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陸別塵打開門, 見到站在門口的是顧慎如,一時有些吃驚。

通常為了值好晚上的班,他會在下午盡量睡覺。這時候他剛睡醒, 發現門縫中有影子在晃,以為是同事來通知什麽緊急情況。然而門一開,又有種其實還在夢裏的感覺。

“來也不提前說一聲?”他眼中浮起笑容, 但只維持了幾秒, 因為很快就察覺到面前女孩異樣的神态, 還有那雙紅紅的眼睛。

他的身體比大腦還要先做出反應, 掌心傳來的針刺感在一瞬間裏就将殘餘的睡意驅散了。

“出什麽事?”他不自覺地擡手去摸顧慎如輕微浮腫的臉。

顧慎如燥熱的臉頰感覺到他微微涼的手指。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而是反問他:“如果提前說了, 你還見不見我?”

她的目光定在陸別塵身上。他沒穿上衣, 腹部清晰可見薄薄的肌肉輪廓和幾處淺色的疤。她知道那些都是手術留下的。他比她想象得更瘦。

在顧慎如灼灼的目光下, 陸別塵反應過來, 迅速背過身扯了件衣服套上。等他再轉過頭的時候, 顧慎如的眼睛就濕得更厲害了。

“你怎麽了, 告訴我。”他突然有種難以形容的預感,就好像心髒即将被挖掉一半。

顧慎如還是不回答他的問題,眼神直直地戳進他眼裏。

“我也想問你怎麽了。你肯不肯告訴我?”她一開口就哽咽,根本控制不住。

她就是不懂,明明可以把什麽都告訴她, 而且本來就應該告訴她。

難道她會承受不住麽?開什麽玩笑。

她能承受超高強度的訓練和反複的傷病,能承受一年數場世界級大賽的壓力,還能忍受受長久的孤獨和枯燥。她是一個很強大的人, 擁有比大部分同齡女孩都強大不知道多少倍的承受能力。

所以, 為什麽讓她毫不知情, 卻允許那些陌生的女孩見證他最苦難的時候?這真的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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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又怎麽樣,死又怎麽樣?和她一起面對又會怎麽樣。

無論疾病或健康,貧窮或富有,都相愛珍重,至死分離。那一句結婚誓言是這樣說的吧。所有歡喜結局的愛情電影演到最後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你不要歡喜結局麽?可是我想要,一直都很想。但你都沒有問過我。

“林小土,我在問你,肯不肯跟我說?”顧慎如用拐杖蹭着地面踉跄上前半步,抓住了陸別塵的衣領。

他如果肯說,她就原諒他,從此誰也不用再錯過什麽。

他如果肯說,她就擁抱他,将欠他的都補給他,把他欠的都要回來。

他如果肯說,她就親吻他,就像每一個庸俗的歡喜結局。

可是他不說。

看着顧慎如因為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陸別塵在這一刻難得地顯出一絲無措。

他怔住片刻,然後輕按住她的手。

“別這樣。”此外沒有更多的話。

顧慎如感覺喉嚨發燙,像是胸腔裏有煮沸的水不停高漲,直到從眼睛裏溢出來。酸脹的眼眶更酸脹,她已經徹底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

來時路上想好的無數要說的話也都在此刻随着他的沉默,被拖進了更深的沉默。

她真的生氣了。

“我都知道了!”她推了他一把,用盡了當下所有的力氣。

陸別塵被推得失重般後退一步,然後僵在那裏。

這一瞬間,他發覺那種似乎有什麽東西将要挖進心髒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你別想再騙我。”顧慎如沒有給他時間去編什麽新的輕松敷衍的假話。“我什麽都知道了。你的病,淇淇、外公,還有這個……”她又逼近一步,說着舉起一直攥在手上,卷成了一卷的藍色小書。

她想要将書砸出去,又突然不舍得,只好用力揮動手臂往自己腿上狠狠一拍。随之震出來的眼淚一股股,怎麽都止不住。

“你為什麽都不跟我說?”這句話從她嘴裏問出來,已經不是一個問題,而變成了一句控訴。

“我可以幫你的你知道嗎?我也可以替你照顧你的家裏人,我也可以在你手術之前吹口哨給你聽,我還可以一天三頓陪你吃小米粥。我又不是小孩兒,我也有關心人、照顧人的能力,你到底……”

她把自己的嗓子吼啞了,但她停不下來,又撕扯了啞啞的聲音繼續說。

“你到底憑什麽這麽瞧不起我?這幾年就算沒有你的壞消息,我過得也并不開心。你不知道麽?你是不是以為念念不忘的只有你一個?林小土!”

