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那是秋風漸起的七月末。第三十二屆奧運會在東京盛大開幕這天, 康複教練特地提早結束訓練,放顧慎如回病房看開幕式直播。
顧慎如回去後照例在腳上敷了厚厚的冰袋消腫,然後靠在床頭心不在焉地一邊看電視一邊神游。她其實對開幕式沒多大興趣, 倒是梁芝在一旁全神貫注地沖着湯加代表團的旗手小哥流口水。
房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的時候,梁芝被結結實實吓了一跳。擡眼見來人穿了一身護士制服,又不像是天天見面的那幾個。
“怎麽啦?”她蹭一下嘴角, 一臉懵地問。
“我找她, 麻煩你先出去一下。”對方冷冷地一指顧慎如。
原本昏昏欲睡的顧慎如把眼皮撐開, 反應了幾秒才看清面前的人——倒也不算陌生, 是那位“燒麥無糯米”護士小姐。
先前要簽名口罩那次兩人互加了微信,之後說過幾句話, 但并沒太多交集。顧慎如不知道她這大晚上的為什麽突然找過來, 但看表情應該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芝芝。”于是她給梁芝使了個眼色。
梁芝自覺地下床溜出去了, 不過給門留了一條縫。透過門縫, 她看見護士小姐很不客氣地拿遙控板關了電視, 然後便徑直走到顧慎如面前。
另一頭房間裏, 顧慎如也察覺到這位不速之客面色不善, 有些懵地摸摸頭,問有什麽事。
“你不能這麽對陸醫生。”誰知護士小姐毫無鋪墊地給她來了這麽一句。
“啊?”顧慎如一愣。敷在她腳踝上的冰袋嘩地動了一下。
護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嚴肅的臉,然後拿出手機迅速翻了幾下,面無表情地扔到她腿上,“自己看。”
顧慎如低頭一瞥, 這才第一次看見楊南南偷拍的那組飛羽扶她下車的照片。“啊,這個是……”她很快意識到這組圖是怎麽回事,第一反應是解釋, 但話剛出口又被打斷。
“都傳瘋了!你得跟陸醫生說清楚。”護士很生硬地說。
對方那不容商量的語氣挑動了顧慎如的某些神經, 讓她在困惑之外又突然生出一股怨念, 并且越來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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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幾天她都在很努力地不去想某個人了。自從上次去找他之後,就再也沒有來自他的消息。雖然她在一氣之下把手機關了,但其實不得不承認心裏還是有些隐秘期待的,比如花瓶下的紙條、毛絨老鼠肚裏的糖,又比如夜幕下忽然出現的修長身影。然而什麽都沒有,時間一天天過,他又變回那個盤踞在她心底觸不可及的影子。
所以到底是誰該向誰解釋。
“不是,憑什麽跟他解釋啊?”她提起眼角掃過護士的臉,語調也變得非常不客氣,“跟他有關系?跟你又有關系?”
“你別管跟我有沒有關系。”護士小姐也不示弱,指指她腿上的手機,語氣裏居然帶了點憤慨,“你就是不能這樣對他,不能這樣對一個愛你勝過愛生命的人!”
“啊?”顧慎如一下都懵了,一動腿,腳踝上的冰袋啪一下掉在地上。愛你勝過愛生命,這是什麽莫名其妙又中二的說法。
“咱們別鬧行嗎!我都不知道他愛我,你就知道?”她沒好氣地頂了一句,說話間彎腰去撿冰袋,又沒撿到。
“我當然知道。”護士小姐伸手把冰袋撈起來,不輕不重地放回她腳上。“所有一切他不舍得讓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今天就是特地來告訴你的。”
顧慎如眼皮一擡盯住了面前的護士,心裏毫無征兆地顫了一下。
“你扯啥呢?”什麽叫不舍得讓她知道?先前回雪城時把明明話都說開了,老吳的脅迫、林韶淇的病、老房子拆遷……關于他的,到現在還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還有誰能比她更知道?
