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陸別塵轉身走時, 孟廷與吳教練都将視線投向他的背影,臉上的表情各有各的複雜。
“他,真是那個林塵?”最後又是吳教練先開口打破沉默。他一邊說話一邊來回呷着保溫杯裏的茶, 顯得有點坐立難安。
孟廷不回話,沉悶地“嗯”了一聲。
“啧,那小子啊。”吳教練給茶杯續上開水, 突然用舌頭一頂腮幫, 唏噓一笑, “現在想想挺過意不去的。我好像記着那時候, 他母親已經病得挺重的是吧……”說着擡手撸了一把光頭。
他在說的是八年前那個時候。
顧慎如不會知道,在“跳樓”事件的第二天, 當她躲在醫院陽臺上支離破碎地給林塵打那最後一通電話的時候, 那個少年就在樓下。當時她要是把頭往外探探, 說不定就能看見他。
可惜她沒有。
住在樓下病房的孟廷先發現了林塵, 立刻讓吳教練出去把他攔住了。在孟廷的眼裏他是差點就毀掉自己女兒一輩子的人, 當然說什麽也不會讓顧慎如再見到他。
所以那一天, 吳教練把林塵堵在過道裏, 好話歹話、輕話重話全都說了一遍,一直說到顧慎如把電話打到林塵的手機上。
當時吳教練用一根食指頂着林塵的喉嚨,逼他把話有多狠說多狠。就是在那個時候,林塵在電話裏跟顧慎如說了那句“以後不要再見面”。
一開始吳教練很滿意,認為是自己的脅迫起了作用, 但很快又發現沒那麽簡單。
“你知道當時那小子跟我說什麽來着?”坐在孟廷的病床前,吳教練從閃現的記憶裏回過神,語氣中帶出一股久遠的不可思議。
“‘我這樣做不是因為怕你, 是不想她因我而後悔, 畢竟, 她還只是個小朋友’。他這麽說。”吳教練一邊說着,一邊給保溫杯續上開水,“我當時還以為是小毛孩死要面子呢,結果——”
“你快別說了!”孟廷突然一聲嘆息打斷他。
“不,不,你聽我說完。他還說了一句話,我一直沒忘。”然而吳教練又撸一把光頭,似乎是突然回憶起越來越多的細節,一時停不下來,“那時候我不是教育他麽,我說哎呀,你們這個年紀談這些都是一時沖動,可那小子……”說到這吳教練稍微一停,從保溫杯口騰騰的熱氣中擡起頭。
“他說‘可以是一時沖動,也可以是一生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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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沖動。
病床上的孟廷聽着,沉沉地閉上眼睛。
一旁的吳教練又露出那種唏噓的笑容,“你說,如果咱們年輕的時候也……”
病房外,顧慎如離得遠,聽不見裏面的人在說什麽。只是在看見陸別塵替孟廷調整點滴滴速的時候,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莫名很緊張。
很快陸別塵從病房出來,神态如常地沖她笑了笑:“我跟阿姨說好了,咱們回雪城。”他說着彎腰打開她輪椅的定位鎖。
“你跟我媽說什麽了?”看見他笑,顧慎如放松了點,但還是忍不住問。
“該說的都說了。”陸別塵推着輪椅往牆邊靠了靠,給一位推着吊瓶路過的老人讓路,然後又隔着小毯子拍拍她的頭,“你媽媽畢竟是你媽媽,不用這麽害怕。”
感覺到頭頂傳來輕微的壓力,顧慎如縮縮脖子,心裏那點小緊張徹底消失了。
從醫院大樓出來,周圍氣溫一下高了,六月的風溫溫鈍鈍,吹得綠化帶撲簌響。
顧慎如把身上的毯子拉下來像浴巾一樣圍着,只遮住身上扯破的表演服。陸別塵問她是想今晚就出發還是等到明早,她想了幾秒,說現在就走。
他說好。
不過雖說是即刻上路,畢竟長途旅行,有些準備工作還是一定要做的,比如至少先回家換個沒破的衣服。
顧慎如始終有點懵懵的,分不清這一晚上的種種意外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幻覺,直到回到和孟廷居住的那個家裏,整個人才終于稍微有點落地的感覺。
家裏餐廳的燈還開着,餐桌上擺着孟廷給她做好的晚飯:雞胸肉、西藍花和糙米飯,非常标準的運動餐。另一邊客廳裏,她的獎牌牆仍然散發着金屬的光芒。
陸別塵一手拎着她的輪椅,一手扶她進門,腳步在那面獎牌牆前停留了片刻。那面牆現在已經顯得很擁擠了,只剩下中間一個空位。
顧慎如別扭地扯了他一下,讓他別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喜歡像小時候那樣炫耀她的獎牌和獎杯,即便現在嵌在那面牆上的內容物比以前多十倍不止。
