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前方的高速公路安靜平坦看不到盡頭, 北城的夜風吹得兩旁樹木招招搖搖。
顧慎如從陸別塵給她裝的飯盒裏摳了一小塊西藍花出來的喂老鼠。看着小東西兢兢業業幹飯,她一晚上不停動蕩的心情終于短暫地平靜下來,不多久自己也覺得餓了。
路過第一個服務區, 他們停下來給車加油,順便吃東西。
顧慎如打開自己的飯盒,然而一看到裏面的食物就突然失去了胃口。
這些年為了保持體型體重, 她的飲食一向恪守無糖無油低碳水的标準, 能吃的東西就那麽幾樣, 以至于在年紀稍小一些的時候, 她曾經賭氣發誓說等退役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碰西藍花和雞胸肉。
飯盒裏慘白的雞胸和墨綠的西藍花讓她猝不及防地又想起此刻還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孟廷, 心情重新變得又亂又沉重。
陸別塵見她出神, 伸手過來把她的飯拿走。“不想吃這個?我跟你換。”他沒多問, 直接把另一只保溫袋換到她手裏。
顧慎如扭頭, 看見他幾口就把那些滋味慘淡的肉和菜吞了, 剩下一點碎渣順着保鮮盒的一個角倒進嘴裏。
他吃東西還是像以前那樣又快又幹淨, 只是或許人變瘦了, 咀嚼時咬肌的輪廓更明顯。顧慎如一時看得出神。
“怎麽了,還是不愛吃?”陸別塵放下飯盒,轉頭問她。
“呃,沒。”顧慎如回過神來,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食物上, 說着打開保溫袋。
這份飯來自那個熱情的護士小姐,裏面裝的是溫熱的小米粥和幾樣清淡配菜,既精致又充滿家常氣息, 連飯盒都是卡通小熊的。
不知為什麽, 顧慎如原本就低沉的心情又往下墜了一截, 就像陰郁的山谷裏又下起了酸雨。
“盒子是同事們一道買的,我沒得挑。”陸別塵笑着解釋一句,說話間替她打開飯盒,拿出勺子,“別嫌棄。”
顧慎如意識到自己大概又把所有情緒都寫在了臉上,有一瞬間的尴尬。
“哦,挺可愛的。”她調整了表情接過勺子,像是帶着點莫名其妙的報複心,不動聲色地在飯盒裏狠狠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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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沒等把飯菜往嘴送,陸別塵又捉住她的手,“洗手,邋遢大王。”說着把她的手心翻過來,擠上免沖洗洗手液。
顧慎如不說話,任憑涼涼的洗手液在手掌攤開。
吃過飯,陸別塵去了洗手間。顧慎如在車裏等待的時候把那套卡通小熊的飯盒拿在手裏正過來反過去地看。山谷裏的酸雨下個不停。
此時,她才遲遲地回想起之前在訓練基地的時候,他的手摩挲在後背上的感覺。他的手掌很幹燥,帶着奇異的安撫力量。當時情緒崩潰的她并不覺得,現在猛一回味,越來越感覺到一種被慢火炖煮似的,焦灼的溫暖。
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像八年前在雪城最後的那個夏天,在她給他打最後一通電話之前,又像她離開雪城之後獨自出國,每一次迷路、每一次困惑,她的內心渴望的都是這麽一雙手,來擁抱她,牽引她。
她也不明白怎麽當初那個寡言的少年不能像其他一切發生十六歲的人、事、物一樣随風而去。明明是匆匆而又迷茫的年紀,明明是犯了錯就能改正的年紀。
可是最終他變成一個黑色的影子,盤踞在她生命中每一個将醒的淩晨和困頓的晚上,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一閃而過,在她心潮平息的時候卷土重來。
她說不清曾經花了多少時間強迫自己忘記他,卻又能清楚地回憶起一次又一次功虧一篑的時刻:信封中沒有署名的詩頁、斯德哥爾摩的雨夜、淩晨的急診室、幾個鐘頭前絕望的訓練場,當然還有現在……
顧慎如枕着胳膊趴在車窗邊,看着膝蓋上小籠裏安靜睡着的小胖鼠。最終,她自嘲又認命地吐了一口氣。
