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揚州,巡鹽禦史府。
正值夏日,午後的陽光幾乎能把人曬化,黛玉居住的如意院靜悄悄的,正院的門窗敞開着,用來遮陽的細紗層層疊疊,随着微風輕輕搖曳。
窗下的美人榻上,黛玉正在午憩,或許是太熱的緣故,她睡得并不安穩。
她的身體不好,即便夏日也不能用冰。為了避暑,她特意挪到府裏最涼爽的院子,然而作用也總是有限。
斷斷續續小憩兩刻鐘,黛玉便再也睡不着了,她不想動彈,便只斜倚在榻上,把窗紗掀開一條小縫往院子裏看。
守在門口的大丫鬟朱莺聽到動靜,連忙進來伺候。黛玉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盞溫熱的水,眼巴巴問:“前院可有東西送來?”
朱莺頓了一下:“沒有。”
黛玉的期待落空,垂下眼扭過頭不說話了。
朱莺連忙安慰:“姑娘莫要多想,六阿哥被什麽事絆住也是有的,前兒不是還說宮裏的德妃娘娘有孕了嗎,想來六阿哥忙着看顧娘娘呢。”
“你哄我做什麽,我又不是傻的,他難道第一天這麽忙嗎,怎的從前能寫信,如今就不成了?”黛玉用帕子捂住臉嗚咽出聲,“你別瞞着我,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朱莺:“姑娘多心了,六阿哥是皇阿哥,宮裏有皇上和德妃娘娘在,他能出什麽事?”
黛玉紅着眼睛反問:“若身份高就萬事大吉,當年師兄為何留在揚州養病?”
朱莺被黛玉問的啞口無言,她自然不能保證胤祚沒事,事實上她也不知道為何這段時間胤祚杳無音信。
黛玉不願往壞處猜,只是她心裏恐慌,便忍不住胡思亂想,一時擔心胤祚傷了病了,一時又害怕胤祚厭煩了她,再不願和她來往,越想越害怕,眼淚便掉個不停。
朱莺和王嬷嬷焦急不已,想要安慰吧,偏黛玉極聰明,一般說辭根本哄不住!賈敏如今病得厲害,輕易不敢打擾,林如海上衙不在府裏,一時竟無計可施。
黛玉哭了小半天,直到累極睡了過去才罷。朱莺用溫水絞了帕子給黛玉擦掉臉上淚痕,見她夢裏還在抽噎,不由和王嬷嬷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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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嘆氣:“等老爺下衙,無論如何問清楚吧。”
早前她們就提議讓黛玉問問林如海,只是黛玉總覺得為了這點子事打擾父親不大妥當,不肯答應。她們看黛玉沒什麽要緊,只當她并不在意,便也就罷了,誰成想今日竟突然哭成這個樣子。
朱莺心有餘悸地點頭:“姑娘心思也太重了。”
“姑娘自來便是這個性子,小小年紀就大人兒似的”,王嬷嬷道,“也是咱們不仔細,以後再小心些吧。”
朱莺自是應了,二人做好了打算,只等林如海回來就去求見,哪知事情這麽巧,不等她們動作,黛玉竟先發起了熱!
……
林如海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馬車在府門前悠悠停下,林如海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他近日頗感勞累,一則公務繁忙,二則家裏瑣事也多。夫人賈敏病情時好時壞,最近還舊事重提,想要給女兒黛玉和侄兒寶玉定親。
林如海對賈家沒什麽意見,但不想這麽早給女兒定下婚事。夫妻倆争執幾回,賈敏的身子愈發不好,林如海被公事私事兩面夾擊,頗有焦頭爛額之感。
想到回家就要面對賈敏,林如海頗覺負擔。思及賈敏的病,心中又隐隐愧疚。
僵持這麽久,他心裏已經開始動搖,猶豫是否答應妻子的要求。幼年定親縱然有千般不好,但能叫賈敏順心便是一樁大大的好處。
且賈敏說得不無道理,黛玉沒有兄弟,他們也不再年輕,沒有比把女兒嫁回岳家更叫人放心的了。
林如海心中轉着諸多思量,在下人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一擡眼就見眼熟的小厮一臉焦急地等在門口。
林如海皺眉:“何事着急?”
小厮急道:“老爺,您快去看看吧,姑娘病了!”
林如海臉色一變,登時顧不得許多,匆匆往如意院而去。
如意院。
賈敏已經到了,比起一年前,如今的她憔悴地多,身形單薄得仿佛一張紙,風一吹就要飄走似的。
她虛弱地半靠在侍女身上,緊張地看太醫為黛玉把脈,手裏的帕子快要被攪成麻花。
看到林如海進來,賈敏松了口氣,美目含淚:“夫君……”
林如海頓時心軟,叫人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去看黛玉。
小小的女孩兒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眉毛微微蹙着,仿佛夢中都感到難受。
明明這一年已經康健許多,但這一刻林如海看着女兒,仿佛看見了從前那個羸弱不堪,随時可能離他們而去的女兒。
就像他幼年夭亡的兒子一樣。
林如海眼眶微紅,不敢打擾太醫診脈,只詢問丫鬟黛玉的情況。
朱莺猶豫地看了賈敏一眼。
林如海:“說罷!”
