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晚的高速公路很空曠, 視線中除了不時有大貨車呼嘯而過,就是路兩旁的反光帶,不停變形拉近給人一種安全感和方向感。
也有點催眠。
顧慎如強撐着眼皮坐在座位上。從陸別塵家帶出來的胖老鼠此時在小籠子裏睡成了一個球, 她有點羨慕地看一眼,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睡,到了我叫你。”陸別塵一邊開車一邊對她說。
“不行。”但顧慎如堅定地搖了搖頭, 繼續瞪着眼睛, “我們要都睡了就剩你一個人了。人家都說開長途得要有人陪, 我陪你。”
陸別塵笑了笑沒說話。
顧慎如放了音樂, 又找話閑聊,結果挺了不到五分鐘就軟軟地歪在椅背上。連最愛聽的林志炫都沒能留她清醒。
她睡着後, 陸別塵關了音樂, 放平她的椅背, 騰出一只手抖開毯子蓋在她身上, 把邊角掖進肩窩。顧慎如順勢翻身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就這樣睡熟了。
不過夢中的她還在堅守陣地, 不時咕哝幾個字, “林小土,我跟你說……”
她每說一句,陸別塵的眼角都浮起微笑。但很快,那薄薄一層笑意又會沉進夜色中的曠野。
顧慎如一覺睡醒又是大天亮,迷迷糊糊睜眼看窗外, 擠進視線的已經是北城潮水般的車流。放在後座上系着安全帶的小鼠籠,裏面的小灰耗子已經又開始在晨光中勤勤懇懇地跑滾輪。
“林小土。”還沒完全清醒,她就眯着眼睛下意識地把手往身旁摸。
陸別塵在半空中接住她的手, 握着手腕放回她自己身上。“醒得正是時候, 到了。”
顧慎如從放倒的座椅上起身, 揉揉眼睛發現前邊不遠就是北城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大門。之前他們是從這裏出發的,沒想睡一覺的功夫就又回來了,做夢一樣。
清晨的醫院大門口非常擁擠,由于疫情管控,等着掃碼進入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周圍有交警不停催促臨時停靠的車輛盡快離開。
陸別塵将車靠在稍遠一些的路邊。顧慎如遠遠就看見吳教練已經站在那兒張望,像是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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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跟老吳說我回來了?”她看一眼陸別塵,有點詫異。
“你不接你媽媽和教練的電話,我再不接,他們都以為我綁架你。”陸別塵笑笑,将車停好。“去吧,我不送你了。”
顧慎如癟癟嘴。前天走時她确實有點賭氣,一路上孟廷的電話和信息也都故意不回。
另一邊,老吳和交警同時迎上來。她拄着拐下車後也來不及多說什麽,就看見陸別塵直接将車掉頭開走了。她在後面揮了一下手,但不确定他有沒有看見。
看到黑色大衆的背影很快隐沒在繁忙的車流中,顧慎如突然有點失落,好像聽到一半的故事被截斷的感覺,一時難以把四處搜尋的眼睛給收回來。
直到老吳不客氣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還看!趕緊走,你媽等你呢。”吳教練直接拎着顧慎如的後脖領把她往醫院帶。不過雖然嘴上這麽說,他自己的目光也在車流中深深地停了一陣。