就像這可愛的該死的老鼠,它們生生不息。
她從來就不願意做一個拖泥帶水的人,她想現在總該是時候把話說清楚。恰巧這一趟路程漫長,正如他先前說的,他們有很多時間。
像無數次在心裏預演過那樣,她想問他八年前為什麽一走了之,現在又為什麽突然回來;想問他當年到底有沒有收到那張夾在詩集中的邀請卡,如果收到了又為什麽沒出現。
還想問他為什麽改名換姓,這些年用這個新名字過得好不好,問那些碎花信封裏裝的是什麽,問燒麥為什麽沒有糯米,問一起拼飯的同事總共有幾個。
她打算把所有這些都一次性弄清楚,盡管現在才來翻十六歲的舊賬顯得多少有點傻。她默默向自己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就像改邪歸正的人最後一次以身試法,亡命天涯的人最後一次自投羅網。
不然讓她怎麽辦。她已經什麽都沒了。
顧慎如趴在車窗上等着陸別塵回來。腦子裏浮亂的思緒潮漲潮退,讓人精疲力盡。
小籠裏胖胖的老鼠縮成一個圓球睡着,小小的脊背随着呼吸規律地起伏。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困得睜不開眼睛,也不小心睡着了。
來不及想好那一系列問題的開場白,她就就堕入一場噩夢。
那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噩夢。夢中她看見孟廷在萬念俱灰地清理她的獎牌牆,又看見顧閑已經模糊的臉,還看見沉入冰河的Jen抱住同樣在墜落的她,一遍一遍重複那句“我看不見”。
不見後路,不見歸途。
她還看見自己躺在手術臺上,手裏拿着記分器的醫生對她頻頻搖頭,然後她的石膏腿整個從身體上脫落砸碎在地面,地上的冰鞋少了一只……
最終,她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媽媽,不做手術!”不及清醒,她本能地掙紮坐起來,聲音發顫。
陸別塵抓住她的手,拇指搓搓她手心,“天亮了,你睜開眼睛看一看。”
在他平靜如常的嗓音牽引下,顧慎如終于真正醒過來。擡手摸到自己一臉的淚,她都顧不上難為情,只覺得心悸,仍然緊緊抓着他的手不敢放開。
“林小土,我不想做手術。”她還沉在夢裏,忍不住哭訴。
“乖,醒過來就不怕了。”陸別塵捏捏她的手,扭頭看她一眼。
看清他微微帶笑的臉,顧慎如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擡手使勁揉揉眼睛。
“別揉。”陸別塵擋着她的手,又抽了幾張紙巾塞給她。“先不想手術的事。今天雪城出太陽。”
或許是因為他平淡又肯定的語氣,這毫無關聯的兩句話真的幫助顧慎如冷靜下來了。就好像他是在說,只要回到雪城一切都會變好,八年未回的雪城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她的烏有鄉。
顧慎如擦幹眼淚靜了一會兒,看外面已經是日光明澈,不知不覺快上午九點了。他們已經下了高速,正行駛在雪城的近郊道路上。
她原來是睡在放平的副駕座上,半披在身上的空調毯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後座傳來細小的金屬摩擦聲,轉頭見是小老鼠在跑滾輪,一貫的努力,好像是它在負責讓今日的暖風刮起。
夢中的倉惶感覺終于徹底消失,顧慎如擡起椅背,靠在上面聽見自己的心跳由快變慢,又因為另外的原因重新變快。
身旁,陸別塵在專注地開車。
她隐約發覺他眉眼間有一絲疲态,但被眼鏡遮住了,看不清。
“你一直沒睡?”她忍不住問。
但陸別塵并沒回答她的問題,只看一眼手機的導航界面,笑笑說:“扶手箱裏有水,還有零食,肚子餓的話先吃一點。就快到家了。”
他這接近哄小孩的語氣似曾相識,讓顧慎如心裏一動,突然覺得口幹舌燥。她轉頭從扶手箱翻出礦泉水喝了幾口,卻并不很解渴。
扶手箱裏還有個便利店的袋子,裝了桃李面包和幾樣別的。她順手把它扯出來,結果啪的一下從袋子裏掉出一小包硬糖,就落在她腿上,上好佳花生味。
顧慎如一怔,牙齒咬住嘴裏的肉。
