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顧慎如聽到梁芝的問題, 一直在打架的眼皮突然撐開了,但又沒想好說什麽,只是含糊地一個“啊”, 一個“呃”。

梁芝:“嗯?”

這跟她預想的不一樣。還記得第一回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顧慎如說給她二十五分鐘,她去通知一下對方。

“寶你醒一醒。來乖, 別吊姐姐胃口。”梁芝不放棄, 又敲了兩下手機話筒。

電話這一邊, 顧慎如已經醒了, 正悶不吭聲把毛絨玩偶一個一個往床邊的牆上扔。

讓她說啥,她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誰在吊誰的胃口。她現在又不像小時候那麽自戀又臉皮厚, 可以直接沖到人面前大聲說出“我現在正式通知你”這種話。

最終, 她敷衍了梁芝一句“不知道”, 就草草挂斷電話。

“那你趕快搞清楚啊, 這麽沒用呢你現在……”梁芝被挂斷前掙紮着又說了半句。

顧慎如動作毛躁地抱着被子翻了個身, 把硌到臉的毛絨金牌挖出來往牆上扔。玩具小老鼠彈回來剛好掉回她面前, 瞪着眼好像在看她。

“看屁!”顧慎如給了它一拳, 雖然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梁芝問的那個問題她從八年前到現在就從來沒搞清楚過,最開始什麽都不懂,天真地以為“通知”了就算數,然而最後那通電話裏,他卻說“沒有答應過”。這簡單一句話讓她這麽多年都深深陷在自作多情的陰影裏。

現在雖然知道了當時他是在老吳的脅迫下說出的那些話, 但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再多解釋。

自重逢以來,他總是出現在她情況最糟糕的時候,将她從深水裏打撈起來, 但也就僅此而已。她現在已經知道他不像梁芝說的那樣身負婚約, 知道熱情的女同事只是“一起拼飯的”, 也知道那些被他存起來的“情書”并不是寫給他的,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者他想要什麽。

他的關心和照顧永遠保留着分寸感,幾近冷漠的分寸感,讓她到現在還會時不時地懷疑他們是否從一開始就只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只不過以前認識。當然,他也從來不主動提起以前的事情。

顧慎如覺得這種矛盾感很折磨人。

他真的就像一個影子,你可以看見他,但不能擁抱他,他時時跟随你,但永不回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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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老舊的燈在閃爍,毛絨玩偶被顧慎如扔得滿床都是,在燈下化成無數個顫動的小影子。

顧慎如被這些影子包圍着,思緒萬千地睡不着。

輾轉了不知多久,她終于爬起來,推開房門。

客廳裏留了盞落地燈,燈下的人睡着。

另一間卧室由于先前窗沒關好,地板和家具都泡了水一時半會兒清理不出來,所以陸別塵就把床鋪在了客廳的長沙發上。因為前一晚一直在開車沒有休息,他此時睡得很熟,沒有察覺到顧慎如出來。

顧慎如看到他的一只手臂都掉在了沙發外面,垂落在地上。他是半趴着睡的,睡得很安靜,側臉枕在手臂上,腿微微蜷起來,因為沙發太短容納不下。他身上歪歪地蓋了條從車上拿來的空調毯,遮住了一半的臉。

顧慎如注意到陸別塵的睡姿,忍不住偷偷一笑,因為睡着的他看上去很像一只大狗。

她翹起石膏腿一下一下蹦到沙發前,蹲下來揭開他臉上的毯子,推他的肩膀。“林小土,你醒醒,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他不說,就只好她來問,如果還是不說,她就要生氣了。

但陸別塵睡得太深,她沒能立刻叫醒他。“林小土,起來別睡了,我有一個問題。”她又拍了幾下他的臉。

陸別塵轉了轉脖子,還是沒醒。

你倒睡得香。

顧慎如郁悶地盯着他。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注意到他沉靜的眉眼。在桔子色的暗淡燈光下,他的眉骨下方有濃郁的陰影,緊閉的眼睛就藏在裏面,只有長而密的睫毛拖出來幾條的淡影,黑羽一樣。

