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到了八年後的現在, 顧慎如還是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天晚上開飯時的場景:小圓桌上鋪了一條漂亮的披肩的當桌布,竹子的蒸籠,白色的瓷盤, 食物在光線裏冒熱氣。
穿黑色襯衫的少年就坐在她對面,逆着窗外的夕陽,變成一個帶有金色輪廓的剪影。他安靜而耐心地用一雙幹淨筷子把燒麥夾進她的碗裏, 而她聞見他手上的香皂味, 就一半急躁一半調皮地直接低下頭, 就着他的筷子咬了一口……
北城夜幕下, 昏睡中顧慎如的肢體被一股清淡的香皂味喚醒,無意識做了一個咬的動作。
等到口齒間傳來真實的皮膚溫度和觸感, 她才突然醒過來, 睜開眼發現自己是一口咬在了陸別塵的小臂上。他那白得過分的皮膚上還隐約可見一個粉紅的牙印。她一下懵了, 臉開始發燙。
不過那只被她咬過手臂卻沒什麽太大的反應, 只是在她面前懸停了一秒, 然後替她把安全帶拉上扣好了, 好像一切都已經是習慣。
然後, 她聽見身旁傳來男人笑意淺淡的嗓音:“肚子餓了,想吃肉?”
“吃……什麽肉。”顧慎如還來不及反應,胃裏一擰就想吐。
很快,她懷裏被塞進來一個套好了袋子的嶄新垃圾桶。一把抱住,感覺自己吐了一個輪回進去。
那之後陸別塵下車去處理垃圾桶裏的東西, 留她在車裏等。她一動不能動地靠在座椅上,有種神魂分離的虛弱感。要不是手機在屁股底下震,她又要睡過去了。
電話接通, 傳來梁芝大舌頭的聲音。
“寶兒, 那什麽我忍不住了。你、你跟那個誰現在是啥關系?我是不是又錯過了什麽?你快給我交代清楚快點的……”
顧慎如用臉夾着電話, 失焦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遠處一個瘦高的黑色人影。他就像個影子,模糊、沉默,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
“你別問我。”有氣無力地,她打斷電話裏梁芝的盤問,“我比你想知道。”
是啊,她比誰都更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算是什麽關系。
從八年前開始。
梁芝第一次問顧慎如這個問題,是在2013年,她被菠蘿啤灌醉的第二天。那是雪城的一個奇妙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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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微信才剛剛普及,還沒有現在這麽豐富的表情包,但梁芝發來的信息字裏行間都透着憤怒:“顧慎如,你這個壞女人!你和那條大狼狗什麽時候玩得這麽好了?我為啥不知道?你告訴我我為啥不知道!你倆昨天一塊幹啥了?你倆現在是啥關系?說一句假話你就會失去我!”
顧慎如是在當天晚上訓練結束後才看到信息的。她的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想不明白梁芝為什麽認為她會說假話。至于梁芝問的,她也覺得那根本都不算是個問題。
不是已經很顯而易見了麽。什麽關系才會讓你在喝多了菠蘿啤神志不清的時候憑借本能給對方打電話?又是什麽關系才會讓一個人把喝成傻子的你搬回家,還介紹自己媽媽給你認識,嗯?
“二十五分鐘之後,就是你想的那種關系。”于是她給梁芝回了這麽一條。
梁芝發了一個問號。
顧慎如:“我剛從體育館出來,回學校要二十分鐘,然後再過五分鐘他們高中部下晚自習。”
這次,梁芝發過來兩個問號,但很快又補了一個尖叫的表情。
“等等,你要去跟他表白?”
“啊,啊啊啊,顧慎如你要去追男人?!”
顧慎如瞟一眼梁芝發過來那一排排的“啊”和感嘆號,嗤笑一聲直接退出了對話。
搞笑,她還需要追男人嗎?
她就是打算去正式通知那個人一聲而已,畢竟儀式感還是要的。
夜空清朗,十六歲的顧慎如挎上包一路奔跑。
到了下晚自習的時間,校外林蔭道上的落葉被高中生們疲憊的腳步碾得嚓嚓響。
顧慎如迎着人叢,一眼就逮住了想找的人。
他走在很後面,比周圍的人高出來幾乎一個頭,還是穿着總也不變的黑色襯衫,像一條令人無法忽視的厚重影子。
“林小土,林小土!”顧慎如一邊喊一邊朝他的方向跑。她就像一條活力四射的魚,用背鳍破開了困頓的人潮。
有人用好奇的眼神追着她,她也不在意。她的目光只鎖住那越來越近的一個人,直到把他手裏的自行車一把搶過來。更多的人回頭看她了,但她不僅沒不好意思,還使勁掰了幾下車鈴,以攫取更多的注意力。
清亮的老式車鈴聲立即穿透了其他一切噪音。
“什麽事這麽急?”林塵被她逼停了腳步,擡手用指背抹了一下她發際線的位置,擦掉上面一層細密的汗。
顧慎如看着他,稍微平穩了一下呼吸。那一刻她的肺裏都是秋風,眼裏映着月光。
“林小土,你也喜歡我,我很确定!”然後她清晰而有力地說。
這略微奇怪的表述引起周圍旁觀衆人的一小陣躁動,不過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所以咱倆好吧。”她一手扶着他那臺老舊的自行車,一手叉着腰,“我想過了,決定要對你負責!”
