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時的顧慎如還不知道真正的親吻應該是怎麽樣的, 動作可以用迅猛來形容,有一種志在必得的氣勢。
可林塵躲開了。
他上半身往後微微一撤,一手抓住護欄保持平衡, 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一邊與她保持距離一邊防止她摔倒。他好像有點吃驚,看着她無聲地眨了眨眼。
夜色下, 他閃爍的深黑瞳孔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在海中幽暗的倒影。
顧慎如手裏還死死地抓着他黑襯衫的衣領, 手心的溫度讓已經濕軟的布料皺成了一團。她感覺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一下向上頂, 制造出一種難忍的沖動。于是她又做了一次嘗試, 這一次甚至有點粗暴。
然而還是失敗了。
她的側臉擦過他的面頰,感覺到他緊繃堅硬的咬肌, 僅此而已。
“林小土, 我都沒親到!”她生氣了, 臉燒起來, “林小土, 過來給我親一下。”第一次就這樣收場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或許是她的命令太過強硬, 林塵最終還是朝她傾身而來了, 一手按住她攥緊他衣領的拳,另一只修長的掌兜住她的後腦勺。
顧慎如看見藍色月光在他的臉上游動,随着他的靠近而暗下來。最後,他變成一個帶有體溫的影子将她整個人攏住。
她突然緊張了,本能地閉上眼睛、抿緊了嘴, 連肩膀也縮起來。
然而那一股将她裹挾的氣息只停留在她的額頭上。林塵低下頭用微熱的鼻尖碰了一下她發際的位置,一觸即離。
“不要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然後他在她耳旁輕輕說。
就是這樣, 顧慎如人生中的第一個吻以失敗告終。
她真的不明白林塵為什麽總是說他們還有很多時間。
“林小土, 我不想去加拿大。”她落寞地, 仍然揪着他的衣領不放。雖說服從孟廷的安排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但這一次不知為什麽,覺得格外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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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塵拍拍她的手,“不要緊,也不是就不回來。”
顧慎如還是不開心,甚至一聽他把話說得那麽平靜,就更不開心了。
“林小土,不如咱倆私奔吧。”她自己也不知從哪冒出了這句話,腦子裏随之蹦出許多假想,比如說她可以去他讀大學的城市冒充成年人找個健身房當教練之類的。
林塵看着她,嗤地一笑,手掌揉揉她的頭。
“小朋友,別淘氣。”
顧慎如擰擰脖子掙開他的手,悶不吭聲。顯然林塵把她的話當成了一句玩笑,而她自己也不敢真的當真。雖然她很想。
“嘁,沒意思。”她把耳朵裏的耳機摘下來扔回給他,蹲下來抱着膝蓋不看他。“行了你走吧,這麽晚了。”
林塵兩手撐着陽臺護欄,朝她房間隔壁客廳的方向看了一眼。顧慎如父母時斷時續的争吵聲還仍然從那個方向傳來。
“不急,再陪你一會兒。”他回頭看着顧慎如,笑笑。
顧慎如蹭一下把頭擡起來,忍着嘴角往上飛的沖動。
“那這樣,”她跳起來,一手抓住林塵的肩膀,嗖一下也翻上陽臺護欄,“我們出去吧,我想吃火鍋。”說着就要往下爬。
“吃火鍋?”林塵一手按住她,“這麽晚,不怕叔叔阿姨生氣?”
