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離開雪城之後, 顧慎如就再也沒吃過任何燒麥。那個記憶中讓她百吃不膩的味道被她留在了雪城,成為諸多找不回來的人事物中的一樣。

所以,當那股熟悉的香味再一次鑽進鼻腔的時候, 她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又在做夢了。

只不過,人是可以睜着眼睛做夢的嗎?好奇怪。

顧慎如動了動,把眼睛使勁地揉了幾下, 終于開始有點清醒的感覺。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長沙發上, 斜對面坐着一個人。

将那人的臉看清楚, 她就徹底清醒了, 腦子裏閃過之前發生的種種。

……所以一切她以為發生在夢裏的都是真的?

見了個鬼的無糖養樂多。

“林……呃-咳,陸、陸醫生。”她努力做平靜狀, 等感覺自己裝得足夠像了, 才從沙發上掙起來。

“醒了。”男人探過身, 将一杯冒熱氣的水輕輕放在她面前。玻璃杯底磕在茶幾桌面上發出“噠”的一小聲, 讓顧慎如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

“我給你打電話了?”她手掐着太陽穴, 略微尴尬地看了陸別塵一眼。畢竟之前說不想見面的是她, 這不是打臉嗎。

陸別塵看着她淡淡一笑。

顧慎如的眼皮又一跳。很好, 果然已經開始嘲笑她了,說不定覺得抓到她把柄了還準備酸她兩句呢,呵,小肚雞腸的男人。

但沒想到的是他搖了搖頭,“沒有, 是我去找你。”

顧慎如心裏怪怪地一動。把柄換手了。

“哦,那你有事?”她低頭摳摳手指,多少有點故意, “上回不是說好不見面了麽。”

感覺到對方的眼神盯住自己的時候, 她又莫名心虛地避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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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答應過你,只要你做到按時複查、認真治療、注意飲食、适量訓練,就不會再見到我。”陸別塵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慢慢俯身來看她的臉,“但是你一樣都沒有做到。”

顧慎如眼角餘光掃過架在他鼻梁上反光的鏡片,看不清隐在鏡片之後的神情。真叫人心癢。

“所以呢?”她一手扶着額,目光不自覺從指縫裏溜出去看他。

“以後不要這樣。”陸別塵平靜地說,“老師很擔心你。”

顧慎如一愣,指縫裏的目光收回來,沉下去。她也不知道剛才是在期待什麽。

不過經此提醒,她想起來今晚錯過了葉教授的預約,不由懊惱地拍了下腦門:“嘶……葉老!完蛋。”

“嗯,他很生氣。”偏偏一旁有人火上澆油。

“別呀。”此刻的顧慎如心裏屬實是有那麽一絲慌,畢竟新賽季将至,孟廷最近看她看得越來越緊。她主要怕葉教授那老頭告狀,回頭再觸動了孟廷敏感的神經。

“那個林……哦不,陸醫生,你幫我跟葉老說說……”她仰頭看向陸別塵,一時都顧不上不好意思了。

或許是看她一臉可憐樣,陸別塵垂下眼,嚴肅的表情略微松開。

“好了,不逗你。”他看着她,笑了笑,“幫你重新約了時間,下次別再忘了。”

陸別塵臉上的笑容讓顧慎如感到熟悉,同時也感覺懊惱。

“林小土,你故意的是不是?”她聽到自己悶悶的聲音從嘴裏溜出來,下一秒反應過來又忽覺尴尬,“咳,是說林醫生,不不,陸小……呃,算了。”

最終,她面無表情地放棄了,內心有一瞬間想掐死自己。

陸別塵卻沒說什麽,眼睛掃過她微微泛紅的臉,伸手将桌上的水杯向她推過來,像是有意要緩解她的不自然。“熱的,你喝一點。剛才吐得太厲害,嗓子都啞了。”

顧慎如端起水杯咕咚一大口,接着發現一只袖口被吐髒了一點,忍不住湊近一聞,“呃,好臭……”

“你也知道。”對面,陸別塵起身抽了一張消毒濕巾按在她袖口的那一小塊污漬上,“明明不會喝酒。”

“我會。”顧慎如本能地不服,然而想辯解兩句又覺得丢臉,總不能說她這回是喝養樂多喝成這樣的吧,還不如菠蘿啤。

算了,還是少說兩句趕緊走吧,太尴尬了。

“那陸醫生,今天謝謝你,我就先走了。”預感到再待下去自己恐怕又要亂套,她晃晃悠悠直接站起來,轉着圈找門。

然而沒找到,還差點摔到地毯上。

“就這樣回家,不怕挨罵了麽?”陸別塵趕在她摔倒之前拎住了她一條手臂。

顧慎如僵了一下,也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個什麽醉鬼德性,萬一回去被孟廷撞見,搞不好要通宵被談話。