她越說越控制不住情緒,忽然間有種胸腔被大力擠壓的感覺,不得不停下來用力呼吸,難受得用手抓着脖子。

“別這樣,所有的話慢慢說。”陸別塵上前來扶住她,把她安頓在房間裏的一張椅子上。

“你別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好不好?”他的語調沉靜如常,話語間迅速從一處抽屜裏翻出一只藥盒,三兩下拆出來,然後輕輕捏住她的下颌将藥瓶的吸口放進她嘴裏。

那是用來緩解哮喘症狀的吸入劑,很顯然是他特意為她準備下來的。

“騙子。”顧慎如劇烈喘息,嘶嘶的氣音聽上去無盡委屈。

上次、上上次、每一次他都是這樣哄她,可後來呢。他其實什麽時間都沒打算留給她。

“林小土,你這個騙子!”她握緊拳頭想打他,但是最後打在自己大腿上。

陸別塵抓住她的手。他的目光幽暗得仿佛向內塌陷的洞穴,所有的情緒深深埋藏在裏面,不被允許有哪怕一絲的外溢。

“來,認真呼吸。乖啊,先不想別的。”他的手順過顧慎如的背,嗓音依然像哄小孩一樣輕軟。

藥劑很快發生作用。

顧慎如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但內心翻湧的情緒并沒有,尤其當她将質問的目光重新逼向陸別塵,而他只是低低地說了句“對不起”。

他對她說“對不起”,其他的絕口不提,就像在小魚護士的故事中,他對每一個曾經向他展露愛慕的陌生女孩說的話一樣。

“林小土,林小土!”顧慎如又一次不受控地爆發了。

她搶過他手中的藥劑狠狠摔在地上,“既然你所有事都不想讓我知道,那為什麽還回來找我?”她的聲音也冷下來,但哭腔還是濃重,又帶着一股任性沖動。“就直接讓我忘了你不好嗎!還回來刷什麽存在感?你別再說什麽狗屁巧合!”

到現在她才終于敢說,自從與他重逢,所有的巧合都一定不是巧合。可是那又怎麽樣,他什麽都不肯承認。

她氣急了,狠狠推了陸別塵一把。

“林小土,你是特地回來看我的對不對?你以為我猜不到麽。”她用力揉眼睛,怎麽也揉不清楚,最終她放棄了,兩只手把眼睛捂住,感覺燙燙的眼淚在手掌中聚集起來。“林小土,你是真的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子是不是……”

她或許偶爾有點幼稚,但又不是傻子,也沒有那麽遲鈍。

他出現在她最低谷的時期,在她因為難愈的腳傷頻繁比賽失誤,在媒體開始放出她或将提前退役的傳言,在網上開始有聲音把她罵得一文不值的時候。

他出現在她最恐懼的時刻,在她突發急病不知深淺,在她面臨前不久那場稍有不慎就會斷送一切的手術時。

他出現在她每一個瀕臨崩潰的脆弱瞬間,在遠方好友的死訊令她心碎,在父親的遺物讓她無限追悔的時候。

所有的這些,在他出現後,她都平安度過了。

他把他自己變成一張看不見的網,織在深淵裏,于是她可以永不落深淵;他試圖像神明一樣庇佑她,希望她能夠一路順遂。

而後待她好起來,網消失,神隐退。

“林小土,可是我真的很讨厭這樣,超級、超級讨厭。”顧慎如一邊抽泣,一邊氣得跺腳。

“我不想你只是幫我,我又不是慈善援助對象!在你躲起來的這些年,我也想跟你在一起,還想知道你在幹什麽。林小土,你養了我的小耗子,你有那麽長一部我的視頻剪輯,你還以我的名義資助別人,你買下我家,你去照顧我爸爸,那,那你憑什麽就不能要一個活生生的我呢?這不公平,林小土這真的不公平……”

顧慎如不停地碎碎念,沒有人打斷她。

陸別塵半跪在她身邊,用紙巾一寸寸擦拭她已經濕成一片的眼睛。

但是他始終沉默,只有呼吸聲能讓人聽見。

“林小土,你真膽小。”顧慎如把他手裏的紙巾搶走扔掉,然後抓着他那只手骨節分明的手,用力抿抿嘴,“林小土,你只有二十多歲,我就不信有什麽病好不了。我們就同甘共苦不好麽,你為什麽要這麽看不起我?”

陸別塵很輕地捏了捏她已經被眼淚泡軟的手,又将她額前亂成一團的潮濕頭發一根一根順到耳後。

“我沒有,別傻。”他終于回應她,一開口,嗓音已經啞得不像話。

模糊中,顧慎如看見他的眼睛裏又浮起熟悉的笑意,還是那麽淺淡不能捕捉。她心裏那股酸澀感又一次翻滾。

“那你什麽都不告訴我,為什麽騙我?”她把他的手抓得很緊,語氣也很兇,“林小土,你別不說話!”

陸別塵輕輕搖頭。“本來打算等你恢複好,參加完比賽……”

“然後怎麽樣!”顧慎如沒耐心,很敏感地打斷他,聲音緊張發顫,“等到那個時候,你就再消失一次是不是?再跟我說一回‘以後不要見面了’,然後讓我找不到你是不是!”

她已經沒辦法冷靜了。只要一想到這說不定就是他的計劃,說不定在下一個八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他會繼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關注她,而她又将再一次失去他的所有消息,她就說不出的難受。

憑什麽,憑什麽。

她不接受。

“林小土,你快告訴我是不是這樣!你是不是又要走?”她死死抓住陸別塵的手,盯住他的眼睛,想聽他怎麽說。

只要一句“不是”,她就立刻原諒他、擁抱他、親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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