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北城後,先是經過了大半個月的防疫隔離,然後進入休賽季訓練。
至此,顧慎如的日程回歸了熟悉的單調,每日十小時以上的訓練終于稍微沖淡了那一場發生于斯德哥爾摩的,令人悵然的夢。
很快到四月底,北城春意漸濃,顧慎如迎來二十四歲生日。
她已經不慶祝生日很久了,所以這天就只有從小到大的閨蜜梁芝很積極地約她吃飯。
“寶兒快來!”日料店,梁芝看到顧慎如走路姿勢有點奇怪,立刻關懷備至像個小媽,“呀,寶你這腳咋又瘸了!”
“一直這樣。”顧慎如不以為意。
她的右踝有舊傷,大概一年前複發後就一直沒好利索,所以之前世錦賽的時候狀态極差,摔了。結果就是她的傷又更加重了一些。
最近也一直在隊內做理療,但效果不大明顯,隊醫前天還說起要聯系個剛回國的老教授給她看看。
不過她懶得跟梁芝啰嗦這些,免得這小媽又唠叨。再說了,運動員嘛,傷病如影随形,都很平常。
“點菜,我餓。”她擺擺手岔開了話題。
梁芝一聽,興致勃勃點了個套餐,結果等菜上來,口口聲聲喊餓的顧慎如只象征性嘗了兩片刺身就開始啃沙拉。
“喂,你不會還在控制體重吧,賽季不都結束了嘛!”
“那也不能養豬啊。”顧慎如一挑眉。對于花滑運動員來說,尤其是女性,哪怕微小的體重變化都有可能影響跳躍質量。
她本人身高一米六七,體重常年精準控制在四十六公斤,平時記錄體重的單位是克,日常飲食把控得極其嚴格,今天這頓已經算是“放肆”了。
邊說話,她一邊用目光掃過一衆壽司和天婦羅,最後挑了一只煎餃,只吃中間不吃邊。
“你都瘦成小雞幹兒了!”梁芝不是運動員,也不贊同這種自虐式自律,“連你微博都,都天天有人私信叫你多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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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如的微博大號十幾萬粉,不過從兩三年前開始那個號就是梁芝在代為打理,她自己專注備戰冬奧。
聽到梁芝的話,顧慎如直接一聲大笑:“屁呀,不然你給我看一眼?”
她又不傻,就憑她在世錦賽上的表現,外界會有些什麽聲音她不用想都知道。
梁芝也心虛,沒接話,畢竟前不久才替她發布了一則道歉。
想了想,只好切換迂回戰術,把筷子一撂,“那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動筷了,咱倆一塊兒餓着吧。”
“哦,那我喝酒呗。”顧慎如說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燒酒。其實也是開玩笑的,她很少喝酒。
結果梁芝倒像吓了一跳,把那酒壺一把搶走,飛快給隔壁大叔送過去了。
“你還有臉喝酒!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你上個月在國外犯了什麽錯誤?”送酒回來,梁芝斜眼瞪着顧慎如,“出息了哈,喝兩口奶就敢進陌生男人房間,給你杯酒不是要上天!”
顧慎如聞言把臉一擰:“Jen妹子告訴你的?”
梁芝一聲冷笑。
何止是告訴她,Jen在郵件裏的一番詳盡描述看得她至今心有餘悸,發誓以後只要她在,絕不能讓顧慎如亂喝東西,要不還得了。
“來吧顧慎如小同學,狡辯一下?”她敲敲桌面,看着顧慎如嚴肅道。作為一個合格的閨蜜,她覺得這麽嚴重的事情,有必要當面算算賬。
顧慎如裝傻不說話。
“哎呀說說嘛!”梁芝繃不住了,求她,“你不是對男人沒興趣嘛,怎麽會發生這種事!不說?不說我猜了啊,是不是……寂寞久了終于想談戀愛了?是吧是吧!诶诶說起來,初中就喜歡你那個宋振要來北城工作了,要麽你倆哪天見上一面?或者……”
“啊停!”顧慎如耳朵嗡嗡響,趕緊把話頭給梁芝掐斷,“你可越來越像中年大媽了啊,一言不合就給人瞎安排!”
“誰讓你不給我好好說!”梁芝偏偏還就不依不饒了。
顧慎如抓抓頭,終于還是交代了。也是,那件事憋了一個多月也還是時常會在腦子裏轉,感覺确實需要找個人說出來。
“芝芝,”她的聲音突然發悶,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其實,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撞見的那個男的,很像……那個人。”
梁芝聽得一愣。當了顧慎如這麽多年的好朋友,梁芝認識每一個對于她來說很重要的人,當然也知道這些人中有且僅有一個,能讓她像這樣魂不守舍一反常态,甚至于已經過了這麽久還是連他的名字都不肯提。
“就,特別像他。”顧慎如看着梁芝又強調了一遍,眼神有點迷茫。
“有多像?你不會是在懷疑,就是他吧……”梁芝敏銳地問。
顧慎如看了看她,眼裏的神态隐藏得很深,但還是被她抓住了。
“不太可能吧,我聽說他後來——”梁芝脫口說道,半途又及時剎住車,不确定地看着顧慎如,“能說不?”