所以她只好一屁股又跌回了那張陌生的沙發上,偏不巧這時候胃裏還順勢“咕嚕”了幾聲。

熟悉的燒麥香味一直萦繞在鼻腔,她到現在都還有些分不清真假。

直到陸別塵拍拍她的肩,說:“去洗手。蒸了燒麥,你剛才一直說想吃。”

顧慎如一頓,遲遲才做出反應。

“啊,燒麥,你……現做的?”她看着陸別塵,心裏又一次異感閃過,想起在雪城時那個寡言的少年,總會因為她突然喊餓而卷起袖子走進廚房。

“凍的。”然而陸別塵淺淺一搖頭。“将就吃點,免得待會兒胃疼。”說着他轉身往廚房去了,順手指了另一個方向,“洗手間。”

顧慎如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廚房的推拉門之後。他穿了一件棉質黑襯衫,似乎還是多年前的那一件,只是不知是衣服大了還是人瘦了,顯得比以前寬松一些。

她真的快要分不清誰是誰了。

一個晃神間,顧慎如發現自己已經在去往洗手間的路上。剛才他說“去洗手”,這句話仿佛是觸發了她的某個陳舊習慣,讓她的身體自動做出了反應。

在那個時候,疫情還沒有肆虐,免洗洗手液也還不像現在這樣流行,用髒手抓東西吃還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小惡習。

但是每次當她去某人家裏玩,“去洗手”總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吃飯前要洗手,摸完耗子要洗手,翻了書要洗手,揉過他的頭也要洗手。

那時,她已經有非常多的借口去他家玩,比如說被強行寄養在他家的小老鼠金牌,還有以“老老粉”自居,總喜歡叫她“小寶貝兒”林韶淇。在孟廷因為要加班而無暇盯着她的數不清多少個中午和晚上,她都偷偷走進那條老巷中,鑽進他家去蹭飯。

後來她甚至養成一進門就主動到後院的露天水池去洗手的習慣。他們家用那種白色的經典版舒膚佳香皂,用小了就像個小骨頭,每次都被她一掰兩半,搓成一小團……

行了,別想了。

顧慎如擡手掐住太陽穴,走進了陌生的洗手間。

裏面很幹淨,空氣是讓人安心的香皂味,一根瘦瘦白白的小骨頭就安靜地躺在洗手池旁的透明皂盒裏。

顧慎如又掐了幾下太陽穴。

打開水,她把那塊小香皂拿到水流下面搓了搓,一不留神就捏斷了。空氣中的香皂味一下子變得更濃。

顧慎如幹脆把水調到最涼,嘩嘩地潑到臉上。然而大腦內部發熱發脹的感覺始終難以緩解。到最後,她只好帶點喪氣地坐在馬桶蓋上,試圖處理各種起伏不定的複雜情緒。

馬桶一側是一扇關閉的小窗,挂了白色百葉簾。窗外傳來一陣微弱金屬摩擦聲,大概是有風吹動了晾衣架。

這聲音有一絲熟悉,讓她一閃而過地想起奮力跑滾輪的小老鼠。當年金牌的那只小鐵籠有些劣質,裏面的跑輪轉起來時就會發出這樣的微小噪音。

還能想起她第一次把金牌扔給林塵叫他幫忙養的時候,那個過分愛幹淨的少年滿臉都寫着拒絕。不過後來,他還是将鼠籠安放在卧室的窗臺上。那只小耗子就那麽一邊被嫌棄,一邊被照顧。

但後來的後來,在他們的最後一通電話裏,她叫他把它扔了。“你們兩個我都不要了。”她是這麽說的。

……

從這些片段裏回過神來,顧慎如無意識轉頭朝窗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後又自嘲地一彈舌。

啧,她在想什麽呢?就算他後來一直還養着金牌,那小東西也早就該入土了。不是什麽東西你都能指望它長長久久,就好像一只老鼠的壽命,撐死也就兩三年而已。

……是吧?

