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哦。”顧慎如不知說什麽好, 跟護士加完好友後就迅速道別了。
在往綜合樓走的時候渾身就開始別扭,最終還是幹脆放棄了複查了,直接轉頭離開了醫院。
陸別塵在等誰跟她沒關系。是她, 或者不是她,無論如何,她都不想, 也不能再見到他。
她飛快地逃回了訓練基地。
下午的上冰訓練感覺十分不良。前一天在Sool冰演時摔了扭了腳, 導致本來被葉教授治好了一些的右腳踝又開始腫痛, 三周跳給她練了個七零八落, 最後摔得幹脆爬不起來了,自暴自棄在冰面上躺平章魚滑。
從平躺的角度, 她仰着臉看到訓練基地另一邊楊南南那一組在練四周跳, 雖然動作穩定性還欠佳, 但爆發力驚人。
顧慎如吐一口氣, 看見自己的呼吸變成白霧。揚南南在白霧裏跳了一個4A, 摔了, 但很快爬起來又跳了一次, 又摔,又跳……
“丫頭起床啰!”場邊,教練老吳拍了拍手,喊顧慎如回神。“別淨顧着看人家啊,怎麽, 累啦?”
顧慎如躺着不起來,有些茫然地看了老吳一眼。結果老吳噗嗤笑了,指指她說怎麽還和兩三歲的時候一樣, 練不動了就耍賴皮。
“你還記得麽, 小時候頭一回你媽領你來見我, 我說你這丫頭根本不是練這個的料,你媽還跟我急眼了!你那時候長得跟個小湯圓兒似的,那家夥在冰上滿地亂滾啊,就是站不起來……”老吳一副遙想當年的悠遠神态,說得很興起。
顧慎如看着老吳,張了張嘴。
哦,原來是這樣的嗎。但是她從小到大,明明一直聽孟廷說她天賦異禀啊。
“诶但是啊,後來我再見你,诶嘿小丫頭能跳一周半了!”但老吳緊接着又說,伸手往腿邊比了一下,“你也就這麽點高。”
顧慎如勉強配合着笑了笑。
沒人知道那時候的一周半孟廷是怎麽讓她跳出來的。
雖然知道老吳說這些話是為了給她打打氣,但她聽完之後腦子裏就只剩下一顆冰湯圓在可憐兮兮地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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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原本就不是這塊料對嗎。
這時候,另一邊的楊南南一個四周跳成功落冰,和教練組爆發出一陣歡呼。
顧慎如低頭搓了搓耳朵。
“不急,累了就歇會兒。”老吳走上來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頭。
顧慎如翻過身,四肢并用地從冰上爬起來,輕輕跺跺腳,“不累,繼續吧。”
就這麽練到深夜。訓練結束後,她不得不在更衣室裏把兩只腳都敷滿冰袋就那麽坐了半個小時,才能重新站起來走動。
然而接下來幾天的訓練情況仍然沒有達到預期,以至于她的情緒難免陷入低落。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讓人高興的事兒。
一直處在半失聯狀态中的好友Jen終于主動聯系她了,誠懇地邀請她參加自己的退役告別演出。
之前Jen給她發來抑郁症确診單的時候她心裏很不好過,好幾次打視頻過去都沒打通,擔心得不行,現在終于聽到對方的消息,竟然能夠提起勁頭來辦告別演出了,感覺病情應該是有所好轉的,一下子連她的心情也跟着敞亮了不少。
Jen的演出時間定在一周之後,跟現在的很多比賽和演出一樣,都因為疫情的原因選擇了以網絡直播的方式對觀衆開放。雖然沒有現場觀衆,但這樣一來反倒少了地域限制,可以邀請所有的朋友一起參加了。
顧慎如作為多年的好友,被邀請與Jen共同呈現第一個節目——兩個人各在地球的一端演繹同一支曲目,然後在鏡頭裏合二為一。
消息一出,一小波沉寂多年的老粉紛紛上線感嘆“爺青回”,回憶起兩個姑娘十來歲初出茅廬的時候被海外媒體稱為“雙生精靈”,也曾在一次大型冰演上合作驚豔四方。只是後來都各自忙于訓練和參賽,同框的機會很少了。
所以這次兩人宣布在“重新合體”,還是在其中一人告別演出上,自然讓人期待又傷感。
顧慎如本人也是同樣的感覺,或許還更複雜一些,畢竟對于她來說Jen有時就真的像是孿生妹妹,即便很久不見面也會習慣性地互相牽挂。
所以,她很用心地準備這次演出,為了Jen。
同時受邀的還有隊裏的人氣二人組,飛羽和楊南南。四個人開視頻一起讨論排練計劃的時候,這兩個小的說着說着就偏題,開始興致勃勃地談論各自湊齊五種四周跳的可能性,剩下顧慎如和Jen兩個“老人”隔着屏幕哭笑不得,心照不宣地想起互相之間剛認識的時候也是兩個野心勃勃小孩,堅信自己能夠征服挑戰人體極限的4A,盡管訓練時把腿摔斷。
