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然而, 然而。

在接下來無比漫長的幾秒鐘裏,陸別塵又一次歸于沉默。顧慎如看到他眼裏那層薄薄的笑意消失了。

“林小土,你真的那麽想?”顧慎如刷地的站起來, 狠命甩開他的手。

剛止住的眼淚重新湧上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她再也不等他說什麽了。她等不下去。

“要是這樣,那不如這一次我來說!”一字一句, 那是她聽到過自己最冰冷的聲音, 讓她自己都害怕, “從現在開始, 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你不要我,就別來煩我!”

話音落下時她已經不再看他一眼。金屬的拐杖噔、噔地敲着地面, 拖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很慢。

因為還在掙紮, 控制不住地還想再等一次。等他開口, 等他挽留。

他只要說一個字, 她就原諒他。她真的願意。

但是身後只有雨聲傳來, 忽近忽遠。

于是她狠了心将腳步加快, 拼命忍着不回頭看。

雨聲不停, 她不自控地哭得胸腔抽搐,又一次感覺喘不過氣,直到身後終于傳來那個沉啞的聲音。

“呗,等等。”

她聽見了,仿佛胸腔都被打開, 氧氣湧進來将巨浪平息。哭累了的嘴角立刻轉變成向上的弧度。

嗯,這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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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她感覺到一個涼涼的東西被塞進手裏, 低頭一看, 是傘柄。

“雨大, 你帶把傘。”沙啞的聲音就像鈍鈍的刀切進耳朵裏。

她幾乎能感覺到他深深的目光就在身後,像是最後一次看着她。

顧慎如覺得難以置信,在一瞬間裏渾身開始發抖,但又下意識地全力控制着自己,因為她不能回頭再看身後的人,一眼都不能。

她把手裏的傘狠狠扔出去,用的力氣之大以至于傘砸在窗戶上發出嘭通一聲巨響,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她還是沒有回頭看,而是撐着她的拐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幾乎像逃跑。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在顧慎如踏出房間的一刻,黑色折疊傘掉落在牆角,傘骨彎折,淩亂松散,看上去像一只破碎的影子,實際上也是一只破碎的影子。

陸別塵站在原處沒有動,眼睛從空洞敞開的房門望出去,看見走廊對面,粉末剝落的牆壁随着顧慎如離開的腳步嗡嗡震顫,顯得異常凄涼。

鏡片後,他的目光仍舊像深海一樣平靜。無望而認命的平靜。

一直等到走廊裏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聽不見了,他幽黑的眼睛才在頃刻間變成火燒一樣的紅。

就像火山在海底爆發又在海底熄滅,不留痕跡的地動山搖,不為人知的轟轟烈烈。

那一股盤桓不去的預感在這一刻落到實處——胸腔終于被挖掉一塊,留下一個灌滿風的洞。

腳步聲消失後,陸別塵很快轉身來到窗前。在拉開窗簾之前他停滞了幾秒,最終只擡手掀起一條窄窄的縫。從這條縫裏他可以重新看見顧慎如的身影,看見她走在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長長的路上。

她拄着拐杖,但是走得飛快,腦後半長的馬尾在細細的雨裏跳躍。

陸別塵的鏡片上蒙了一層霧,不斷地起落、起落。他就透過這層霧看着她,走遠、走遠。

他安靜就得像一尊白玉雕塑,但不會有人知道在這一刻,他的身體正同他瘋狂争搶主導權,試圖替他做出反應——

胸口的洞不斷收縮将血泵入,像要淹沒理智,手已爬滿青筋,像下一秒就要破開面前的窗,起伏的喉嚨收得很緊,時刻準備喊出一個名字,腿和腳都在發力,像要沖出去,要飛出去……

可他還是安靜得像一尊白玉雕塑,舍得放任自己向她延伸去的,就只有深水一樣的目光。

其實他沒有騙過她,一次也沒有。他只是将一個蘋果切成了兩半,給她紅的,留下青的。

其實他也真的騙了她,因為他兩手空空,根本沒有蘋果。

剛才顧慎如問起他今後的打算,問他是不是要走。他不回答,是因為還沒想好。

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個本來應該很幹脆的決定已經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地拖延。他給自己定的期限從陪她到手術成功,推遲至完全康複,又到比賽結束。他放不下,想一直陪着她。

但他不敢。

他還沒想好具體該怎麽辦,但是很清楚什麽是不可以的。

她說“同甘共苦”,他不能。

他要的是她一生都沒有苦。她的生命将會安寧而漫長,精彩的平淡的都好,不要有苦。

這也許是一個狠心的決定,但他本來就是一個自私的人。這已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她已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什麽才叫不苦,要不後悔、不遺憾,沒有突然的離別和情愛的中斷,要不愁明日、不念舊時。

作為一個病人,他或許就是苦。

不想有一天,她因為選擇和他在一起而後悔,更不想她因為無法繼續和他在一起而遺憾。

他不願意成為她愁的那個明日,或者是她念的那個舊時。

可要是和他在一起,她将會有很大概率遭受這兩者其中之一。

癌症的随訪期是終身,所以,即便目前已經暫時痊愈,直到死他都仍然是個病人。一個病人需要面臨的,是複發和轉移的各種可能性,以及其他許多無法預測的情況。

顧慎如說,“你才二十幾歲,有什麽病不能好”。

想到這裏時陸別塵笑了,因為她的天真莽撞和勇敢善良都是這樣令人癡迷。

她就像一只來自天空的鳥,他想要她一往無前飛躍每一座山,永遠不為地面的浮塵迷失方向。

很遺憾,他自己恰巧就是那一片塵。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別塵”,是對她漫長的祝福,和更漫長的告別。

沒錯,他的确靠着年輕的體魄和極好的運氣熬過了第一次發病,但那又如何呢?