現在已經很難得看到他像這樣不戴眼鏡的樣子。少了那副陌生鏡片的遮擋,這張臉距離她記憶中的樣子忽然近了許多。

此時,窗外的法桐在夜風裏沙沙地響起來,仿佛也在驚嘆那個少年歸來。

顧慎如想起八年前,同樣是這裏的夏夜,同樣是暗淡的光。他的面容模糊,只留下一個令人難忘的輪廓。十六歲的她抓住他的衣領想要吻他,因為那一刻的風與月讓她覺得非要不可。

當然那次她沒有成功,之後又試,全都落空,如同在親吻一個幻影。之後她耿耿于了懷許久許久,以至于現在想起來心裏都還能感到一絲異動。

這該死的勝負欲。

桔子色的燈光閃動一下,燈下熟睡的人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

“小朋友,不學好。”這是當年他笑她的話,此刻突然又從顧慎如的腦海中劃過,帶來一股莫名的沖動。

曾經顧慎如很不能明白,為什麽自己和他明明年齡差距不大,卻總是被他說成是“小朋友”,而同樣未成年的他卻真的有着成年人一樣的神秘和沉郁。

後來她知道了,他只是比她更早變成了一個“大人”,就像田徑場上跑得最快的那個人,後面的人只能看到他一個沉默的背影,雖然不遠但很難追。

但她還是追上來了呀,她現在不是小朋友了,早都不是了。

窗外的風變得強勁,法桐寬大的葉片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客廳的玻璃窗。一層月光挂在樹上,映在窗中還是當年的影。

燈又閃了一下,沙發上睡着的陸別塵翻過身,将臉轉向沙發靠背避光的那一側。

就是在這一瞬間,顧慎如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強行把他的臉扳回來,然後低頭用力親下去。

她也沒有思考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只覺得從前她親不到,現在總該是時候補上。

這是他欠的。

她不怎麽溫柔的動作終于将熟睡中的陸別塵給驚動了。他條件反射式地往後一撤,躲開。

顧慎如唇下一空,心裏頓時沖起來一陣不爽加不甘。

“林小土,我沒親到。”不敢相信。她擡眼瞪住面前的男人。

然而陸別塵似乎還是沒有完全醒過來,沉黑的睫毛仍然垂着,眼睛沒有睜開。

“對不起。”

顧慎如聽見他啞啞的聲音。

“對不起,呗。”然後他以輕不可聞的氣音重複了一遍,像是痛苦般微微皺起眉。

此刻窗外風停了,法桐樹變回了一尊鬼影。顧慎如心裏那股突如其來的沖動就這樣被牽扯着迅速墜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醒和尴尬。

她蹲在沙發前看着重新陷入深睡的陸別塵愣了片刻,想要把人推醒,但幾次猶豫着都收回了手。最終,她替他把蓋歪的毯子往上扯了一下,然後默默撐着沙發起身,擰了擰石膏腿轉身準備回房間。

梁芝說得對,她現在是真沒用。

不會,不敢,不知道該怎麽辦。

拖着一條瘸腿,她一步一步走得像個賊。

沒想剛走兩步,身後突然又傳來男人沉啞的嗓音。“呗?”

顧慎如聞聲,感覺胸腔輕微顫了一下。

他現在已經極少叫她“呗”,除了前晚在北城訓練場安慰情緒崩潰的她那一次,大部分時間裏他似乎都在刻意避免這個聽上去多少有些暧昧的稱呼。而她每次從他嘴裏聽到這個字,也都會像第一次聽到時那樣有汗毛輕炸的感覺。

尤其像此刻,當他用将醒不醒的聲音喚起這個膩人的名。

轉頭,見陸別塵不知什麽時候真的醒過來了,從沙發上撐着坐起來,借着昏暗的桔色燈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真是你。我以為在做夢。”他的聲音還帶着未醒時不設防的迷糊,說話間掀開毯子起身,腳落在地上。