演出時間定在北城的晚上,幾乎沒什麽宣傳,除了個別嘉賓自帶的熱度外,就只有少數長情的老粉在網上守望。
正式開始時,顧慎如這邊尚且還有幾個現場觀衆,而從屏幕裏看另一端的Jen,則只有一個孑孑而立的身影,在一片黑幕中被一束白光照亮。
演出很順利,顯然雙方都全情投入,只是在中後段情緒高漲處的一個跳躍兩人不約而同地摔了,然後從屏幕裏看着對方笑場了,各自又自由發揮了一段搞怪舞蹈來補救。
表演滑不似正式比賽那樣嚴肅,場外觀衆看到這一幕都自然而然地以為是節目效果,彈幕裏刷了一波情懷,感嘆還是當年那兩個調皮鬼。
首場舞結束,顧慎如與Jen一同在漸暗的燈光中鞠躬致謝,緊接着就切入楊南南的個人秀。
燈光驟亮,搖滾樂起,勁舞開場。連直播間溫吞的人氣都瞬間飙升起來。
顧慎如退場後因為剛才情緒高漲感到有點口幹舌燥,去問等在場邊的梁芝借保溫杯。但是梁芝正專心看楊南南表演都入迷了,沒聽見她問話。她于是就沒再打擾,跑去跟自動販賣機買了礦泉水,又回來繼續和其他人一起看直播。
Jen的演出嘉賓裏很多都是像楊南南這樣的年輕運動員,還有青年組愛跳愛鬧的小朋友們,所以幾乎整場秀都充滿了昂揚歡樂的氛圍,讓人感覺不到告別的傷感。
只有到了Jen本人最後的謝幕曲,氣氛才安靜下來。
當音樂歸于無聲,顧慎如卻突然感覺心被牽動了。
屏幕中畫面緩緩轉動起來,由深藍色的冰面到日光尚且稀薄的晨曦中的天空,再到天地之間那個細小人影。
這時候顧慎如才看清Jen的所在——沒有标準冰場弧線形的邊緣,沒有印着贊助商logo的護欄,只是一條寬寬的凍河。
她的妹妹,她的好友,那個與她何其相似的女孩立在河的中.央,身後就是萬年玄凍的哥倫比亞大冰原。
沒有什麽緣由地,顧慎如的鼻子酸了,說不清是羨慕還是什麽。
依稀地想起在加拿大集訓時她們曾一起幻想過這一幕——她們北上造訪冰原,然後一同穿越落基山脈,從北到南,從冰封四野看到草長莺飛。
當然那時,這種設想只停留在口頭上,畢竟起早貪黑的緊張訓練和後續的各種比賽計劃早已經将她們日程排滿了。原本約好退役了一起去的。
沒想到Jen那個丫頭自己先去玩了啊。
顧慎如抱着膝蓋眼睛閃閃地盯着直播的屏幕,想哭又想笑。
Jen的謝幕表演很特別,沒有音樂,收音話筒捕捉到的只有山谷中的風嘯,和冰刀劃過冰面時幹爽的摩擦聲。
在日出時,Jen完成了表演。那時朝陽已經越上半空,長出鋒利的長劍一樣的光芒,照亮了她身後的山脊和腳下的冰面。
凍河上的人以跪姿伏地進行謝幕,然後鏡頭升高拉遠,直到她的身形輪廓逐漸模糊,最終成為茫茫冰面上一小塊正在消融的印記。
直播結束時,顧慎如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心情很激動。
她非常想立刻當面見到Jen,問她最近的情況,問她今後的打算,問她冰原是否寒冷,問她有沒有像之前說的那樣,在退役後大吃特吃漢堡薯條。
但是她沒能聯系上對方。幾次視頻都沒有打通,想到大概是在野外信號不好,她就沒再急着打過去,改成發郵件,一口氣發了好幾封,想說的話越來越多。
另一邊,來湊熱鬧的梁芝一直在同飛羽和自己的新偶像楊南南說話,這會兒散場了才後知後覺發現顧慎如一個人貓在更衣室裏看手機,連忙帶了點愧意地上來就抱住一頓安慰——她剛才抽空刷了一下微博,發現直播期間照例又有黑粉在唱衰顧慎如,他們在對比了顧慎如和楊南南的演出表現之後認為顧慎如應該像Jen一樣自覺退役。有些人把話說得真挺傷人,氣得她。
“哈呀寶兒,你支棱點兒,別生氣啊!”梁芝一把奪了顧慎如的手機,也沒注意看她真正在幹嘛,一心以為她是又被楊南南打擊得不自信了,“南南她雖然比你年紀小,但也……”話說得太急,卡了一下沒想好。
顧慎如這邊茫然了一陣子,才弄清楚梁芝在說什麽。
“你傻麽,誰說我生氣啦?”莫名其妙地推了梁芝一把。
“騙我!”梁芝不信,戳着她的後腦勺絮絮叨叨又說了一大堆,主要是給她寬心,表示雖然楊南南很不錯,但顯然還不足以撼動她一姐地位,明年冬奧名額當然還是非她莫屬雲雲。
其實說歸說,梁芝本人內心也很糾結,一方面私心覺得她家顧慎如就是永遠的女神,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楊南南真的強悍。
顧慎如呢,聽得哭笑不得,直接給她嘴捂上了。
她跟梁芝解釋不清楚,作為隊友她和楊南南是榮譽共同體,之間并不存在傳說中生死絞殺般的競争。
另一件她更解釋不清楚的事,或許此刻只有千裏之外的Jen能夠理解,那就是當她們看見在冰場上活力四射的楊南南時,她們看到的其實是她們自己。是十幾歲時一往無前、野心勃勃的她們,是精力旺盛到連續訓練的十二小時後還可以出去逛街的她們,是自信滿滿可以用一個優美的貝爾曼旋轉來同初次見面的前輩打招呼的她們。