然而出于不知什麽心理,她還是站起來,嘩一下掀起了洗手間的百葉簾。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外面是個小小的封閉式生活陽臺,看不見晾衣架,也沒有風。那個“叽叽”的微小金屬摩擦聲還在繼續,甚至因為她此刻的專注而變得更明顯。

她感覺到胸腔裏咯噔一下,一把推開面前的小窗把頭探出去。

小陽臺大概是連着廚房,窗一開,之前那股燒麥的香味就加倍地撲面而來。就在這股讓人分不清今時昨日的香氣中,她看見陽臺另一端靠窗的位置擺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箱,折射出藍藍紫紫的城市燈光。

光線彙聚的地方,一條長尾巴小黑影在賣力地跑滾輪,好像是它在負責讓明早的太陽按時升起。

顧慎如眨眨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出現了新一輪醉酒症狀。

“……金牌?”一邊試探地出聲,她一邊都覺得自己病得不輕。

啪一聲,外面的燈突然開了,暖黃一片。

視線驟然變清晰,她看見一只肥頭大耳的灰耗子,被燈一照就停住,蹲在滾輪上用一雙賊亮賊亮的豆豆眼盯着她,好像在說:“嗨,你還有臉回來。”

“金牌!”顧慎如的腦子嗡嗡響,連眼眶都忽然發脹。她難以置信地伸長脖子,差點直接從窗口翻出去。

“當心摔着。”陸別塵寬寬的影子在這時壓過來,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下。

顧慎如瞪着大眼睛驚奇地看着他又看看另一邊的鼠箱,一時都不知從哪兒開始問起。

“你等等,我抓給你。”陸別塵對她笑笑,邊說邊走到玻璃箱邊,直接用手把裏面的灰耗子給撈出來,隔着洗手間的小窗遞給她。

顧慎如從陸別塵手裏接過大老鼠,感覺到很真實的肥肥熱熱的一坨,始終有點回不過神來。

“耗子能活這麽久?”她迷惑地眨眨眼睛,看一眼窗外的陸別塵。快十年了吧,耗子精?

陸別塵默然一笑,然後搖了搖頭。

“它不是金牌。金牌已經不在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放得比較輕,但顧慎如還是聽清了,感覺心裏不知什麽湧了一下。肥耗子在她手掌中也把屁股一拱,仿佛感應到她的心潮。

“它是金牌的孫子的孫子。”陸別塵指指那耗子,又說。

“啊?”這一次顧慎如真的驚詫了,感覺比金牌還活着更讓人難以置信。“別扯,假的吧。”怎麽聽都像是哄小孩的話。

“真的。”但陸別塵的語調平常,并不像開玩笑。“我猜你還不知道,金牌是個女孩子。”

顧慎如仍然震驚,一時都語塞了,不知說什麽好。她勾下頭仔細看看手裏的肥耗子,這才看出它比印象中的金牌肥一點,耳朵大點顏色淺點,但此外都一模一樣。

“金牌是北方小家鼠,它的後代混有緞子鼠的基因,已經是合格的寵物鼠了,都很乖的。”這時候一旁的陸別塵笑笑,伸過一只手來。

随着他的動作,那只胖老鼠就蹭地從顧慎如手裏溜出來,熟門熟路順着他的指節竄上去,一路爬到他肩窩那個位置去了,還順道在他手背上拉了一顆黑米一樣的屎。

他習以為常地從旁邊抽了濕巾把老鼠屎擦掉了。

顧慎如看見的時候怔了一怔,想起他從前總嫌小耗子不幹淨的模樣。現在看來,一點也不嫌了。

“再給我玩一會兒。”她伸出兩只手把老鼠重新要過來。

“要帶回去養嗎?”陸別塵輕輕遞給她,“本來也是你的。”

“啊?”顧慎如驀然擡頭。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回過神來又互相彈開了。

“不了吧,我哪兒養得好。”顧慎如悶聲道,一瞬間的心慌不知來處。

陸別塵點點頭,笑笑不說話。

“還是你養吧。”顧慎如低下頭,盯着手裏的拱來拱去的小東西。

你不是已經養了這麽多年了嗎?

當年叫你扔掉金牌,為什麽不聽呢。

小胖鼠翹着四只細爪躺在顧慎如的掌窩裏,也在盯着她看,看一看就把一雙烏黑的小豆眼滴溜轉一圈,似乎是經過了幾代血脈的沖刷,它身上還仍然依稀保留着一絲野生老鼠的機警。

又或者是它繼承了金牌的靈魂。

那條小小的靈魂此刻仿佛在透過新的眼睛看着它舊日的主人,對她說:“Surprise!你沒想到吧,我還在,我生生不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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