朕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小皇帝竟是要自己做主了。玉昀自也得讓着三分,“您是陛下,自然是陛下說了算。”
“那朕便說,不許他起來!”
玉昀只往旁的地方靠了靠,便也不說話了。老侯爺仍跪得五體投地,她自然不信淩霆川能看得下去。
淩霆川兀自尋着最前的一張太師椅,懶散靠了下來,又揮了揮衣袖,叫來江随。“快要入夏了,養心殿裏喝什麽茶?”
江随忙上前來道,“喝的明前龍井。”
“正好,孤也嘗嘗。”淩霆川說罷,便見江随親自去斟茶了。這會兒方又看向淩成顯,目光一掃地上的人,“老侯爺是如何得罪陛下了,與孤說說。”
“朕…”淩成顯面色頓時憋得通紅,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正經玩意兒。只因正經玩意兒,從來都輪不到他。可如今輪到他了,皇位已是他的,嫡小姐分明觸手可得,偏生有人不讓。如此想來,他眼中恨意又燃起了幾分。
“朕要迎娶齊鳶鳶,朕要封她為皇貴妃。”
“這老家夥便拿出免死金牌來,要替她推擋。”
“哦。”淩霆川冷冷笑了聲,“為了個女子。”
“那個女子有什麽好的,叫陛下如此上心,孤也想知道。”
“她,她。”一時間,淩成顯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賞冰宴上只是一眼,那姑娘靈動活潑,冰冷的澄湖都似要融化了。可母後不許他多看,也不許他上去搭話,他手裏的玉如意,只能送去表妹手中。“她是極好的,是極好的。”
只此兩句,沒有再多了。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江随捧着茶盞回來了,淩霆川接了過去,茶碗略了略茶面兒,方淡淡抿了一口。“癡情啦?”
他忽的擡眸,看向小皇帝。
淩成顯被那目光一掃,竟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他讨厭皇長姐,不想叫她再管他的事兒。可皇叔…他不敢。他這個皇帝,說來還是皇叔賞的。
淩成顯話裏終于收斂幾分,一雙手垂在身前,緊緊相互捏着,“朕、朕心悅于她。”
“很是癡情嘛。”淩霆川話說得很慢,話尾輕輕挑着。沒再看小皇帝,只随手将茶碗一撂。
便聽小皇帝又道,“朕、想娶她。皇叔說可以麽?”
“你是大周皇帝,娶誰有什麽不可的?”
這話一出,地上老侯爺的身子明顯地抖了一抖。玉昀立着一旁,只好豎着耳朵聽。
淩成顯将喜悅寫在了臉上,“朕就知道,皇叔會向着朕。”
玉昀低着眸色,不自覺的緊了緊眉頭,又望了一眼淩霆川的方向,便和他的目色撞得正着。那雙眉目中幾分寒意,淩成顯該是沒看清楚。
便聽淩霆川道,“娶誰都可,那又何必鐘情一人。依孤看,陛下是該要廣為選秀,充盈後宮,以慰孤寂之苦。”
“……”選秀一事,勞民傷財。從地方到京都,未曾出閣的女子,經過層層篩選,才到皇帝殿前選立妃嫔。多有女子們為了避開入宮,将自己草草嫁了。也有官員濫竽充數,虛報數字邀功,将幼齡女子或寡婦也一并報上名去,惹得百姓無法安生。
皇家已有幾代未曾選秀。便是因邊土戰事頻繁,百姓尚需休養生息。皇爺爺與父皇更是不忍再大肆操辦這等事。只是近臣與各地巡撫家女,已足夠後宮所用。充盈後宮,更是得修葺宮殿,增加費用。而大內開銷,又何嘗不是算回到百姓頭上。
玉昀只是想他出面,免了嫡小姐嫁來皇家的婚事,誰知道他這是不嫌事大了。
“不要。”淩成顯撇開臉去,也不看淩霆川了。“朕不要後宮,朕就要齊鳶鳶。”
淩霆川笑笑,未答他的話,只吩咐一旁江随。“先将老侯爺請起來說話。”
“這…”江随掃了一眼小皇帝的臉色,卻見小皇帝偷偷往這邊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挪開了。
江随這方去地上扶着人起來。
老侯爺跪着多時了,腿腳早就酸了,這會兒不大站的穩當,又被江随扶去一旁太師椅上坐下。
淩霆川又吩咐江随,與老侯爺沏茶來。方與那邊面朝牆壁站着的小皇帝道了一聲。
“人麽,總不能萬事都如意的。顯兒雖是天子,卻也是一樣。”
“若要當天子,便不能鐘情一個女子。若要鐘情一個女子,便不必作天子了。顯兒想要哪樣?”
那邊的人一動未動,留下一對小山狀的肩頭,起起伏伏。氣息似是急了。
聽人沒說話,淩霆川換了個姿勢,仍是斜斜靠着太師椅上,“不答話,那孤便當顯兒選了。”
“選了…”小皇帝忽的回頭過來,“皇叔當朕選了什麽了?”
淩霆川看着人,笑笑,“你不是還自稱為朕麽?”
“……”淩成顯垂眸下去。擰着眉頭,不敢再說話。
“這自稱都習慣了,又怎麽好改?為了個女子,不值當。你說是麽?”
淩成顯的耳尖已然都憋紅了,半晌方當着衆人點了點頭。
淩霆川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看向一旁老侯爺,“給您添麻煩了。這孩子還小,不懂事。您不予他計較。”
老侯爺顫着雙腿起了身,“老臣有罪,将個孫女養得太野。可那也是我齊家的一條命。她那般的性子,老臣只是怕她入了宮,再傷着陛下,又再自個兒作傻事兒。”
“女兒家的,性子烈的好。”淩霆川說着,與老侯爺一并起了身。“走吧,孤送您老出宮去。”
見人要走了,玉昀方也一并随着,“我也随您去侯府看看鳶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