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顧慎如第一次嘗試上冰時只有兩歲左右, 并不是在體育館裏的冰場,而是封凍的紅白河上。

她已經全忘了,如果不是看到這條久遠的視頻, 大概永遠都回憶不起那時候的情形。

她先是吃驚陸別塵怎麽會有她這麽小時候的視頻資料,但還來不及詢問,又被視頻的內容深深沖擊。

她看到一向不喜歡滑冰的顧閑穿着一雙黑色冰鞋, 在冰面上姿态灑脫地肆意滑行。他的手裏牽着小小的她, 時不時把她悠起來又放下去。每一個起落, 幼年的她充滿活力的驚笑聲都會溢出畫面, 讓二十年後的自己一陣心顫。

顧閑的笑臉映在結冰的河面上,鏡頭外還能聽見當年的風。呼嘯的風裏傳來孟廷的聲音, 竟然柔和得令人難以想象:“哎呀你小心點兒呀, 這麽小的孩子你帶她轉那麽快幹什麽, 再摔了!”

孟廷的聲線清晰鋒利很好辨認, 但畫面外的顧慎如還是狠狠地驚詫住了。印象中, 孟廷說話時永遠是平靜冷硬的腔調, 從沒這麽溫柔過。

鏡頭裏畫面晃動, 是孟廷急得跑起來。

然而顧閑卻一把将幼小的顧慎如拎起來,飛快滑走:“媽媽來抓臭寶了,咱們快跑哇……”但只在下一秒,一大一小就四仰八叉地摔在冰面上。

很快,畫面傾斜固定, 孟廷一路小跑進來,一邊摘手套一邊埋怨顧閑:“你看你看,壞人!你把我女兒都摔壞了……”

顧閑四肢舒展地躺在冰面上呼出一團白氣, 毫不在意地大笑, “摔不壞, 你也來!”說着擡臂捉住孟廷剛脫掉手套的手,猛地一拉将她也拽倒在冰面上,順勢翻身将她和小顧慎如一起攏住,三個人就這樣在凍河上翻滾成一團,笑聲和驚叫聲都糾纏在呼呼的風裏。

視頻裏的孟廷穿了一件紅色長款羽絨服,火一樣鮮豔的顏色仿佛燒穿了悠遠的時光,讓畫面這一頭的顧慎如也感到眼睛發燙。

在現有的記憶中,母親是灰藍色調的,從來沒穿過紅色或者任何色彩鮮豔的衣服。并且為了節省時間經歷,她通常都是同樣款式的衣服準備好幾套。

畫面中,年輕的一家三口還在笑鬧不止。一雙穿着迷你冰鞋的小腳高高舉起來,在冬季蒼灰色的天空背景裏來回擺了幾下,然後伴着一串尖脆的“啊呀呀呀”翻到後面去了。

一身紅色的孟廷從顧閑的臂彎中掙紮出來,去解救那個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卷成驢打滾的小笨蛋。顧閑則是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寬寬的肩上抖落一片冰碴。

畫面之外,顧慎如也跟着噗嗤笑出聲。她這頭明明是六月的天,卻恍然覺得看見了凍河上蒙蒙的霧。

透過這層彌漫的霧,她久久注視着視頻裏孟廷身上輕盈厚實的紅色羽絨服,無論怎麽用力想,也回憶不起它的來處和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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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心算了一下,那年的孟廷大約二十三四歲,是跟她現在一樣的年紀。

眼前的霧氣忽然更濃了。

視頻跳到下一個片段。畫面一亮,小笨蛋長高了一小截,圓溜溜的肚皮也瘦了一點。她來到了真正的冰場,正在臭美地對着鏡頭炫耀自己綴滿亮片的小裙子。

這一次,畫外是顧閑磁性的嗓音:“臭寶真好看,啊……但還是媽媽更好看。”話間鏡頭稍移,又是一抹亮眼的紅。孟廷翩翩而來,身上穿的是帶有長長飛袖的紅色考斯騰,搭配淺咖色大襪,像一只健碩優雅的火烈鳥。她彎腰将小顧慎如一把抱起,在冰上轉了一個悠長的圈。

顧慎如癡癡地望進畫面,眼裏光影閃爍。

“真的是媽媽更好看啊。”她吸一下鼻子,不自覺喃喃自語。

她知道孟廷年輕時也曾是運動員,但從不知道母親穿上考斯騰,束起頭發是什麽樣子,家裏連一張這樣的照片也沒有。小時候她曾經好奇上網搜過,但并沒什麽結果,畢竟孟廷不是知名運動員,沒有留下什麽媒體資料。

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孟廷。顧慎如看着視頻裏的母親,突然羨慕被她抱在懷裏的那個小號的自己。

然而畫面中那個迷你版的她似乎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鼓起一張小圓臉在孟廷的臂彎裏撲騰,如同一只生氣的河豚。

“我好看我好看我好看!”她昭告天下,“我要學滑冰,要比媽媽更好看!”