“我不怕!而且,他們八成要吵到天亮。”顧慎如瞥一眼客廳的方向,眼神倔強又落寞。轉頭,她又瞪着林塵,“不管,我就要吃火鍋。你要不帶我去,我也生氣。”
但其實她也就是嘴上兇一兇,心裏很清楚自己可沒那個福氣半夜吃火鍋。
林塵不再勸她,自己先下到地面,然後站在樓前那棵法桐下面朝她張開手。
“來。”
“我來了林小土!”顧慎如一秒鐘的猶豫也沒有,直接就從護欄上翻下去了。老房子的小二樓,說不高也高,但她就穩穩落在他的臂彎裏,腳着地時甚至沒感覺到沖擊力。
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就算她是跳懸崖,他也能接住她。那是第一次,她感覺自己對另一個人有了無法形容的信任和依賴。
“走吧林小土!”她一把拽住他開始瘋跑,心裏想的是如果可以不用回來該多好。
在月光樹影中他們變成兩條年輕的魂,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要,就只是跑。那一刻,顧慎如有種要亡命天涯的錯覺,恨不得就這樣跑到天邊去。
當然,最終也并沒跑出多遠。
林塵把她帶回自己家,真的給她煮了頓火鍋。
雖然只是清清淡淡的骨頭湯涮蔬菜,但顧慎如吃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就哭了一鼻子,哭完又覺得特別丢臉,扔下筷子就往林韶淇那兒躲。
不過那天晚上林韶淇又把自己關在房間沒出來,只隔着門跟她說了句“辛苦啦小寶貝兒,不過你要加油”。
這句話聽得她鼻子又酸了一小下。
那一晚,她在林塵家賴着實在不想走,為此甚至還假裝肚子疼,特別矯情地靠在沙發上細聲細氣跟他說:“林小土你煮的火鍋是不是有毒,害我肚子疼死了。”
那也是她第一次試着跟一個人撒嬌,說實話感覺怪怪的,悄悄地手心都出汗了。
不過效果貌似很好。林塵看上去有些擔心,讓她回房間躺着休息,隔着衣服和被子替她揉肚子。
那是第一次,她發現他有一絲拘謹的樣子。
房間裏是桔子色的小臺燈,外面是白色的月亮。她躺着,一半調皮一半不甘心地又一次向他索吻,又一次失敗了。
在确認她的肚子疼是裝的之後,林塵還是将她送回了家。走前她隔着門又和林韶淇說再見。
在她家樓前那棵高高的法桐樹下,在夜幕的保護中,她第三次去親他。
但是第三次失敗了。
“林小土,你給我等着。”當時她不免有點羞憤,氣呼呼轉過頭往樓上爬,“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那時只有十六歲的她還體會不到什麽叫人事無常,當然也想不到或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那晚發生了很多第一次,還有很多最後一次。
比如說最後一次跟她喜歡的林韶淇說話,也是最後一次和那個讓她看一眼都心顫的少年見面。
一個晚上好像被割裂成兩半,一個像美夢,一個像噩夢,而因為有噩夢的存在,美夢也顯得凄涼。
關于那天她回家之後發生的事,即便過了這麽多年,顧慎如也沒有辦法平靜地回憶起所有細節,只知道在一片令人絕望的混亂之後,母親和她自己都去了醫院,而父親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有雲而無風。
她趴在病房的陽臺上哭着給林塵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再來接她一次。那時她還相信的即使是跳懸崖,他也能接住她。他就像個救星。
可惜的是這一次,他說“不能”。
他說“以後不要再見面”,毫無征兆地,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
她起先都反應不過來,對着電話喊:“林小土你開玩笑是不是,我們說好……”
但他打斷了她,說:“我沒有答應過你。”
就是這麽淡而平靜的一句話,在她最需要她的救星的時候,像一根透明而鋒利的線,幹淨利落地切斷了他們還來不及開始的故事。
當時的顧慎如花了很久才相信這是個事實。
一開始她怎麽也不信,後來才慢慢意識到他是對的——是啊,他們其實什麽都沒有說好。
無論是她單方面宣布他們是“那種關系”,還是一半好奇一半瘋鬧地命令他“親一下”的時候,他都沒有答應過。就連當初幫她養耗子他都沒答應,是她把金牌硬塞過去的,為的是把自己也硬塞過去。
一開始她都氣瘋了,連帶她的朋友們也跟着生氣,以至于連她的死對頭白茂都揚言要去把人揍一頓給她出氣。
然而誰也沒想到,最終反而是白茂因此挨了顧慎如一頓捶。
