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遺傳性彌漫型胃癌, 簡稱HDGC。”護士的聲音清晰落地,像一股尖銳的風瞬間吹透了顧慎如全身。

“它呢,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 特征是發病年齡早、早期診斷困難……”

在護士耐心向她解釋的時候,顧慎如的臉色已經變得像紙一樣白。

“又猜到了吧?”護士頓了頓,看着她點點頭。“後來我特地去查記錄, 才知道早在陸醫生的媽媽确診之後他就已經接受過遺傳學檢測, 結果是攜帶致病突變基因。意思是, 他那時候就确定了自己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概率會得這種病。你問他怎麽不找你, 很顯然就是這個原因。”

“等一下,我不明白。”顧慎如緊緊擰住眉頭, 終于擠出聲音, “百分之四十的概率, 所以呢?又怎麽樣?”就是百分之百又怎麽樣?

“癌症啊, 小妹妹!”護士毫不客氣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有概念麽?那麽壯一大小夥子仨月瘦成骨頭棍, 你沒見過你當然不怕!就算你真不怕, 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怕吓着你?你知道什麽你。”

護士說着說着有點生氣了,手掌啪地拍了一下床頭櫃。

顧慎如渾身一抖,聲音啞在嗓子裏。她試圖想象那個畫面,心裏卻亂得像刮過一場風暴,把什麽都撕碎了。

所以八年前他走, 根本不是因為老吳的威脅。又騙她,又騙她。老吳的威脅算什麽。可她現在寧願他是一個被大人警告幾句就逃開的膽小鬼。

另一邊,護士也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 恢複了冷淡的語氣, “嗯, 你猜得沒錯。我第二次見到陸醫生是在一六年,那時候他成了我的病人。”

盡管什麽都已經猜到了,“病人”這兩個字還是頓時讓顧慎如感覺到窒息。她的腦子裏湧入無數糾纏的問題,然而想問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你又急什麽。聽我慢慢說。”護士皺皺眉,嫌棄地瞥了她一眼,拍了幾下她的背。

顧慎如用盡全力才控制好呼吸。

“原本針對他這種情況,通常的建議方案是在發病前做預防性全胃切除,但他一直猶豫。”護士緩和了語調,看着她,“抱着那點僥幸心理,不用說也還是因為你。”

“全胃切……”顧慎如又被震動一下,然而這一次沒有多少反應時間留給她。

“不過很不幸,他也沒能拖多久,後來還是通過随機活檢查出了病竈,在海城動的手術。”護士緊接着又說,“全胃切除、淋巴結清掃、消化道重建,然後是三期化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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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的聲音平靜理性,并沒帶出多少情緒,但偏偏每一個字都像大石頭砸在顧慎如的頭上,讓她過了很久才勉強能夠做出反應。

“那他現在……”她聽見自己完全變調的聲音。

“對,等于說現在他體內這個位置的已經不是胃了,”護士以為她沒聽懂,擡手在自己的肚子上耐心地比劃着解釋,“只有一個功能性儲袋,然後由腸道來替代胃的消化功能,所以說他現在的消化系統相較于正常人要脆弱得多,很多不好消化的東西都不能吃,比如……”

“比如糯米。”顧慎如怔怔地脫口道,忽然有種眩暈的感覺。

她終于、終于明白為什麽給他的燒麥裏會沒有糯米,為什麽吃飯時他的面前總有小米粥一類的東西,又為什麽每次她将自己不想吃的東西推給他,他在吃完之後總會在衛生間裏待那麽久。

她以為他的胃很強大,但他其實已經沒有胃了。她怎麽到現在才知道。

“嗯對,比如糯米。”一旁的護士一愣,似乎不懂為什麽顧慎如在提到糯米的時候表情突然變得特別痛苦。

“總之那段時間,他自己一個人在醫院,情況非常糟糕。”她将床頭櫃上的紙巾整包扔給顧慎如,又繼續道。

“一個人?”顧慎如猛地擡眼,“他家裏人呢?”

“什麽家裏人?媽沒了,爸那邊沒出現過。”護士回憶了片刻,“哦,好像最早有個老外公,但當時也已經去世了,反正一直就他自己。”

連林外公也已經不在了麽?顧慎如想起了那個寡言的老頭和善的臉。這不應該,前不久他還騙她說,外公和淇淇一起生活在海城,得空要去看望他們。

顧慎如已經沒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像是一下墜回了多年以前,在一瞬間裏體會到他所承受的一切疾病傷痛,但心底又明知那些都是她永遠痛不到的痛。她真的希望,哪怕能分擔一丁點都好。

“那是誰照顧他?”她一把抓住護士的手。

“倒不缺人照顧。”對方卻撇開她,神色複雜地笑笑,“你能想到那時候的他是什麽樣麽?”