“是”,朱莺細細把下午的事說來,“……姑娘哭過便睡了,沒多久就發起了熱。”
賈敏聽得難受,捏着帕子泣不成聲。
林如海安撫地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眉毛卻皺得更緊了:“姑娘為什麽哭?”
這才是林如海疑惑的地方,黛玉這一年開朗多了,只在胤祚回京時哭了一回、賈敏病情兇險時哭了一回,其餘時候是極少哭的,怎麽好端端就哭了呢:“可是姑娘遇到什麽事?”
朱莺更猶豫了。
林如海斥道:“你這丫頭怎的吞吞吐吐?”
朱莺無法,只好低聲道:“京城那邊……許久未來信了。”
“京城?”林如海愣了一下才明白指的是胤祚,“昨天不是還有信到,怎麽會……”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想起來,黛玉的信他都是交給賈敏,由賈敏轉交的。而賈敏月前曾因兩個孩子大了,以及黛玉要議親的緣故,向林如海提議阻止他們通信,當時他沒有同意,後來賈敏也沒有再提,本以為她忘了此事,如今看來……
林如海遲疑地看向賈敏,果然見她面露驚疑,搖搖欲墜。
林如海登時大怒,偏礙于主母的臉面不能發作,一時臉色非常難看。
恰好太醫診脈完畢,林如海連忙上前兩步:“陳太醫,如何?”
“憂思過度,郁結于心”,陳太醫冷冷說出自己的判斷,臉色比林如海還黑,“早就說過她受不得氣,怎麽還弄成這個樣子?”
身為大夫,陳太醫最讨厭不遵醫囑的病人,黛玉年紀這般小,有什麽煩心事自然都是做父母的錯,因此他對林如海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林如海慚愧不已,連連認錯:“玉兒的病……”
陳太醫:“發作出來是好事,喝上幾副藥,将養幾個月就行了,再憋下去才要壞事!”
林如海大松口氣,陳太醫開了方子,林如海連忙吩咐人抓藥,親自盯着人熬藥、喂藥,直到黛玉退燒,一直高高提着的心才徹底掉回肚子裏。
夜色已然過半,林如海拖着疲累的身軀回到正院,賈敏身子不好,回來得略早些,此時卻也沒有睡下,倚在床邊默默出神,臉上尤帶着淚痕。
見林如海回來,她連忙迎上來:“玉兒……”
“退燒了,太醫說沒有大礙了。”
林如海情緒已經平複大半,聲音卻仍舊有些冰冷,說完也不理會賈敏,徑自洗漱。
賈敏松了一口氣,也不在乎林如海的态度。黛玉病成這樣,就連她都恨自己。
賈敏沉默片刻,從櫃子裏拿出一只小盒子,對洗漱完的林如海道:“信都在這裏,我可以把它交給玉兒,只是……”
她秀眉微蹙,心裏憂慮更甚。玉兒與六阿哥這般要好,日後又當如何?
他們總要長大的,日後各自議親,再這般來往就不合适了。
至于把這兩個小的湊成一對……賈敏不敢想!皇子的婚事他們自己都不能作主,更別說她和林如海了。
林如海氣消了些:“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你不該擅自作主,難道我不在乎玉兒嗎?明知事不可為偏要為之,後果你可看到了?!”
賈敏低下頭沒說話。
林如海道:“你也太愛操心了,玉兒只是年紀小,又不是不懂事,日後長大自然明白道理,再不濟到時她身子也好多了,便是生氣也不要緊,何至于如此着急?”
賈敏低着頭,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我的身子……不把玉兒安排好,我如何能安心?”
林如海突然啞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眼眶也慢慢紅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軟聲道:“你別想太多……罷了,這些信就交給我吧,我想法子交給黛玉就是了。”
賈敏“嗯”了一聲。
又是長久的沉默,林如海嘆了口氣:“你以後想開些吧,我盼着咱們能白頭偕老呢,子嗣……總不如你重要,大不了日後給黛玉招贅就是了。”
“那怎麽行!”賈敏聞言立刻來了精神,皺眉道,“做贅婿的能有什麽好人材,平白辱沒了我們玉兒!”
林如海:“那你的意思還是賈寶玉?”
“罷了,瞧玉兒這個樣子,我哪敢給她定親,萬一……”萬一她長大了還這麽喜歡六阿哥呢?
賈敏擺擺手,頗有些灰心:“我總是相信你的。”
林如海這才松了口氣,笑道:“你可不能全推給我,玉兒長大選女婿你也要把關才是!”
賈敏勉強笑了笑。
夫妻二人重歸于好,又議定對黛玉的說辭才歇下。
經此一事,賈敏勉強控制自己在死亡陰影籠罩下發昏的頭腦,不再昏招頻出,也再不敢插手胤祚和黛玉的來往。
次日黛玉收到一匣子信,雖有疑心,到底沒有多問。
而遠在京城的胤祚還不知道揚州鬧了這麽一場風波,更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攪黃了寶黛二人的婚約,他為了研制新藥忙忙碌碌,還沒反應過來就再次收到了黛玉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