連顧慎如自己也想不到她的氣可以消得這麽快,甚至她開始有點愧疚,覺得是自己氣性太大在電話裏說話太重,又覺得是她挂電話太快,沒有聽對方多解釋。
總之,她想再見他一面。她需要再見他一面。
那時候,因為之前種種橫生的變故,孟廷提前了她去加拿大的日期,所以她只剩下幾天時間。
梁芝大手大腳給她張羅了一場告別聚會,她就借坡下驢地給林塵也準備了一張邀請卡,夾在那本藍色的小詩集裏送出去。
确切來說也不算是“送”出去,因為她沒能在學校找到他,偷偷去了他家,也沒有人。
那間小超市和早餐鋪都關着。問過鄰居,說是突然就關門了,也不知什麽時候會回來。
後面小院裏挂在窗沿下的鼠籠也是空的。
顧慎如還是把夾着邀請卡的詩集順着窗縫塞進了他家。她覺得他只要看見了就一定會來。無論如何,她還是相信他會來。
但幾天後告別聚會的那個下午,被她擺在門口搜集邀請卡的小桶自始至終都是空的。
那天誰都不知道,顧慎如總共就只準備了一張邀請卡,是她親自手繪的。
隔天,她離開了雪城。
教練老吳送她到機場,路上給了她一對哈姆太郎的卡通冰刀套。可她一看到就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告訴老吳說她喜歡長尾巴的那種灰耗子,不喜歡白白淨淨的小倉鼠。
當時老吳拍拍她腦門,說她是小孩不懂事。
一直到今天老吳還是偶爾會這樣說,盡管她已經從小孩變成“大齡”,又變成了“超大齡”。
……
北城的夜風沁涼,帶了點大都市特有的渾濁氣息。
顧慎如獨自坐在陸別塵的公寓裏,突然覺得老吳說得很對——已經是超大齡的她到現在還是這麽“不懂事”。
她弄不懂的事情可太多了,比如說她現在為什麽還沒離開,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在這間陌生公寓裏梭巡,試圖尋找那本藍色皮面的小詩集,好像找到它就能找到通往過去的線索。
好像夾在裏面那張邀請卡還尚在有效期。
但她找不到。她想陸別塵可能是把它扔了,畢竟那本書當時被她卷來卷去已經很舊了。
但同時,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不一定,因為他連金牌那只老鼠都都沒扔,一直養到了死。
她真的很糾結。就像那本不知所蹤的小詩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他留下的,還是扔掉的那一個。
對找到那本詩集突然這麽執着,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是2017年,她正處于絕對的巅峰期。那一年她在赫爾辛基世錦賽上得到一枚銅牌,刷新了本世紀中國女單在國際上的最優成績。
但那也是她最孤獨的一年。
世錦賽後她在海南的訓練基地閉關集訓,當時老吳還沒有上來國家隊,隊友都忙于各種活動以及采訪,梁芝在北城上大學,而孟廷一如既往地應付着兩份工作。
于是到四月底,她獨自一人度過了二十歲生日。
來自粉絲的禮物被寄到北城訓練基地堆成了山,梁芝替她拆包裹都拆出了腱鞘炎,但那些禮物她一件都沒有真正收到。
遠在海南的她當時真正收到的只有一封信,這也是為什麽她對這件事的印象如此深刻。
确切來說那并不是一封信,因為信封裏裝的是一張書頁,上面印着一首晦澀的外文詩,是她已經能一眼就認出來的博爾赫斯,雖然仍舊讀不懂。
那是一封匿名信,但是在撕開信封的時候她的心顫了,因為在她的世界中有且僅有一個人會做這樣的事——在有網絡的年代慢悠悠地寄一封信;給一個搞體育的人看博爾赫斯。
其實在那之前她已經用盡手段讓自己暫時忘記了那個叫林塵的少年,但那封信讓一切卷土重來,又讓她重燃希望。
畢竟當年分開得那麽不明不白,而且他們也都長大了。當時她在想,是不是可以至少把欠的那聲“再見”補上。
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忍不住從黑名單裏翻出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打過去。
然而她聽到的是關機提示音。
她沒有立刻放棄,又破天荒地親自發了條微博,配圖是那張書頁的模糊照片。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條微博是發給誰看的。
不過那個人或許并沒看到,因為她始終沒有收到來自他的任何回應,沒有留言,沒有私信。等了很久還是沒有。