這頭顧慎如回過神來,突然想起老吳八年前的“惡行”,于是眼神一下橫過去,嘟囔一聲“臭老吳”。
老吳回一句“臭丫頭”,又敲了她一記後腦勺。師徒倆就這樣你瞪我一眼我損你一句,一路回到孟廷的病房門口。
孟廷仍然在卧床,病房中沒開燈。
“知道回來了?”眼角餘光瞥見顧慎如走近時,她從床上坐起來,語氣不輕也不重。
病房門外,老吳一手摸着光頭一手輕輕推了顧慎如一把,沖她使了個眼色。顧慎如順勢一步邁進去,看見母親躺在藍色的病床上,面容似乎比先前更憔悴一些。
窗口透進來薄薄一層陽光,照亮孟廷濕潤的眼睫。
顧慎如想起雪城的紅白河,汩汩不息的水。
“媽媽。”她走到孟廷床邊放下手中的拐杖,然後輕輕卧下。
“媽媽。”她閉上眼睛,像小孩一樣把頭枕在孟廷腿上,“今年冬天,我給你買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吧。”她很小聲,很認真地說。
晨光中孟廷的眼角一直無聲閃爍。門外吳教練用粗粗的手搓了搓臉,背過身去了。
顧慎如決定接受手術。
北城一院召集了足踝外科、康複科以及運動醫學的專家共同會診,火速商讨決定了治療方案,将手術時間定在一天後的上午。
顧慎如當天直接辦住院,同時孟廷堅持給自己辦了出院,好去陪護她。梁芝聞訊也從實習公司請了假風風火火趕過來,辦了一張陪護證。
下午,幾個關系較好的隊友也來到醫院看顧慎如。因為疫情管控不允許多人探視,他們就在樓下朝她喊話。
楊南南偷摸用無人機給她送上來一小瓶伏特加,叫她如果害怕就整兩口,弄得顧慎如哭笑不得。飛羽一如既往地高調且活躍,直接在病房外打開了直播,領着幾十萬粉絲一起給她加油打氣,又鬧得顧慎如是相當尴尬。
接下來的一天就是術前的各項準備。顧慎如又一次坐在輪椅上,被人在各個檢查室之間推來推去,看着各種儀器掃過自己的韌帶和骨骼,然後是各路專家緊鎖着眉頭對檢查報告做分析評估。
孟廷沒再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甚至不時寬慰她兩句,關心得很生硬,也很真實。每到這種時候,顧慎如就努力從母親身上挖掘那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影子。
随着手術時間越臨近,她暫時松懈緊張情緒一點點地又回來了。雖然她已做好準備接受手術,但這并不意味着手術一定會成功。她仍然需要面對術中以及術後的一系列風險,這期間稍有不慎,她的職業生涯将會徹底畫上句號,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殘酷事實。
白天時病房人多,都圍着她轉,還不大覺得,可一到晚上靜下來,心裏就一陣接一陣的不安搖擺,像紅白河的水稀裏嘩啦,不知要奔流到什麽地方去。
所有人都已經看過她了,只有一個還沒來。
手術前一天晚上,她站在病房陽臺上望着遠處的街道發呆。她看見密密麻麻行人車輛,影子全都被路燈拉得很長,每一個晃眼間都仿佛似曾相識。
她的病房在二樓,樓外也有一棵樹。日落之前,她總覺的那樹下會突然出現一個高高的人影,然而一直等到天黑,那個影子也并沒出現。
不過倒來了個意想不到的訪客,是那位“燒麥無糯米”的護士。這位姐一臉狡黠地靠一身護士制服混進病房來祝她手術順利,順道要走了她之前答應過的兩個簽名口罩。
顧慎如本想跟她問起陸別塵,但最終出于某種奇奇怪怪的心理,一個字也沒提。