她不知道顧慎如這些年還有沒有偷偷關注過那個人,反正她是有聽說過一些事情的。
顧慎如默許了。
“是這樣,前兩年我爸去海城參加什麽峰會的時候見過他父親那邊的家裏人,那時候就聽說他都……”
梁芝說到這又頓了一下,看顧慎如臉色不變才接下去,“都已經訂婚了呀。”
“哦。”顧慎如倒是接話很快,語調也很平靜,就是眼皮垂得低低的,讓人看不見表情。
“對了,他名字也改了,你知道他現在姓啥不?”梁芝又說。
“不想知道!”這次,顧慎如飛快地撩了一下眼皮,筷子夾起一塊天婦羅,夾斷了。“不說了,我也沒覺得就是他,像而已。”她面無表情地把碎成渣的天婦羅扔到桌上。
梁芝于是沒再往下說。
一頓飯,這就算吃完了。
飯後,梁芝有點後悔不該提那有的沒的,于是硬拉着顧慎如去逛街找樂,倆人多少又吃了點小零食。
結果回家路上顧慎如的肚子就開始不對勁。
一進家門又感覺氣氛有幾分壓抑,因為她的母親孟廷正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等着她。
“顧慎如,你答應媽媽幾點回家的?”孟廷的語調平和,表情卻很嚴肅。
“沒注意時間。”顧慎如像犯錯小孩似的靠住牆根。
“你別怪媽媽說你,這種關鍵時期我必須常常給你敲警鐘。倒數九個月就是冬奧,你今天滿二四,在女單裏算超大齡,超大齡。希望你自己有點數。”
顧慎如沉默,這些話也不是頭回聽。
“我知道現在不是你最好的狀态,但是明年就是你唯一的機會,最後的機會,你心裏明白的。”孟廷的聲音帶有一種冷硬的金屬質感,很容易讓人生畏。
“知道了。對不起,媽媽。”顧慎如偏着頭,感覺沒有辦法直視母親。
“也不是要你說對不起。”孟廷這時候将語氣放低了一些,起身朝她招了招手,“過來,媽媽抱一下。”
顧慎如上前簡單擁抱了一下,聽見母親的嘆息。
“又長大一歲。你還記不記得媽媽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孟廷拍了拍她的背。
“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嗯,禮物給你放在床頭了,去吧,看完早點休息。”孟廷這時才終于點點頭,但面容始終嚴肅。
顧慎如于是垂着眼回房了,也沒好意思提肚子不舒服的事。
來自母親的生日禮物是一副新的護具,在顧慎如的意料之中。畢竟在印象中孟廷從來沒送過她與花滑不相幹的禮物,不是冰鞋護具之類,就是考斯騰(表演服)。
将護具收好,顧慎如洗澡上床。
躺在床上,無可避免地回憶起上一次收到真正令人驚喜的禮物時的場景。
……算了,不許想,睡覺。
然而勉勉強強睡到半夜,她又被肚子疼弄醒了。自己揉了幾下,竟然有變嚴重的趨勢。
唉,這生日過得。
顧慎如在床上滾了幾圈,最終受不了打算起來蹲會兒廁所,結果到底驚動了母親。孟廷詢問了情況覺得不太放心,就催着她換衣服去醫院看急診。
好在她家小區出來過條馬路就有家醫院,三乙級,規模不算小。
等挂完號進到診室,顧慎如都疼得有點直不起腰了,直接窩在椅子上。
在母親焦急呼喚大夫的聲音裏,她看見一雙穿黑色運動鞋的腳走進視野,鞋子上面是整潔的褲腳,再上面是白大褂的邊。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磁性的嗓音從頭頂傳來,一瞬間甚至穿透了痛感。
顧慎如驀然擡頭,撞進視線中的臉即刻與不久前的某些記憶重合——黑發,鏡片,幽邃的眼。
然後在下一個恍惚之間,它們又開始和一些更遙遠的記憶糾纏在一起。
對方看見她,似乎也有一瞬的停頓,直到一旁孟廷的話将所有停頓攪散。
“大夫,這孩子肚子疼得厲害。”
顧慎如從僵滞狀态中回過神來,聽見心髒在胸腔裏捶打,連耳膜都在震,要不是肚子還在疼,又要以為是在做夢了。
面前的年輕男醫生開始詢問情況,孟廷替她回答。
在顧慎如耳中,孟廷的話音聽上去無比遙遠,而男人的聲線卻近得讓人嗓子發酸。
他戴了口罩,看不清臉。她深深吸口氣,看一眼他胸前的名牌,掏出手機給梁芝發了條微信。
“他現在姓什麽?”
“陸。”
秒回。
顧慎如看完劃掉微信,手機浏覽器搜到這個醫院的官網點進去,找到急診科,人員資料。在等待頁面打開的三秒鐘裏,她都不相信這個世界上能有這麽巧這麽扯淡的事情。
但那個該死的頁面,它還是打開了,給了她一個名字,一張照片——
陸別塵,一個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名字;
英俊的男人戴着無框眼鏡,一張熟悉又不完全熟悉的臉。
照片點開,下面跟着長長的一串履歷,末尾一項是“2020-2021年赴瑞典卡羅林斯卡學院進修”。
卡羅林斯卡,世界頂流醫學院,坐落于斯德哥爾摩。
顧慎如的腦子轟的一聲。
僵硬的身體本能做出反應,欲站起來轉身就走。
只是還沒能起來就被孟廷一把按住,“瞎動什麽!大夫在問你話,把手機放下好好說。”
顧慎如看一眼母親,機械地轉過頭。
此時對面的人已沒在看她,只盯着電腦屏幕,神色如常,就如同一個普通的醫生面對着一個普通的患者。
心裏不知怎麽擰巴了一下,不大舒服。她吸了口氣,也盡力抹去臉上一切不該有的表情。
就在這時候,對方忽然開口問她:“有男朋友麽?”
“呃?”顧慎如辛苦維持的表情瞬間出現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