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再醒來時, 狹小的病房裏已經變得十分嘈雜,床側椅子上的人換成了孟廷。

顧慎如一眼晃過,心裏空了一瞬。

有護士來給她挂了一瓶葡萄糖, 然後是之前專家組的幾名醫生前後腳地進來查看她的情況。

孟廷似乎已經起來很久,正在重複地整理着床頭櫃上一些小東西,像是有點坐立難安。梁芝也來了, 在病房裏前後左右地轉, 看上去比孟廷還緊張, 在醫生拿來手術同意書給家屬簽字, 并且最後一次強調術中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時,她竟然還給吓哭了。

剛睡醒的顧慎如本來還沒什麽感覺, 結果看見梁芝這一哭, 情緒瞬間被調動得緊繃起來, 後脖頸都一涼一涼的。

“我又沒死, 哭屁!”她努力鎮定, 側頭白了梁芝一眼。就在這時候她眼尾透過窗戶掃到外面陽臺, 目光一下就定住了。

陸別塵站在陽臺上。

這邊, 孟廷聽到“死”這個字,敏感地瞪了她一眼,埋怨幾句,梁芝又跟着嘤嘤地說了點什麽。但這些顧慎如都沒聽見。其他人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也看不見, 只是癡癡地盯着陽臺上那個高高的身影。

剛才醒來時沒見他人,以為他已經走了,沒想一直在。

他在就好。

小陽臺上, 陸別塵靠着護欄, 越過病房裏來回忙碌的一衆醫生護士和家屬, 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陽光淺桔色的一層打在他身上,模糊了鋒利的輪廓,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似乎是半透明的。

病房裏其他人各忙各的,也真的都跟看不見他似的,讓顧慎如有種很奇異的專屬感,就好像他這個人,這一刻就只因為她存在。

心裏短暫一空的地方重新被填滿,鼓脹起來。

她摸到昨晚吃剩的糖紙,揚起下巴沖他比口型:我的糖吶。

恰好這時有護士推了輪椅進來,通知準備手術了。兩名護士一左一右把她從床上架起來,梁芝和孟廷也刷地站起來,有點慌張又試圖幫忙,場面一時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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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顧慎如反倒成了最平靜的那一個,把目光逗留在窗外,看見那個仿佛只有她能看見的人臉上笑容加深,眼下浮起一對溫柔的笑紋。

等你回來。他無聲地說。

之後,顧慎如被匆忙地推出病房,來到另一棟樓的手術室。在與麻醉師溝通後,她跟孟廷和梁芝分別抱了抱,然後就獨自進了手術室,正式開始接受各項術前準備。

本來還有點擔心這時候她會沒出息地哭出來,但真到了躺上手術臺的一刻,她才發覺自己并沒有很怕。積攢好多天的緊張和恐懼不知什麽時候已散盡了。往回想想,她記起昨晚夜黑時某個人告訴過她“不會有事”。