“我扯不扯的,待會兒你就明白了。”護士小姐也不客氣,拖過來一把椅子直接在她床前坐下。“咱們就從他母親病逝說起吧。”
“什麽!”顧慎如聽到護士的話,腳上的冰袋猛地一震,又一次掉在地上。但這次她顧不上去撿,“你說淇淇她怎麽了?”
林韶淇,那個愛叫她“小寶貝兒”的年輕又漂亮的媽媽。不是病好後移居海城了麽?為什麽說她病逝?等等,“病逝”是什麽意思?
她忽然都不會思考了。
“你先別激動。”一旁的護士小姐重新幫她撿起冰袋放好。“淇淇?林女士是吧,你們關系真好。”護士說着,臉上閃過一抹凄涼的笑容。
“很遺憾,林女士在一三年的初秋,也就差不多是八年前的今天,因為癌症入住海城總醫院,之後不久就在那兒去世了。”
“不可能!”顧慎如直接怒了。
“就知道你不信。”護士表情漠然地撿起手機翻了兩下,扔回給她。
顧慎如接住一看,赫然是一張死亡證明的掃描件,上面寫着林韶淇的名字,蓋着醫院的紅章。
“我總不至于去僞造這個來逗你吧。”護士冷冷地看着她。
“不對,他明明不是這麽說的……”顧慎如用力眨眨眼睛,根本不能相信。
“很抱歉,不管他之前是怎麽哄你的,這才是事實,是我親眼所見的。”護士一口打斷了她,“那個時候呢,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陸醫生,哦不,當時他還不是現在這個名字,他叫……”
“林塵。”此刻的顧慎如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回耳朵裏,有種殘破的感覺。
“我讓你先消化消化吧。”護士小姐大概察覺到了她這一瞬間的失魂落魄,停住不講了,側身從床頭櫃上的保溫壺裏倒了杯熱水塞進她手裏。
顧慎如看着半透明的水蒸汽從杯中旋轉上升,感覺整個空間也在跟着天旋地轉。
“你說一三年秋……”她在頭腦中拼命地捋。
那個印象中混亂而又倉促的初秋,在她因為他的不告而別生氣,郁郁地準備離開雪城遠赴多倫多的時候,原來他是在某個她所不知道的遠方,安葬他的母親麽?她不明白。這不應該。她還以為當時只有她一個人是孤苦伶仃的。
“對,秋天。那年海城特潮冷,他還沒穿外套。”一旁,護士肯定地點點頭。
一句好似無關緊要的細節,讓顧慎如的胸腔突然震抖,腦子裏浮現出細碎的畫面——單薄的黑襯衫、卷起的袖筒、沉郁的少年頸間嶙峋的棘突,在晨霧裏,在夜幕中,他在匆忙地向遠處走。
“那年我在海城規培,輪轉到腫瘤科的第一天就見到他和他媽媽。”另一邊,護士看不見顧慎如眼中的畫面,只是平靜地繼續自己的敘述。
“母子倆都太漂亮了,誰也忍不住多看兩眼。”說到這她笑了笑。“本來也沒什麽太特別的,但後來他父親帶着一幫人出現那天,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顧慎如一下把頭擡起來,“是不是他們來幫忙照顧淇淇,借此要求他改名那次?”