後來她想到這也許只是巧合,說不定她有一個文藝又長情的陌生粉絲,恰好也喜歡博爾赫斯,僅此而已。
最後她放棄了,将那封信交給梁芝,委托她幫忙扔了。
還記得那時的她曾默默告誡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自作多情,真的最後一次。再有下次,她不會原諒自己。
可現在呢。
回到北城的夜風裏,顧慎如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她還是沒能從陸別塵家裏找到那本藍色封面的詩集,也還是不能确定四年前的那封信是不是他寄出的。
但諷刺的是,她在他家裏客廳茶幾最顯眼的地方又一次看到了那一摞印花信封。
之前在他的車裏已經見過一次了,粉粉紫紫的信件被妥善地收納在防水的密實袋裏,和一些難懂的英文書放在一起,很顯然它們的主人絲毫也不介意它們的幼稚,還對它們極為珍重。
顧慎如心裏泛酸。
人的品味是會倒退的吧。有的人十幾歲的時候可以裝模作樣地讀博爾赫斯,等到二十幾歲反倒像小學生一樣搜集情書了。
這些是情書吧,肯定是。之前她住院的時候就聽那裏的護士姐姐說過,她們的小陸醫生常常能收到情書小卡片之類的東西,因為他不愛用微信也不玩其他社交軟件,很多想認識他的人要不到電話就只能給他寫信。
真的有很多人喜歡他呢。
顧慎如一把抓起那包信件,一時沖動地扯開了防水袋。她要看一看。
然而下一秒回過神來,她又連忙将那些信封好放回去。
顧慎如,瘋了吧你。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裏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
她很清楚,那些信封裏面就算是誰的□□也跟她沒一點關系。他現在讀什麽書、收誰的信都跟她沒有關系。今晚要不是她喝醉了自己要來,他應該也不會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而即便是她來了,他也很快就扯了個借口避嫌似地躲出去。
是借口吧,一定是。
是怕誰誤會麽,那些小情書的女主人?還是梁芝提過的他那個傳聞中的未婚妻?雖然他沒有親口承認過。但是他又憑什麽要跟她說起這麽私人的事情?他們現在唯一的聯系不過就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系,不是麽。
退一步,就算她想錯了,就算他是出于什麽特別的原因這麽關照她,他們之間又能怎麽樣呢?
她還能再因為他陷入美夢又陷入噩夢,最後又一次陷入漫長等待麽?
她還能再經受一次他的說走就走麽?
不能,她怕得要死。
真是瘋了。顧慎如忽然覺得打自己耳光都不解氣。
随着一股遲來的窘迫和慌亂從心底升起,她的頭腦也終于清醒過來,完全擺脫了醉酒的遲鈍。
她深深感覺到不能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于是飛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逃跑似地奪門而出。
茶幾上的投影儀的遙控板被她不小心刮到地上還踩了一腳,但她沒注意到到,門口鞋櫃上有一籃藥被她稀裏嘩啦地碰倒了,她也沒管。
連開門關門的聲音都讓她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好像她是個小偷。
八年前她被林韶淇慫恿着偷走了他的一本書,但那時候心裏一片磊落,而這次空手而歸,卻真的像行竊。
這一刻她甚至有點讨厭自己。
顧慎如奪路而逃,連再回頭看一眼的臉都沒有。
所以,她也難以發現身後公寓裏忽然閃爍起的熒光。
空蕩蕩的漆黑公寓裏,有些接觸不良的投影儀遙控器在掉落地上被人踩一腳後,忽然遲緩地亮了一亮。
暗處的空白幕布上出現少女在冰上徜徉的身影,一段一段剪輯在一起。
如果顧慎如回頭看到,立刻就會認出她自己來。可惜她沒有回頭。
那是今年的她、去年的她,少女時期的她和幼年期小小的她,是她曾被鏡頭記錄下來的每一個跳躍、每一段滑行和每一次摔倒,每一次登臺領獎或敗興而歸,每一臺采訪,以及零星的被拍到的每一小截日常片段。
沒有音樂,沒有人聲,只有她,她的臉,她的笑或不笑,她的振奮或沮喪。
這段視頻在無人的公寓裏安靜地播放。孤獨的藍色熒光掃過空闊的客廳,循環往複好像一個又一個的輪回。
它是播放列表裏的唯一項。
但是顧慎如不知道,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