這些已經模糊的曾經的碎影才是真正讓她們時常不自覺陷入失落和悵惘的東西。
但是顧慎如沒說這麽多,只是攬着唠唠叨叨的梁芝一路回家了。
當晚她一直沒等到Jen回郵件,到了第二天訓練的間隙刷郵箱,也還沒有新提示進來。想一想,覺得那個丫頭現在大概是一身輕松在山上滑雪吧,剛剛退役,突然多了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說不定玩得忘乎所以了,她也就只是默默地羨慕嫉妒恨了一下,把這件事放下了,想着一時半會兒可能不會再有Jen的消息了。
沒想它來得那麽快。
下午訓練期間,楊南南突然哭着沖過來顧慎如這邊,拖着冰鞋一下撲在她身上。
“Jen’s dead(Jen死掉了)!”楊南南情緒激動地尖叫道。
有海外媒體剛剛發出了新聞,Jen在昨日告別演出結束兩小時後,于下榻酒店服藥自盡。留下無人能懂的,僅有寥寥數字的遺書——
“對不起,我看不見。”
當晚訓練結束後,顧慎如又一次沒有按時回家。
孟廷很不客氣地把電話直接打到了陸別塵那裏。
“林塵,我女兒在什麽地方?”
她已經聽說了Jen的事,也能想到這場悲劇對于顧慎如必定會有些沖擊,同時也篤定在這種時候,只要那個男孩子在附近,他就一定是她唯一的去處。
陸別塵在剛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
從孟廷有些激動的言語中聽明白情況後,他很快冷靜下來,在電話中安撫道:“阿姨您不要擔心,我現在就送她回去。”
他并沒有跟顧慎如在一起,但他沒有解釋。他知道解釋不清楚,孟廷不會信。
實際上,他确實也剛好就在去找顧慎如的路上,雖然他猜想由于一些誤會,她可能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自與顧慎如重逢這麽久以來,他也想過或許應該把一些或近或遠的,引起過誤解的事情都好好解釋一遍,但出于另外的原因一直沒有這麽做。
之前顧慎如從他的公寓離開後,他回去看見投影儀自己開着,以為顧慎如看過了他的播放記錄,被裏面那條視頻吓到了。
其實他自己也忘了那條視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在他的播放列表裏,只記得最早的時候它是很短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後來經年累月地逐漸變長,就像有生命一樣不斷生長。
大約兩年之前,顧慎如舊傷複發久治不愈,狀态開始急劇下滑,那是這條視頻野蠻生長的時期,也是他自己試着将學業方向轉向運動醫學的一年。
他搜集了她的比賽錄像,反複回看她的每一次跳躍和失誤。這些變成了他的研究資料,那段時間他帶着這個課題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瑞典。
只是需要學的東西太多,他來不及。
當然他不可能對顧慎如解釋這麽多。他想,她可能已經把他當成了一個糾纏不休的人,被吓跑了。有心澄清一下,但似乎已經沒有機會。
不過其實,他倒也不在乎這麽多。出于某種他不願提起的原因,于他而言她恨他或者讨厭都不要緊。這一次他去找她,是因為她又一次錯過了醫院的複查和葉教授那裏的治療。
昨晚的直播他也看了,看到了顧慎如摔倒後自嘲搞怪的樣子。他能夠辨認出她不開心的表情,無論她是否試圖掩飾。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麽嚴重的事情。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悲痛。
原本陸別塵是往顧慎如的訓練基地去的,但是在接到孟廷的電話之後他停下想了想,最終掉頭往郊區的方向去了。
在近郊的一間芭蕾舞工作室裏,他找到了顧慎如。她正穿着白色的芭蕾裙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間,給他們領舞,神态安靜而又專注。
陸別塵駐足在練功房外,透過玻璃窗看着她,聽見舞蹈老師柔聲似水地不斷重複:“一噠噠,二噠噠……”
直到女老師晃眼間也看見了他,訝異地“哎”一聲,“你……也來啦?”
作者有話說:
稍微解釋下4A:花滑中一個被譽為挑戰人體極限的跳躍,運動員在空中的身體轉速需要達到每秒6周半,相當于一輛開到每小時50公裏的汽車的車輪轉速。目前世界範圍內能夠完成4A的運動員都很少。
---thank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