護士走後,顧慎如拿起手機翻到某個剛被她從陳年黑名單裏放出來不久的微信號,點開那灰頭土臉小耗子的頭像。
信息界面裏空空的沒有一條記錄。自從昨天回到北城後他們之間就忽然就沒有聯系了,這讓她有種先前的雪城之行都是一場夢的錯覺。本來也像夢一樣。
想起昨天早上在醫院門口他掉轉車頭離開得那麽幹脆,顧慎如心裏突然擰了一下。好像從雪城回到北城就如同夢醒回到現實,眨眼之間他身上那種神秘感和距離感就都回來了,由林小土變回戴眼鏡的陸醫生。
不行,這不公平。
顧慎如想了想,低頭重重地戳着手機屏幕打字。
林小土你在幹嘛?還在上班麽,要下班了嗎?你吃飯了嗎,吃的啥?還跟同事拼飯嗎,其實那個小熊飯盒不适合你……今天好熱,醫生不讓我開空調……林小土我又想吃火鍋了……
她打得飛快,删得也飛快,輸入框裏一行字長了又短短了又長,始終達不到她滿意的程度。最後她累了,肩膀垂下來,打字的手也慢下來,聽見手機噠、噠的按鍵音。
“林小土,我明天手術”
“林小土,我害怕”
發完信息後她盯着手機愣了幾秒,見對話框依然安靜,倒也不覺得意外。這時候孟廷過來催她休息了,她于是放下電話,在母親的監督下洗漱上床。
睡前,孟廷坐在她床邊,把她的長發松松地編成一條辮子。
孟廷沒有多言語,顧慎如卻能感知到她平靜面容下複雜的心緒。
“晚安媽媽,明天我就好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母親。
護士來查過房後熄了燈,她便與孟廷分別睡下,起先是躺着不敢動,直到聽見孟廷的呼吸聲變得均勻,才開始在床上翻來覆去。手機裏多了幾十條信息,來自一些朋友和隊友,唯有置頂對話框裏一片安靜。
她直接關了手機,鼻子發酸地盯着窗外。
北城的月光暗淡,夜空裏堆着層層的雲,這時候陰沉沉地下起雨來。遠處街道仍然繁忙,不時有車燈晃過來,令人無端煩躁。病房外的小陽臺偶爾被照亮,一片樹影混着雨水落下來,恍惚間像是有個人坐在護欄上,再暗下來時又發現是錯覺。
都是錯覺吧。
顧慎如強行讓自己閉上眼睛認真睡覺。無論如何她必須以最好的狀态面對明早的手術,別的都先不管。
然而很多時候,睡眠這種東西根本不受控制。她睡得非常不安寧,夢夢醒醒地出了一身汗,一看鐘才過了十分鐘。
窗外雨聲越來越吵。看來今晚要難熬了,顧慎如使勁捂住眼睛,像只毛毛蟲一樣在床上扭動掙紮。
用盡渾身力氣又睡了十分鐘之後,她終于絕望了。隐約中聽見房間裏幾聲輕響,她以為是夜班醫生來查房,昏昏沉沉爬起來想問醫生要片安眠藥,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輪廓。
他站在她床尾的位置,高高的像個影子,身上還帶了一股城市中雨水的氣息。
“林——”顧慎如一時晃神都分不清是不是做夢,下意識伸手摸床頭的燈。
“噓。”床前的黑影步伐輕柔地來到面前,朝她擺了擺手,指指旁邊的陪護床。靠牆窄窄的陪護床上,孟廷仰面睡着,但顯然睡得也并不安穩,借着外面走廊裏燈光可以看見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顧慎如把手縮回來,壓低的聲音裏帶了點急不可耐,“林小土!”說着就忍不住撈起枕頭砸向面前的黑影。
枕頭落在對方身上發出沉悶微弱的碰撞聲,似乎才證明他是真的。
陸別塵接下枕頭,重新在她身後放好。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聲音放得非常低,像是與夜色融合在一起。
意識到不是做夢,顧慎如的第一反應是瞟一眼外面陽臺,“你、你爬上來的?”