現在她的腦子裏就只剩下那個溫柔堅定的聲音,和這幾個字。

手術過程相當漫長,但也很順利。

顧慎如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外面圍了一堆人,全都在等她。

除孟廷之外,老吳和隊裏總教練都來了,還帶着湊熱鬧似的飛羽和楊南南兩個小孩。另一邊的梁芝身後居然還跟着常年和她互相看不順眼的白茂。

見她出來,白茂帶點不耐煩地抻着脖問:“怎麽樣,還特麽行不行?”結果被眼睛紅紅的梁芝踹了一腳。

再遠一點的地方又圍了一小圈不知從哪聞風而來的路人和粉絲,搞得好像她走的不是醫院過道,而是紅毯。

顧慎如躺在平車上被衆人圍觀,尴尬得決定扮屍體,直接拉起被子擋住臉。

留一條縫向外看,但沒見陸別塵。

她在被子裏不開心地鼓了鼓嘴。回到病房她第一眼就往外看,然而小陽臺上已不見人影,只剩下正午陽光暴曬着。

騙子。她在心裏說,眼神暗下來。

由于手術的時候打了腰麻,醫生要求平躺六小時不許翻身,以防後遺症,所以她被移動到床上,奪走了枕頭,渾身難受地躺着。

一邊盯着天花板發呆,顧慎如心裏一拱一拱地開始委屈。

說好的等她回來呢?還有她的糖呢?林小土你等着。

“如如,這什麽東西?”孟廷在一旁幫她蓋被子,整理被邊的時候從床角發現一個黑球球,有點納悶地掏出來問她。

“我哪知道。”顧慎如正郁悶,也懶得看一眼,直接敷衍一句。

“不是你的?那我扔了,看着怪惡心的。”孟廷又說。

惡心,顧慎如一聽,還是忍不住有點好奇那到底是個什麽,結果一扭頭就看到孟廷拎了一只灰撲撲的短毛玩具耗子,尾巴長長的。

“呀,我的我的,別扔!”她伸手一把就給搶過來。

她當然認識這只假耗子,就是前幾天在雪城時陸別塵花了一籃子鋼镚從娃娃機裏給她抓的那一只,肚皮上還有個小拉鏈,可以當硬幣包。

當時她喜歡了一陣就随手扔床上了,臨走時比較急,也沒想着帶它。本來以為這小玩意是落在雪城了,現在看來某人又幫她撿回來了。

是特地帶來給她玩的麽?顧慎如拎着耗子尾巴在眼前蕩,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些,眯眼笑了一笑。

“這麽醜的東西,哪兒來的?多大人了還玩這些。”孟廷在一旁注意到她的表情,帶點疑惑地伸過手來。

“不給!”顧慎如怕孟廷真給她扔了,趕緊把毛絨耗子捂住。結果這麽一捂,又發現它肚裏似乎還有貨。

她急忙把小耗子翻過來,找到隐藏的拉鏈頭刷一下拉開。

下一秒,玩具耗子的肚皮裏掉出來幾顆糖,落在她胸前被子上,又輕巧地彈跳幾下,像是給她的獎勵。

不過還沒等她伸手撿,門口剛抱了礦泉水進來的梁芝就看到這一幕,哇一下撲過來,尖叫:“啊啊啊醫生!她偷偷吃糖!”因為醫生先前交代了,術後不能立刻進食。

剛有點小驚喜的顧慎如被吓得一激靈,反應過來也大叫:“啊啊啊媽媽!她搶我的糖!”

兩個人直接在病床上快打起來了。孟廷被夾在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都不知道該幫誰。

最終當然是顧慎如搶贏了,把她的花生糖一顆一顆塞回毛絨耗子的肚皮裏,又把耗子藏進被子底下。梁芝氣哼哼地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死盯着她,以防她趁人不注意就偷吃。

稍晚一點的時候,不放心的老吳也托關系加辦了一張陪護證來到病房,和孟廷、梁芝輪流監督顧慎如度過這麻藥後的只能平躺的六個小時。

小小的病房又變得十分擁擠,顧慎如仍然時不時往外面空空的陽臺看。

六小時後,顧慎如稍微恢複了行動能力,終于感覺好受了點。她坐起來看自己剛動過手術的腿,發現腿上還是一坨讓人讨厭的石膏,比之前還粗,醜得要命。

這多少讓她有點郁悶,于是她趁其他人不注意往嘴裏頭塞了一顆糖。

晚些,麻藥勁徹底過了,手術傷口開始有痛感,打了止疼針作用也不大,所以她又給自己喂了一顆糖。

到夜裏又更煎熬了,她躺在床上感覺渾身僵硬,出了一身的汗也不敢亂動。旁邊小床上緊張了一天的孟廷已經睡熟了,她也不忍心再吵醒。

挨了一陣子怎麽也睡不着,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戳開微信置頂對話框。那裏面還是空的,只有她自己說的話。她嘴角沉落一下,猶豫幾秒鐘才開始慢吞吞打字。

不過這一次她的信息還沒編輯完,手機就嗡嗡震起來,屏幕上閃現一串沒有備注但一眼認出的號碼。

顧慎如感覺胸腔也跟着震了幾下。

“林小土。”手一劃電話就接通了。顧慎如聽到自己聲音都覺得驚訝,又細又抖,還帶鼻音。

“疼吧。”電話那頭沉默幾秒,傳來略微沙啞的低沉男聲。

顧慎如感覺喉嚨忽然梗住。其實今天白天有無數人問她疼不疼,她都說不疼。但現在天黑了,人都走了,他來電話,她也忍不住了。

“林小土,你給的糖根本不夠吃。”她吸吸鼻子調整好呼吸,把自己細弱發抖的聲音找回來。鼻音更重了,帶了點哀怨。

“對不起。”電話那邊又是沉默片刻才傳來回音,“今晚夜班,不能來陪你。”

顧慎如聽見像是有風聲,和他的嗓音混在一起,心裏也頓時像是遭遇冷風一樣涼了一截。

“哦。”她努力讓自己聽上去不那麽在意,實際上已經将手機丢開,兩手撈起被子堵眼睛。

但她或許又僞裝失敗了,因為電話還通着,裏面又傳來那個低沉柔軟的聲音。

“別哭。”他說,“忍一忍,明天就不會那麽疼了。”

“騙人。”顧慎如把手機扒拉回來,有點賭氣。

“信我,騙你是小狗。”

顧慎如本來癟着嘴,一聽他這麽說又沒忍住想笑,“林小土,你本來就像小狗!”