“呃。”顧慎如一下沒想好說什麽。在剛才的某一個瞬間,她也以為在做夢。她不确定陸別塵是什麽時候真正醒過來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記得的剛才發生的事,如果他問的話,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或者該不該解釋。

“你怎麽臉色不好,是不是又做噩夢?”這時陸別塵目光有點失焦地看着她,不算清晰的聲音從喉嚨裏滾動出來。

顧慎如摸摸臉,深吸一口氣。“不是。林小土,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她手指頭都攥緊了。

此時陸別塵剛從茶幾上摸到眼鏡,聞言微微一頓。

“好,你等等我。”話語間,他起身進了浴室。

顧慎如坐回沙發上。浴室裏燈亮起,水聲響起,很快等到門重新打開的時候,陸別塵已經整理好頭發戴上了眼鏡。他的臉上并無明顯表情,好像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冷靜的,時刻帶有分寸感的陸醫生。

“想問什麽?”他帶回一杯溫水放進顧慎如手裏,然後坐下來認真地看着她。

可是天知道為什麽,顧慎如好不容易到嗓子眼的話忽然又問不出來了。

手裏的水杯溫溫吞吞在發熱。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一直醞釀在心裏的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問題,因為她期待的答案太過明确。至少至少,她不能再聽一聲沒有後續的“對不起”。

所以最後,她什麽也沒說,扔下陸別塵就起身回了房間。房門砰的一聲,被她關得很響。

時間已經臨近後半夜。顧慎如又累又失落地滾回床上,在煎熬中慢慢睡着了。就算到了夢裏,她也是氣悶地皺着眉。

當然,夢也不是什麽好夢。

她的石膏腿讓她睡得很不舒服。她又像昨晚一樣夢見那腿從身上掉下來,孟廷拿着鋸子,Jen從冰河裏探出手。

白天清醒時她的注意力尚且能被別的事分散,但一睡着了,她最無解的恐懼又立刻纏上來。

她終究是沒辦法像路路小姑娘那麽樂觀,面對可能到來的那場手術,她心裏充滿糾結。接受它,稍有不慎就會徹底斷送運動生涯,如果不接受,保守治療的結果又很難預測。

她時不時會想放棄,但又缺乏足夠的勇氣。就如同Jen臨走前留下的那句看不見,她也看不見離開冰場的自己,很怕到了最後,她真就變成了孟廷口中的一個錯。所以現在,她就只能逃避。

噩夢驚醒的時候,顧慎如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蓋在身上的夏涼被都有點發潮。夜風從窗戶吹進來,讓她打了個寒戰。

她房間的燈不知什麽時候被人關了,屋裏一片漆黑。她從床上跪起來伸手開了燈,然而那盞昏昏的舊燈一閃一滅,白天裏陽光充沛的房間忽然顯得有些陰森。

畢竟是八年沒回來過的地方,已經不如當年熟悉。顧慎如心裏一陣發虛,一把抱緊枕頭。

“林小土!”下意識就喊出這個名字。她知道他就在外面,也知道他會來陪她。

很快,門響了。

“我在。”陸別塵出現在門口。他看上去很清醒,似乎上次被她吵醒之後就沒再睡了。

“林小土,我做噩夢了。”顧慎如兩只手捂着臉,渾身緊繃一時緩不過來。這次真的是噩夢。

“不怕。”陸別塵走進來,一手隔着頭發輕輕揉了揉她的後頸,像安撫小貓一樣。

顧慎如不自覺往他的方向湊了湊,感覺到他的手掌順過她的後頸,然後是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帶來厚實的觸感。隔着薄薄的睡衣她可以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

他們都不說話。

他好像真的把她當成了一只受驚吓的小動物,擁有無盡的耐心來将她哄好。

慢慢地顧慎如也就真的變成一只小動物,縮起肩膀蜷起腿,心有餘悸地貪戀着一個人的觸撫。那一刻她希望時間就此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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