她回到房間換了衣服,看着脫下來的已經殘破的黑色閃鑽考斯騰發了一會兒愣。這東西是有價難求的私人訂制,等了半年才拿到手,可現在她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
最終她把它扔在床上,然後找了個包簡單收拾了幾件出門穿的衣服。
收妥時,她一擡眼瞥見外面餐廳裏,陸別塵不知從哪兒找到了她家的保鮮盒,正在把桌上的飯菜打包。
“阿姨要住院一周,飯給你帶着路上吃,別浪費。”見她從房間出來,他笑了笑,說話間把桌上的盤子一個一個騰空之後落成一摞,然後拿去廚房洗了。
他個子很高,洗碗的時候微微弓着背。
他的動作太平淡太自然,以至于顧慎如都忘了不好意思,忘了現在的他和自己已經不是那麽熟的人。
她想起雪城,那個日光清朗的夏天,他在陪她練口語的時候就常常像這樣弓着背站在桌邊,替她将所有資料一點一點整理好。
微微弓曲的,平而寬的肩和背。
顧慎如突然有種丢了重要物品,急着去找的那種迫切心情,恨不得立刻回到雪城。于是她靠在廚房門口,忍不住催陸別塵:“碗扔那就行了,我們快走吧。”
“好,很快。”陸別塵側頭看着她笑了笑,但也沒有立即停手,而是加快了速度。
最後,他還是洗完了所有碗盤,把它們放到瀝水架上用餐布蓋住,然後把打包的飯菜放進微波爐裏熱了一分鐘,期間在顧慎如的指示下找了保溫包。飯熱好放進包裏之後,他又關了全屋的閑置電源,順手收拾了廚餘垃圾。
當然,他做完這些的總共也沒花幾分鐘,否則顧慎如一定會不耐煩。
出門前,陸別塵問顧慎如還有別有什麽要帶,她想了想,回房間從床邊那一大堆玩偶裏抱出幾只傑瑞藍皮鼠什麽的帶上了。
到最後,他們又因為輪椅的問題磨蹭了一會兒。顧慎如讨厭輪椅不肯坐,從床底深處翻出一根拐杖拄着。陸別塵也沒多說,只是騰出一手來扶着她。
這樣一來,顧慎如就發現她的拐杖有點多餘,因為每到跨大步的地方陸別塵都會把她直接給拎起來。
電梯,飛進去,臺階,飛下來,好似有輕功。剛開始她有點別扭,可到後來居然有點玩上瘾的感覺。
重新坐上那輛半舊的黑色大衆,顧慎如把她的毛絨玩偶們放在中控臺下面,擺成一排。
“你別忘了給它們系好安全帶。”陸別塵看見,笑了笑。
顧慎如嘴唇一勾也笑了。這是她今晚以來第一次笑。
第二站,他們去了陸別塵工作的醫院,因為他需要請假和交接病人。
坐在車裏在等他的時候,顧慎如嫌風大,把車窗關緊。透過暗色的窗望着夜幕下的急診大樓,她想起之前闌尾炎的時候也跟今天一樣,天黑黑的頭暈暈的,一擡頭就見到一個不可能的人。
當看到陸別塵從樓裏出來,她心裏仍然有這種感覺一閃而過。
陸別塵回來時身後跟出來一個人,一邊一路小跑叫着“陸醫生”,一邊遞出來一個袋子。
顧慎如一眼就把這人認出來了,是那個讓她印象深刻的“燒麥無糯米”護士。她還欠這位護士小姐兩個簽名口罩。
對方也看到她在車上,用一種在她看來很奇怪的表情沖她打了聲招呼。
顧慎如心裏一陣異樣,低下頭假裝沒看到。
“一起拼飯的同事。”護士走後,陸別塵回到車上,順手将剛才護士給的小袋子放進她手裏。
“啊?”顧慎如一愣,反應過來,“我又沒問。”
“嗯,是我想告訴你。”陸別塵帶笑看了她一眼。
“……哦。”顧慎如沒再多說,只是默默把剛才關好的車窗搖下來,因為覺得熱。
最後一站他們去了陸別塵的公寓。陸別塵上樓一趟,很快便拎了個不大的行李包回到車裏。顧慎如發現他新換了一件黑色襯衫,胸前的口袋鼓鼓的,一動一動。
“給。”不等她問,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只小灰耗子遞給她,“路遠,它陪你玩。”
顧慎如伸手接過來,眼睛不自覺一亮。那是上次在他家見過的那只肥老鼠,金牌的第六代子孫。她想起這只小耗子現在也有名字了,是她給起的。
“你好啊,小土。”她用手捧着小耗子,極小聲地說。
目光轉向後視鏡,看到陸別塵探身在後座整理物品。她話音落時,他頓了一頓,眼角浮起細微的笑意。
“好久不見,小土。”她又說。說給久別重逢的每一個小土。
手掌上的小耗子用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說“不久,不久”。顧慎如用拇指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今晚第二次露出笑容。
夜不知已有多深了,他們兩人一鼠才剛剛上路。
作者有話說:
突然想到,你們會不會嫌塵仔窮呢?他的車子是舊的,衣服也是。
(悄悄)但其實我們塵仔不窮,他只是勤儉持家。
---thank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