說完她揚起下巴,飛揚的目光直直看向對面人輪廓優異的臉,敏銳地從他平淡如水的表情之下捕捉到了一絲漣漪。
确切來說,她是看見他貼近脖頸的耳根那一塊皮膚在路燈的照射下變成了濃郁的橙紅色。
在接收到如此令人滿意的信號之後,她也沒給林塵說話的機會,直接繞到後面蹦上了自行車後座,戳戳他的脊背:“很好,你沒意見。那我現在正式通知你哦,咱倆從今往後就是‘那種’關系了。”
嗯,哪種關系懂的都懂,說太清楚怕你害羞。
“走吧林小土,去你家。”坐在後座上,她愉快地晃晃腳。
周圍的人還沒走完,零星冒出來幾聲不懷好意的笑,大概是把這句話解讀成了某種虎狼之詞。不過她對此渾不在意,還朝那些人吐舌頭。反正他們又不認識孟廷。
“今晚我媽夜班,我去你家看金牌。”她小聲對林塵說。自從前一天下午去過他家又認識了林韶淇之後,她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地方,就幹脆把她的小耗子金牌留下當“鼠質”,給自己制造一個随時想去就去的理由。
車轱辘靜默地轉啊轉,比平時慢一些,壓過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音。連吹過的風似乎也帶着極淡的笑意。
但顧慎如對這些都沒什麽感覺。那一刻她的心跳得有點快,人有點得意,像登臺領獎時一樣。
悄悄地,她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眼時間,然後勾着嘴角戳梁芝的頭像,發過去一個“耶”。
二十五分鐘,剛剛好好。
信息一發過去她就潇灑地直接把手機靜音,任憑梁芝在另一邊瘋狂刷屏。
風還在吹,落葉還在嚓啦嚓啦地碎。過了兩個街口,路上已經沒有什麽什麽同行的學生了。
她身前那個高高的黑色背影還在沉默。由于離足夠得近,體溫可以隔着空氣互相傳遞,所以這沉默就成了溫暖的,令人迷戀。
但最終,她還是沒忍住先開口出聲。
“快一點兒,男朋友。”她用一根手指點點林塵的後背,沒話找話,“我給金牌帶了花生,你要吃一顆麽,男朋友?”
林塵沒有回應,她也不氣餒。
等快到了,她就說:“到你家了,男朋友。”
進了門林塵遞給她一杯白開水,她也不放過機會:“謝謝,男朋友。很好喝,男朋友。”
“關于你說的這件事。”這一次,安靜了一路的少年終于作出回答。他站在桌子的另一邊,正視着她。
“嗯怎麽啦,男朋友?”顧慎如也很認真地仰起頭看着他,目光炯炯。
林塵似乎被她給逗樂了,很輕地彎了唇,然後把手撐在桌面上,微微俯身。
“你的老師有沒有告訴過你,不可以早戀?”他看着她,目光對上她那雙不停眨動的大眼睛,聲音淡而沙啞。
“嘁。”顧慎如頓時不滿。這和預期的不一樣。
“老師可管不着這麽寬!”她鼓起腮幫子,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更近地看着他的眼睛。
“這種事情連我自己都管不了!比如說上個星期,我已經連續三節英語課突然走神兒想到你了。”她聳聳肩,“你也一樣吧,因為每一次我稍微挨你近點兒的時候你的耳朵就會變紅。你能控制它嗎?”
“可以。”少年語氣清淺。
“可以個屁啊!”顧慎如極度不服氣,直接跳到椅子上越過桌子去揪他的耳朵。“看啊看啊,紅了吧,你控制啊你把它變綠啊!”
這個世界上沒有綠色的耳朵,所以他在騙人。顧慎如有點小生氣,抓住林塵的左耳很用力地擰了一下。
林塵笑了,笑着搖了搖頭,然後擡起一只手臂讓她扶着從椅子上下來。等她下地站好,他揉一把她的頭,仍然帶着笑:“別鬧啊,小朋友。”
“哪兒鬧了!”那時的顧慎如很讨厭被當做小孩子對待,所以立刻就把臉翻過來。她也分不清林塵的“鬧”指的是她爬高上桌還是什麽別的。
“林小土,我是認真的!”她把手臂在胸前交叉,極其嚴肅地盯着他。
“我爸都說了,追求浪漫關系是人類的本能,是基于一種被原始欲望支配的沖動,所以沒必要逃避。逃也逃不掉,因為就算悄咪咪的不讓對方知道,我們也已經在戀愛了。從那天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已經有這種感覺。”
房間裏燈光昏暗,是淡淡的桔子色,照進少年深邃的眼窩就像夕陽照進了湖水。
在說話時,顧慎如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動,于是立刻警惕地擡手指住他:“你也有一樣的感覺,別想騙我!”