“學滑冰太苦了,咱們玩玩就行了好不好?”火烈鳥媽媽低下頭來,輕啄了一下小臉蛋。

“我不我不我不,就要學,要跟媽媽一樣漂亮……”小孩說着說着竟然急哭了,委屈得六親不認。

鏡頭中人的笑聲逐漸延伸到畫面外。

顧慎如餘光看見身旁陸別塵靜默的側影,發現他的肩膀在輕微抖動。

“林小土你不許笑!”她把一個枕頭拍在他身上,借此壓住自己隐約的鼻音,暫時轉移開注意力。

陸別塵接住枕頭,看着她,“看來小朋友的理想已經實現了。”

“嗯?”顧慎如沒明白。

“你現在很美。”陸別塵接着說,笑容坦誠平靜,眼下一對笑紋在桔子色的燈光下比平時更明顯。

顧慎如一怔,回過神來又給他拍了個枕頭。

“用你說。”她故作高冷地嗤一聲,然而一轉身,又悄悄用肩膀頭蹭了蹭忽然發燙的臉。

你現在很美。

回過頭來,繼續看視頻。

這時的畫面中已不見顧閑的身影,但是出現了當時還沒有禿的老吳。

這一節顧慎如有點印象,好像是她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獲得名次之後,雪城電視臺的一個采訪。但是因為年代久遠,現在網上已經很難找到這條視頻,她自己如果不看見也想不起來。

畫面裏,黑發茂密的老吳兩手撐着冰場護欄,面對着鏡頭眉飛色舞,“……頭回見面,我說丫頭啊咱身體條件跟不太上,要麽試試冰球。诶嘿結果你猜怎麽着,小丫頭氣得咬了我一口!”說着擡手指指虎口的位置,“就這兒,可狠了!”

背景中,十一二歲模樣的顧慎如一身利落的訓練服,一個平滑的蟹步從鏡頭前一閃而過,還抽空沖老吳吐了下舌頭。那時的她很熱衷于炫技,眼神裏帶了點狂。

“第二回 見面,我還勸她,我說咱不是這塊料,沒必要吃這苦。”另一邊,老吳還在搖着頭,但轉而又把眉毛提起來,“诶可是勸不動啊,你不教她吧,人就自己擱旁邊練,不讓練就哭……”

老吳說話時表情很誇張,把記者都逗笑了。

畫面外,顧慎如也沒忍住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忽然狠狠一陣想哭。

老吳說的她都已經不記得了。記憶中的小時候,她之所以努力訓練比賽,一半是迫于母親的嚴厲和高要求,另一半是對那種光環加身的感覺上瘾,尤其是在學校被同學們衆星捧月的時候。

她怎麽能不記得從一開始的開始,在孟廷還并不嚴厲,榮光也還沒有降臨的時候,她原來就這麽喜歡滑冰這件事,盡管那時的她還只是個小笨蛋。

那種單純的喜歡,這麽多年來她竟然給忘了。

孟廷騙了她,說她是為比賽而生的。

但她明明就不是,至少最初,并不是。

顧慎如彎下腰把頭埋進膝蓋裏,但她沒有哭,只有笑,越笑越厲害,整個人倒在沙發上縮起來,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小笨蛋。

一旁的陸別塵轉過頭來,沒問她在笑什麽,只是默默陪着她笑。他無察覺地的擋了一點投影儀的光,将自己輪廓鋒利的側影清晰地映在畫面一角。

在那條采訪視頻之後,畫面中開始出現顧慎如參加比賽時的影像,從古早時期開始,每一場有記錄的比賽都被剪了進來。

顧慎如看到小女孩時期的自己在得獎時叉腰,落後時大哭,摔倒後時龇牙咧嘴地爬起來,被批評了還當衆和教練頂嘴。稍微長大點後她稍稍收斂一些,但神色依然飛揚。

仿佛時間被濃縮了。她從這條被精心剪輯過的視頻裏看見自己在一塊接一塊的冰面上一節節長高,一點點變成現在的樣子。

同時,畫面的一角一直停留着一個線條流暢的側影,沉默而專注地看向每一塊冰上的她,就像是她最長情的觀衆,無論輸贏都一路跟随。

陸別塵沒發現自己遮了投影儀的一角,顧慎如也故意沒有提醒他。她窩在沙發上偷偷盯着那個影子,忍不住擡起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恨不得把它切下來裝進錢包裏帶走。

不知不覺中窗外漆黑的夜空開始泛青,桌上的自熱小火鍋已經涼透了,而視頻的進度條才到一小半。

畫面內容按照時間順序進展到顧慎如進入國家隊之後。

在這些片段裏,她不再當衆大哭或大笑,而孟廷已經變成熟悉的灰藍色,總是面容嚴肅,教練老吳的頭也慢慢禿了。

至于顧閑,不知從哪一個時間點起,他就徹底消失了。

于顧慎如而言,所有近年的比賽或采訪看上去都非常乏味,完全不能像之前那些久遠的影像一樣讓她的心緒層層起伏。所以她平靜下來,看了一會兒就開始走神。

窗外風一過,法桐抖落了幾片葉。

“林小土,我還沒問你這些視頻是哪兒來的。”她再度往身旁扔了個枕頭。到這時候才突然想起,剛才某個人好像說要解釋一下。

嗯,是得讓他好好解釋解釋。

作者有話說:

可能大家都會讨厭孟廷,但她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加害者,甚至包括顧閑那個渣男也不是。有時候宿命深淺,緣分長短,真的很難說。

能看到這咱們也算今生有緣,本章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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