“小朋友,欠你的糖。”一旁的陸別塵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語氣輕松。後座上的小老鼠似乎被食品包裝袋的聲音吸引,扒拉了幾下籠子。
顧慎如突然心煩意亂,把糖和面包都裝回袋子裏,胡亂往扶手箱裏塞。
“那個,我有話想問你。”她聽到自己聲音悶悶的,眼睛也沒有看着她想問話的那個人。
她想起昨晚原本打算問他的那的一大堆問題,覺得已經不問不行了。她想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意思,昨晚的種種,這趟突然得幾乎不真實的長途旅行,這些糖,還有他口中這聲“小朋友”……
太多太多,她真的很讨厭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
“想問什麽?”陸別塵很快回應她。
鏡片反光,顧慎如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也還沒想好從哪裏開始,一時間只顧着把那一袋子零食往扶手箱裏塞,拖延着在心裏默默組織語言。
誰知道扶手箱本來就小,那一包東西扯出來容易塞回去難,顧慎如嘗試了幾次很快就失去耐心,将袋子一把扯出來往後座扔。
這一次,一摞信封被帶出來,還是掉落在她的大腿上。
已經很眼熟了,那一摞少女心的印花小信封,封在防水的密實袋裏邊。袋子表面已經有些磨損的痕跡,從全透明變得接近半透明,看樣子是常被随身帶。
顧慎如盯着那滿滿一袋子信件,說不清心情一下變成了什麽樣。
偏偏這時,陸別塵竟然問她:“要打開看看麽?”
“打開?”她一陣訝異,心裏一半是複雜,一半是抗拒。“這些……到底是什麽信,誰寫的?”最後還是沒忍住問出來了。已經想問太久了。
“猜。”然而陸別塵一句也沒解釋。
顧慎如眼角瞥見他側臉上若隐若現的意思神秘笑容,莫名感到一陣惱火。這是得意的笑麽,很過分啊。
信封裏裝的是什麽,雖然不想承認,但她能想到的就只有一樣東西。是他此刻臉上的表情讓她那麽想。要不然,他就應該像之前告訴她那位熱情的護士小姐只是一起拼飯的同事,那個可愛的卡通飯盒只是同事之間的統一配貨那樣,平淡地把事情解釋清楚。
即便他現在并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什麽。
“……是情書吧。”顧慎如脫口而出,牙齒又開始咬嘴裏的肉。
“你說呢。”陸別塵淺淺一笑,嗤的一聲。
顧慎如牙齒一緊,不留神把自己咬得生疼。她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白地承認,這麽不掩飾地笑。
她猛地記起八年前那個寡言的少年也常這樣對她笑。那是為數不多的會出現在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的頑皮表情,讓人印象深刻。
但現在,她簡直見不得他這樣笑。
更過分的是陸別塵并沒有将那個紮眼的笑容收斂起來,反而又問她一遍:“打開看看?”
打開看看?顧慎如心口一沉,像墜了秤砣。
窗外陽光變白了,車裏空調有點冷。
“靠邊停車。”她手裏捏着那一摞信件,眼睛盯着窗外,冷冰冰地說。
“怎麽了?”陸別塵扭頭看看她,斂起笑意,“是哪裏不舒服麽?”
“我讓你停車。”顧慎如提高音量,咬着牙。她現在渾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黑色大衆靠近路邊,停在一片樹影下。
顧慎如咔噠一聲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就想下車,結果太着急一時忘了自己還有一條石膏腿,一下沒保持住平衡,整個人往前一頭栽下去。
“小心。”陸別塵及時從駕駛座伸過手臂來,勾住她的肩膀把她扶住了。
他的手臂很有力,很容易讓人産生安全感。然而此時此刻,這種模糊的安全感正是讓顧慎如抓狂的東西。
“林小土你是不是有什麽大病!”她爆發得毫無征兆,轉過身一把推開陸別塵,把手裏那包印花的信件狠狠砸到他身上。
作者有話說:
你們猜,它是不是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