顧慎如連想都根本不敢想。

“頭發這麽長,又黑又軟,”護士用手在肩膀上方比劃了一下,“皮膚捂白了,半透明的一樣,又瘦得像個紙片人。當時周圍人都說,怎麽會有人病着都這麽好看。”

護士好似陷入了回憶中,一邊說一邊望着窗外的夜色。

“他也不愛說話,特別乖,太招人憐了,讓人看見就忍不住想照顧他。所以當時總有陌生人來看他。

有年輕女孩兒說什麽都想換到他病房的,有其他病人家屬主動給他送飯的,還有從院外找來的你敢信?他床頭櫃上每天都有新的小卡片、紙條和花,還有小姑娘賄賂我們想要他電話……”

顧慎如靜靜地聽着,情緒終于平穩了一絲,卻又從不知何處泛起來一絲一絲難以捉摸的酸意。

那時候的她自己在哪兒呢,怎麽沒有像那些人一樣照顧他?她明明可以,明明願意。但他卻情願依靠一些陌生人麽?還是說對于他而言,她甚至都不如那些陌生人?她不明白,不能接受。

“不過吧,”這時候,護士又是突然一個轉折掐斷話頭。

“什麽?”顧慎如也跟着一怔。

“不過那些他都沒有接受啊。”此刻護士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複雜,“他呢,對出現在他身邊的每一個女孩兒說‘謝謝’,說‘對不起’,其他的一切絕口不提。所以最後人漸漸少了,只剩下一個雇來的護工老媽媽。”

有幾秒鐘的時間,顧慎如感覺心髒狠狠地縮緊,心情也突然複雜到極點。“這,為什麽啊?”

在那種時候有人關心和照顧不好麽?林小土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大傻子。

然而對面的護士卻嘁一聲笑出來。

“這個‘為什麽’,除了你之外,誰都能問。”她說。“比如我,我就問了。還記得之前求着他父親完成他媽媽遺願那次,有人問他是否已經有在意的女孩兒麽?後來在醫院,我就問他是不是還在等那個女孩兒,他說……‘是’。”

護士說着仰起頭來,用迷離的目光看着天花板的燈,好像在模仿當時那個少年的神态和語氣。

“那次我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停頓幾秒她才繼續,“可能是他說出這個字時候的眼神和當年一模一樣,那個死也甘心的眼神。”

顧慎如也哭了,再也忍不住。她甚至顧不上在一個不太熟的人面前掉眼淚是多麽的丢臉的一件事。

在胸腔狠狠地抽搐了幾下之後,她暫時找回呼吸,抽出紙巾來把臉擦幹淨,然後悶不吭聲地撐着床沿準備起身。

“哎你幹嘛?”護士攔着她。

“我找他,我要問……”顧慎如的話已經說不完整,但此刻她心中的沖動無比強烈,只想立刻當面見到他,好好地問問他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還是想問他為什麽這樣都不去找你,是嗎?”然而護士一把按住她,“不用,你冷靜一下,我可以告訴你。”

顧慎如神色一動,很艱難地重新坐下來。

“你對胃癌有多少了解?”護士給自己倒了杯水,抿一口。“太複雜的醫學知識我就不跟你科普了。總之簡單說,根據他剛入院時的情況以及家族病史,醫生評估他的術後五年生存率不超過百分之六十。”

顧慎如心裏咯噔一下,震得眼前黑了幾秒。

“并且還需要面對各種并發症,以及後期複發和轉移的可能性。”護士繼續,“所以手術前,他的意志一直很消沉。換句話說,那時候他大概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你覺得他有可能帶着一半的死亡概率出現在你面前嗎?別傻了,弄死他也不舍得那麽吓唬你。”

顧慎如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她真的不知道,真的想不到。

眼眶燙得火燒一樣。

“嗯,不過啊……”而此時護士卻又像想起什麽似地,思索着将目光在她臉上轉動,“我猜,在當時那種心境裏,就算是他多少也會有點不甘心的吧。也許他其實試着找過你,只是以你不知道的方式。”

顧慎如一手按着額頭,腦中開始拼命搜索記憶。

可記憶就像一片深色的海,她在裏面試圖打撈一個影子,撈不到。

不過這時候,護士埋頭在背在身上的大包裏翻了一陣,找出一個紙袋給她遞過來了,“我要是沒估計錯,這個東西應該是你的。”

顧慎如幾乎是将紙袋搶過來,撕開。

幹脆的破裂聲之後,一本不大的書掉在她腿上。

書很薄,邊角都打卷,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但藍色的封皮依舊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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