但其實,林塵看着她的目光很坦誠,沒有任何躲閃。
“不騙你,有。”他平靜地點點頭,眼下兩條淺淺的笑紋似沉似浮。
顧慎如的臉上立刻長出一個巨大而燦爛的笑容,“啊哈我就知道!所以林小土,我再正式通知你一次,從今……”
“先別急,好麽?”然而這次,林塵打斷了她。
“我等你。”他的聲音非常輕。
“為什麽要等?”顧慎如表情一變,“等到什麽時候?”
“到你不會後悔的時候。”
“談戀愛而已,幹嘛要後悔?”顧慎如還是不解,并且很不爽,一把将桌上的水杯拿起來,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林小土,你這人好煩啊!”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男人真的好麻煩。
而林塵看着她淡笑不語,拿過她手裏的空杯重新添上水。
微微冒熱氣的水不急不緩地流進透明玻璃杯裏。杯口起了霧,杯壁上滾落水珠,水在杯裏搖搖蕩蕩地旋轉、膨脹。
顧慎如盯着看了幾眼,腦子裏忽然有念頭一閃,“喔,我知道了!”
她搓搓手看着林塵,認真而自信地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了!沒關系,我們可以控制我們的行為,比如說成年之前不要做|愛……之類的。”
随她話音,水流發生波動撒在了杯外,潑濕了黑襯衫的袖口。
“我說的不是這個。”林塵将袖子解開,目光掃過她的臉,仍然平靜,仍然堅定。
那一刻,顧慎如的眉毛都擰起來了。
怎麽,這是碰上傳說中的禁欲系了麽?不對吧……
嗯,不對!
“你說的不是這個,所以,意思是你根本不想等咯?”她歪着頭思考了兩秒鐘,在腦子裏轉了一個很崎岖的彎,“啊那也行吧!反正你也還沒到十八歲。未成年跟未成年,不用坐牢!”
她問過林塵的生日,雖然長她三屆,但按年齡算只比她大一歲半,因為他倆一個上學晚,一個念書早。
把這個賬算明白,顧慎如小眉毛一揚,“其實我也挺想試試是什麽感覺的,要不咱倆幹脆試試吧!”那時的她在林塵面前總像個小土匪,恨不得把什麽都直接搶過來,不用講道理。
她的目光裏帶着好奇和一閃而過的惡念,緊緊盯着林塵,看他沉默微笑、目光深深,又看見他慢條斯理地卷起被水潑濕的襯衫袖口,露出線條緊實鋒利的腕骨,然後用紙巾擦去皮膚上的水。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開始感覺喉嚨幹燥的,顧慎如只記得自己在某一刻突然湊上去,鼻尖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尖,涼涼的。
“怎麽樣嘛,要不要來試一試……”她舔一下嘴唇。
而這時的林塵卻嗤的一聲笑了。他正正與她對視,幽邃的目光中有無奈,有寵,有所有的包容。
“我們先不談這個,好不好?”他開口,聲音低啞,說話時手掌落在她頭頂,将她輕輕推遠了一些。
那一刻顧慎如心裏起起落落,在想這個臭男人又在玩什麽欲擒故縱的游戲。
“林小土,你不會是在拒絕我吧?”她邊說邊扭了幾下,但能沒掙開他的手。
那只大手慢慢将她的頭推開一臂遠,讓她整個人仰靠在沙發上不能動,然後才放開她,彎曲食指用指節很輕地碰一下她的鼻尖。
“是。”林塵看着她,眼中的笑意一直在,“有的小朋友,不學好呢。”
顧慎如愣了幾秒鐘,反應過來之後瞬間炸毛:“有沒有搞錯我不要面子的嗎林小土你個混蛋!不許拒絕我啊你這個狗男人!從今往後就是老子的人了聽到沒有啊你……”
她居然被一個男生拒絕了,這說出去還混不混了。
她從沙發上跳起來,像個小瘋子一樣追着他從房間的這一頭跑到另一頭,直到窗臺上鐵籠裏的小耗子都被吓得從滾輪上摔下來,吱吱叫個不停。
林塵也沒再說什麽,只等到她玩鬧得累了,就給她披了件外套,用那輛老式自行車把她送回了家,還沒忘記打包一份她最愛的燒麥。
顧慎如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用額角頂住他的脊背,一口一口吃着她的燒麥。擡起頭她就看見了月亮,月下有兩個影子,像兩條魂。
那時候她就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晚風、月亮和影子,和燒麥。
在那個奇妙的晚上,十六歲的顧慎如最終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心裏單方面對自己宣布,她已經将那個叫林塵的少年“占有”。
作者有話說:
十六歲的阿如就是只小野貓啊,大哥哥塵仔一定把持得很辛苦吧hhh感謝在2022-06-17 11:24:09~2022-06-18 11:10: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我的松鼠嗎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清川帶閑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