陸別塵笑了,嗤的一聲,接着俯身貼近她耳朵,“你的管床醫生是我以前的學長,賄賂他才進來的。噓,不要告訴別人。”
黑暗中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卻不難感覺到他眼裏如常的平靜笑意。從顧慎如的角度看,此時的他非常高,身軀形成一個穹頂将她罩在裏面。
她躺回枕頭上,“呼”一聲出了一口氣,心裏的緊張情緒稍微緩解了一些。沒辦法,好像只有他在的時候她才有那麽一點安全感,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挺沒用的。
“別怕,不會有事。”陸別塵俯身,指背拂過她的額頭,擦掉她先前在睡眠中掙紮時出的一層虛汗。
“你怎麽知道。”顧慎如細小的聲音裏帶了點鼻音,她自己察覺不到。
“你不信我了?”陸別塵在床邊蹲下來更靠近她,聲音又放低一些,柔軟如同窗外沙沙的雨聲。
窗外泛入一層微光,朦胧中可以看見他側臉肌肉輕輕牽動的軌跡。
“那我暫且信一下吧。”顧慎如蜷在床上,想了想,“但是,如果你騙我……”
“不騙你。”沉軟的聲音打斷她的話。“手給我。”陸別塵朝她伸出一只手。
“要幹嘛?”顧慎如借着窗外的光線看見他眼下浮起來一對笑紋,忽然就有點期待,一邊問着一邊就不自覺把手伸出去了。
一個很輕的小東西被放在她手心上,舉起來一看才發現是顆糖。
“上好佳啊。”當然是她最喜歡的花生味。顧慎如拿着糖,抿抿嘴。
“獎勵小朋友的,勇敢一點啊。”陸別塵大手摸了一下她的頭。
“大晚上吃糖長蛀牙怎麽辦?”顧慎如多少心虛,縮起肩膀往孟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偶爾一次不要緊。放心,幫你保密。”陸別塵也配合地把嗓音壓得極低,神秘地做了一個封嘴的動作。
顧慎如察覺到他又是那種逗小孩的語氣,直接把枕頭抽出來砸過去,“林小土你好煩啊!”
這一次她忘了控制音量,不小心稍微驚動了一旁的孟廷。聽見孟廷嘆口氣又翻了個身,她渾身僵住大氣也不敢出。看一眼床邊的陸別塵,發現他也凍住了,一手拿着枕頭一手懸在半空,像一尊輪廓硬朗的雕塑。
顧慎如突然就覺得特別好玩。在孟廷的呼吸重新平緩下來的時候,她滾在床上抱着肚子無聲地笑。身旁的陸別塵沒有什麽動作,但她知道他也在笑。他們就像兩個背着大人做游戲的調皮小孩。
猛笑了一陣,顧慎如癱在床上喘氣,忽然之間全身好像都輕松了。
陸別塵将枕頭放回她頭下,墊好,之後擡手看一眼表,悄聲告訴她:“糖不吃麽,還有十分鐘。”
“嗯?”顧慎如一愣,突然想起醫生先前交代的,術前十小時內要斷食斷水。把陸別塵戴表的手腕扒拉過來一看,可不是只剩十分鐘了麽。
她三兩下把糖拆出來塞進嘴,嘎嘣嚼碎。花生糖她多少年沒碰過了,上次闌尾炎手術,陸別塵也就小氣吧啦地給了一顆薄荷味的,她也沒吃。
今天理所應當,補回來。
雖然這麽說顯得很幼稚,但在那一瞬間裏她真的開心了。甜食特有的治愈力席卷她的大腦,讓她臉上挂起幸福的笑。
“就一顆呀?”上瘾似的,她伸手抓住陸別塵的衣袖,扯了一下。
“剩下的明天給你。”陸別塵悄聲說着,将床上的薄被拉起來給她蓋好。“該睡覺了,今晚好好休息。”
“那你呢?”顧慎如手指頭還勾着他的袖子,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要我留下陪你麽?”他将她的手塞回薄被裏,很輕地問。
“要!”顧慎如脫口道。話說得太急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她把自己吓得全身一縮,轉頭見孟廷那邊并沒什麽動靜,才又小聲強調一遍:“要。”
“好。”昏暗中傳來簡短沒有猶豫的答複。
陸別塵轉身将窗簾拉攏,回頭俯身隔着被子輕輕一捏顧慎如的手,“睡吧。”說完這一句,他就坐在床側的一張椅子上,不再出聲。
窗簾遮蔽了外面的光,讓屋內這一角徹底暗下來。顧慎如看不見面前的人了,只能隐約聽見他平穩克制的呼吸聲。
但他的存在感仍然強烈,以至于讓她覺得眼前這一團漆黑都被賦予了一種溫暖厚重的獨特質感,那是一種類似渾身被包裹的安心的感覺。
外面雨停了,車來車往的聲音也已經稀疏。夜忽然靜下來,只剩下偶爾幾聲蟬鳴。
顧慎如很快睡着了,一夜無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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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沈适的底牌74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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