“他是這麽和你說的?”護士眉毛一擡,但很快又露出複雜的笑容,“嗯,也對。”
“你說呀,不是這樣麽?”顧慎如莫名其妙,同時又焦躁,心有漏跳幾拍的感覺。
“不是。”護士癟了一下嘴,語調幹冷,“他父親那家人是什麽背景總不用我說了吧。首先,當時他們不是主動來的,是被他求着來的。其次,求他們的目的也不是什麽幫着照顧他媽,而是想要完成他媽媽的遺願,就是……她想要把自己葬在海城陸家的墓園裏,守着他爸。還有最後,他父親那邊提出的條件可不止改個姓名這麽簡單。”
講到這裏護士頓了一頓,意味不明地盯着顧慎如看,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與她相關。
“那他們還要什麽呀?”顧慎如急得皺眉,那一陣心跳不規律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他們想讓他以家族成員的名義去接觸一個女孩子,”護士聳聳肩,也沒過于賣關子,“就是那種有錢人家之間的……交往,你懂吧。”說着用手指比了個糾纏的動作。
顧慎如怔住,盯着護士。
“诶你可別懷疑我啊!聽着像電視劇,但确實是這樣。”護士一看她表情,立即強調,“當年他母子倆那麽引人注目,周圍又全是些個婆婆大娘,這事兒大家都知道。”
“沒懷疑,那然後呢?”顧慎如接着追問。其實她有什麽可懷疑的,這下她終于明白梁芝嘴裏那一筆“訂婚傳聞”是從哪兒來的了。他騙她,根本就不是誤傳。
想到先前在雪城向他問起這些事時他輕松敷衍的語氣,顧慎如忽然一陣氣悶。
“然後他拒絕了呀!”這時候一旁的護士接着說,“但是啊!”
這奇怪的斷句和轉折讓顧慎如有點喘不上來氣,連着好幾下深呼吸。
護士自己也停頓了片刻,才将音量壓低了一些又繼續,“但是畢竟還有他媽媽的遺願在,怎麽辦啊,他就求他們。那可是真求啊!”她的嗓音突然低沉得甚至有點艱難,“那麽長一條走廊,那麽多人都在看,他直直地跪在中間。就跪着,誰也拉不住。”
顧慎如感覺像是轟隆一聲被劈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護士口中所描繪的那個畫面。
此時的她又一次想起在雪城,他講起這件事的時候輕松敷衍的語氣,一瞬間只覺得眼睛疼、喉嚨疼、心髒疼。
“你先別急着哭。我還沒說完,還早呢。”護士刷地扯了紙巾揉進她手裏,語調裏多少像是帶着點瞧不起。
顧慎如使勁一吸鼻子,強行将沖上眼眶的酸澀感壓下去,然後擡頭正視着護士,“你說。”
“嗯。”護士沉吟幾秒,忽然又笑了笑,“說起來挺奇的,那時候跪着的是他,厲害的也是他。他父親那頭就提了那麽一個條件,在我們旁人看來并不算什麽大事兒吧,畢竟只是說接觸一下人家女生,又不是立馬訂婚結婚什麽的。
诶,但所有人好說歹勸,他就偏偏不肯。他說,別的什麽都可以,就這個不行。後來就有人問他,是不是已經有在意的女孩兒了。”
顧慎如聽到這裏已經感覺心髒在胸腔裏狠狠地敲,一下一下震得頭發暈。
“你猜到我要說什麽了?”護士突然湊近了,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你猜對了!”幾秒後護士撤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來,帶着深遠的笑意繼續說下去。“他說‘是啊’。就那麽輕輕地說了一聲。但從那之後我再也忘不了他當時那個眼神。現在想想,十七八歲的弟弟啊,就是那個死也甘心的眼神。”
顧慎如垂下頭,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控制住胸腔裏四處沖撞的酸澀感覺。模糊抖動的目光落在自己腳上,看見冰袋表面凝結了許多水珠,瀝瀝地淌下來,被淺藍色的床單吃進去,吃進去。
護士也耐心地停在這裏,抽了幾張新的紙巾遞到她手裏。
“不對啊!”顧慎如卻撥開紙巾猛地擡起頭,滿眼碎光,“是我麽?你說的那個女孩是我?那怎麽後來他從沒找過我?我這麽好找……”
真的,她很好找的,她的微博、郵箱、每一場比賽都是公開的,即便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他還是可以有一百種辦法找到他,如果他真的這麽在乎她。
“你說沒找過就沒找過?”護士一挑眉,打斷她,“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你為什麽不知道。”
又是突然的斷句,顧慎如真的快喘不過氣了。
而且這一次,護士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足足停頓了十多秒才繼續下去。
“我還沒有跟你說過他媽媽得的是什麽病吧。”
護士的話音還未落,顧慎如就感覺後背陡然一緊,仿佛第二道雷就要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