以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梁芝總在背後管他叫“大狼狗”,導致她也跟着覺得他像狗。是那種高冷大黑狗,會護送你走夜路回家,但是從來不給撸,溫柔的時候很溫柔,厲害的時候很厲害。

“好,我像。”電話裏嗤的一聲輕笑。

“能睡着麽?”轉而收起笑意,他又問。

“不能。”顧慎如悶聲答。是真的,難受得一秒鐘都睡不着。

“那你把耳機戴上,手機放好。”

“幹嘛呀?”顧慎如一邊納悶,一邊很快摸到藍牙耳機連上了,“好了喔。”

“好。”另一邊傳來回應。由于耳機的原因,那個聲音像是忽然近了,也更深邃有磁性。“閉上眼睛。”他接着說。

顧慎如聽話閉眼,感覺側頸微微一麻,像是有人往脖子裏吹氣。“閉了。”她悄聲回話。不知不覺地,她的心情相較之前已經平靜下來一些。

“晚安,呗。”

此時耳機中的話語聲也變得很輕,接着傳來清澈的口哨聲。哨音混雜着微弱的風,像幽涼的河水淌進滾燙的耳朵。

已經有很久很久,顧慎如沒有聽過這個口哨聲。時間倒回去八年,老樓、法桐、小陽臺,數不清多少次這個聲音點亮了她十六歲的夜空。

風從窗口吹進來,帶來夏夜特有的青草香。她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悄悄睜開眼睛,看見天上暗淡的月亮。

耳機裏哨聲悠長,是顧閑的曲子。

那首曲顧慎如雖然只聽過一遍,但是記得很清楚。它是一首很美的曲子。

想起來小時候,總聽顧閑說音樂有魔力,可以救死,可以扶傷。那時她不信。

現在開始相信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慎如在口哨聲的陪伴下終于睡着了。輕柔的哨音延伸進夢裏,又送了她一程,直到她沉進深眠。

窗外夜風不時吹着,撩起窗紗。月色晦暗,空中沒有星星,只有層雲。

住院樓一樓的某間病房中,一個守夜的年輕護工好奇地起身開窗向外張望,想看看是誰這麽晚在外面吹口哨,還吹得這麽好聽。

老舊的鋁合金窗被拉開的沉悶澀響驚動了靠在牆邊的陸別塵,讓柔和的哨音戛然而止。

他所在的這一方照不到燈光,只有夜風兜兜轉轉。從遠處一眼看過來,他瘦長的身形就像一棵在風裏偏倒的樹。

另一邊的護工小哥從窗中抻頭出來勉強看清人影,笑着說了聲“繼續”,然後就縮回去了,還特地留窗戶開着。

陸別塵遠遠朝他比了個抱歉的手勢,并沒再繼續。

他手裏,電話還接通着,手機屏幕上的通話時間一分一秒地跳,像心跳一樣,有種令人迷失的韻律,同時又帶着時間流逝的緊迫感。

“睡着了麽?”他将手機貼在耳邊很輕地問。

電話中沒有人回應了,但能隐隐約約地聽到呼吸聲,細微綿長,偶爾伴有短促的嘆息。

陸別塵數了許多遍,她的呼吸每分鐘十二次,應該睡得還算安穩。能想象到她在無意識中微微打開嘴唇,逐漸睡熟的樣子。

仰起頭,他望進濃雲蔽月的夜空,默然一笑。

“做個好夢,寶貝。”

手機久久地貼在耳旁,屏幕和皮膚之間都沁了薄薄一層汗,而他自己的呼吸也逐漸變成每分鐘十二次的頻率。直到手機突然發出電量即将耗盡的提示音,他才微微一頓,然後繼續維持着那個動作,平靜等待手機自動結束通話、關機。

忽然下雨了,仲夏夜的雨水來勢洶洶。

一樓那間病房裏,護工小哥連忙起來關窗,順道瞟一眼剛才那個哨聲飄來的方向,卻發現那一角已經是只聽風雨不見人影。突然間也不知為什麽,有一陣傷感像是在他心裏刮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溫柔大狗,犬系boy的塵仔,寶貝們會喜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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