雖然在醫學理論上複發的概率微小,但事實就是癌細胞随時都有可能卷土重來,畢竟它們最喜歡的,也是年輕并且強壯的肉.體。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多麽渴望衰老,渴望塵埃落定的暮年和充滿希望的來世。

他當然可以心懷僥幸,但哪怕只有一絲風險,他不能允許自己把這個風險交給她來承擔。所以如果要賭,他就退出。

否則呢?萬一輸掉的話,要讓她纏綿在病榻前,陪他經歷漫長、痛苦并且醜陋的死亡,最後再親手将埋了他麽?只是想想就心疼得要命啊,他怎麽能。寧願她在那種時候頭也不回地将他抛下,可是,誰都知道她不會願意。

偏偏從不知什麽時候起,她也愛上了他。她的愛意就像一頭幼獸第一次捕殺比自己大的獵物,那麽冒冒失失,又那麽奮不顧身。

他在二十多年的生命裏只有過一次貪婪,就是允許她以這樣的方式愛上自己。

叫他怎麽辦才好。

回到那個危險的賭局。退一步說,即使他足夠幸運,可以一直陪伴她照顧她,但是當她想要孩子的時候又該怎麽辦?

他的不幸寫在基因裏,可以通過血脈延續。同類型致病基因的攜帶者終生累積的發病風險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是一個讓普通人聞風喪膽的概率。

雖然可以通過産前基因篩查來預防,但治療性引産将會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噩夢,并且再重來幾次都是同樣的危險。

當然還有試管的選項,在胚胎植入母體前完成篩查。可是這樣一來,那個可憐的母親就需要無數次走進醫院進行檢查、促排,在手術臺上完成取卵和植入,中間可能遭受腹水一類小卻麻煩的問題,更不提還要為最終的結果擔驚受怕,而這僅僅只是受孕的過程……

陸別塵感到不公,也不解。

為什麽他的女孩不可以像別人一樣擁有一個健康的伴侶,在想要孩子的時候順其自然地成為一個快樂的小孕婦?她會有些懶,有些饞,但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事情,在十月懷胎之後她會變成一個慌張的新手媽媽,帶着點可愛的小邋遢,她會很喜歡嬰兒,但極度恐懼紙尿褲,也會一邊惦記産後訓練一邊貪戀冰淇淋,她會比孩子更像孩子。

為什麽不可以是這樣。

窗外雨仍在下,鏡片上霧氣散去,陸別塵将眉緊鎖。

在他的視線中,顧慎如還走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她的背影瘦卻筆挺,薄薄的衣衫透出美感與力感并存的線條。即便腿上帶傷,她整個人看起來也仍然充滿生機,健康而又蓬勃。

這樣一個女孩,就算拄着拐杖也能行走如風,就算一直下着雨,她火一樣的黑發也能在空中飄舞。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她為什麽不可以得到這個世界上一切最好的。

他想給她所有最好的,可惜他沒有。所以他只能以深水一樣的目光,從遙遠的地方看着她,想象自己變成一條河在她腳邊流淌。他會穿越四季去往她要去的地方,然後在她找到幸福的那一刻完成他的使命,走向枯竭。

現在,他就是那條河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竟有轉為雷雨的趨勢,好像是這個夏天在離去前對塵世的戀戀不舍。

遠處的顧慎如沒有傘,後衣襟被雨淋得緊貼脊背。她越走越慢了,一輛路過的越野車粗魯地将水濺在她身上。為了躲避,她踉跄幾步險些摔倒,然後有些不敢亂動地栖在路旁調整拐杖。她把肩膀瑟縮起來,看上去一下縮小了一小圈。

陸別塵看見這一幕,薄薄的鏡片忽然又起了霧。他手中的窗簾在緊張拉扯下緩緩繃緊。

是啊,誰不知道,這個頑強厲害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樣子,也是一只膽小的可憐蟲,是一個幼稚的小朋友。她有一個無論怎麽藏都一定會露餡的,無辜又脆弱的小靈魂。

涼氣四溢的窗外,顧慎如勉強再走兩步,之後又停下來低着頭擦臉上的雨水。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擦,好像臉上不止有雨水,腦後蓬松的馬尾也終于耷拉下來,無力地貼在她的後頸上,在雨中萎縮。

突然間夜空中一閃,然後就是轟的一聲悶雷炸開。顧慎如終于摔倒了,一個趔趄跪坐在地上。她像是有些生氣,把拐杖扔了出去。

然後,她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身後遠處的目光,慢慢地回過頭來。她朝他看,一只手還停留在眼睛的位置,抹了一下又一下。

那一刻,窗後的陸別塵将手撐在玻璃上,指尖因用力而變得慘白,

他的鏡片上霧氣愈發的濃,好像深水在沸騰。

他看見雨中的女孩化成一朵傷心的花,在回首的一剎那點燃了翻滾的水。

是否有人知道,當火山在海底爆發,火焰會熄滅,但岩漿會冷卻凝固、層層堆積,最終破出海面形成島嶼。

是否有人知道,河流的盡頭可以是枯竭,也可以是火山與海,就那樣毫無征兆地燒成一團,連成一片。

它們想要卷走她,想要熔化她。

那是從溫柔深水中噴出的愛欲,是再也沒有辦法束縛的,源自本能的渴求。

要死就死在她手上,要生就生在她身旁。要賭,将一切賭上。

這樣的貪念侵襲,在一瞬間裏将所有理智碾碎,讓白玉雕塑崩裂,露出裏面瘋狂跳動的血肉靈魂。

這一次,陸別塵終于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在那股沖動的席卷下轉身撿起牆邊摔壞的黑傘,大步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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