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遠處一艘不大的船裏,黛玉倚在半敞的窗戶下,秀雅絕倫的臉龐帶着幾分悲意。

朱莺倒了茶給黛玉:“姑娘可口渴了?用盞玫瑰菊花茶吧。”

黛玉點點頭,也不叫人伺候,自捧了茶盞慢慢吃。

她脾胃不佳,本是不能喝茶的,從前不過用些白水解渴罷了,只是白水到底寡淡,師兄便費心替她配了幾樣沖飲,既能溫補身體,味道也不錯,特殊場合也不至于失禮,這玫瑰菊花茶便是其中一樣,最是舒肝解郁,溫養心血,兼有明目之效,還能美容養顏,聽說宮裏德妃娘娘就喜歡玫瑰花茶,黛玉年紀還小,對顏色尚且沒有執念,只是她讀書畫畫頗費眼睛,近日又總是郁郁寡歡,下人便常給她泡這個。

除此之外還有茉莉花茶、白菊枸杞茶等等,都是胤祚實驗調配好了,連成品帶方子送到揚州給黛玉用,聽說為着這個很是禍害了禦花園的花一番,惹得皇上動怒,罰他抄了許多的書呢。

想到胤祚,黛玉臉色好看了些,捧着茶杯對雪雁笑道:“你也倒一盞喝,再繼續與我說說南巡的事。”

朱莺打趣道:“哪裏需要雪雁先生親自動手,且放着叫奴婢伺候吧。”

雪雁果然不動,裝模作樣地擺架子吃了朱莺倒來的茶,清清嗓子擺出說書先生的模樣繼續道:“上回咱們說禦舟到了江寧,百姓盡皆迎駕,期盼一睹聖顏。他們帶着當地特色美食給皇上品嘗,因為人數衆多,帶來的東西堆滿了整個碼頭!皇上南巡前就交代過朝裏的官老爺們‘一切不取之民間’,自然不能拿百姓的東西,可是他又不忍拂百姓心意,怎麽辦呢?”

雪雁年紀小,性格活潑,說起話來嘎嘣脆,黛玉最喜歡聽她講故事,正巧雪雁有個哥哥是林如海的長随,于是常常向對方打聽外面的趣事,雪雁哥哥知道她要講給黛玉聽,便撿些不礙事的說與她。

如今整個江南談論最多的莫過于皇上南巡之事了,雪雁也不過拾人牙慧罷了,但對于困守閨閣的黛玉和朱莺來說卻極為新鮮,二人聽得津津有味。

聽到康熙陷入這麽一個困境,黛玉頓時捏緊了帕子,朱莺追問:“怎麽辦?”

雪雁卻不說了,捧起帕子笑眯眯道:“小女子初來乍到,身無分文,只有幾個故事一張嘴博人一笑,今日多謝諸位捧場,若聽得高興,賞幾個大子吃頓飯罷!”

竟是又學起賣藝的了!

朱莺氣得倒仰,從荷包裏拿出幾個銅板塞給她:“給你給你,可快些吧,想要急死我嗎?”

黛玉也叫人從小匣子裏拿碎銀子賞她。

雪雁并不推辭,本來每次說完故事黛玉都要賞她,如今這般還更有趣呢,雪雁打小伺候黛玉,知道她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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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朱莺,等會用這錢去廚房買兩樣吃食和她分吃了就是了,總不會叫她吃虧。

雪雁收了打賞,還拿在手裏掂了掂,豎起大拇指道:“看官們大氣!那咱們就繼續哈,皇上不能拿百姓的東西,又不忍拂百姓心意,這點小問題可難不住皇上聖人,他怎麽辦呢?——他從那堆成山的果子裏拿了一個,又從那流成河的米裏取了一撮,表示他收下了百姓的心意,還破例在江寧住了一天,既沒有違背初心,又照顧了百姓心意,豈不是兩相合适?!”

“果然不錯”,黛玉合掌贊嘆。

朱莺聽得入神,笑道:“要是咱們揚州也這麽幹,是不是也能留皇上住一回?”

黛玉道:“皇上政務繁忙,豈能一直在外?”

“就是呢”,雪雁笑道,“所以自江寧後,皇上輕易不肯停舟,就是害怕再發生這樣的事呀!要不是咱們揚州太重要,怕是這半日也不肯停呢。”

這些自然是百姓胡亂揣測的,康熙不停舟只是沒必要罷了,但顯然相比事實,這種有趣的謠言更為人津津樂道。好在雖是謠言,卻沒有什麽壞處,反而許多人覺得被百姓熱情吓到的皇上十分親切,對皇室更加親近敬服。

雪雁說完江寧的事,又喝了一口水,笑道:“說到南巡,就不得不說杭州了,咱們都知道聖駕在那邊駐跸八日,是整個南巡過程中待得最久的一個地方,那你們知道杭州出了一種神物嗎?”

“神物?”

“對呢對呢”,雪雁神神秘秘,“這樣東西你們都知道哦~”

黛玉和朱莺面面相觑,既和禦駕相關,她們又都知道,那必然是六阿哥提過的了,朱莺一連猜了幾個都不中,黛玉試探道:“莫非是輪椅?”

“正是這個!”雪雁高興道,“還是姑娘聰明,奴婢當時和朱莺一樣,怎麽都猜不中呢!”

朱莺:“……”

黛玉笑道:“咱們府裏又沒人用這個,你們沒有見過,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

“可是姑娘也沒見過,還是一下就猜到了”,雪雁化身黛玉腦殘粉,吹了會兒彩虹屁後繼續道,“我聽說皇上上次南巡就在杭州檢閱犒賞軍士,不僅派太醫診脈,家裏有老人的還會賞賜金銀。這次也是,不過這次有點不一樣,這次診脈的隊伍裏有個小少年……”

朱莺聽到這裏精神一振,黛玉也微微坐直了身子。

想來這個少年大夫就是師兄了。

“……小少年特殊,更特殊的是,他們還帶着許多輪椅……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這叫輪椅,只覺得這玩意兒奇奇怪怪,心裏還嘀咕呢,覺得鬧得不像,跟過家家似的……大家都不敢叫小孩兒診脈,六阿哥只好跟着其他太醫打下手,那些軍士和家眷也不是傻的,看着看着就覺得,嘿!這小孩醫術好像還行!”

“這會兒他們還沒改變想法,直到聽說六阿哥的身份,好家夥,虎背熊腰的漢子們,一個個哭得涕泗橫流!感動啊!皇子多麽尊貴的身份,皇上居然派他來給他們這些人看病!大家都被震撼到了,哪還會挑揀六阿哥的醫術,一個個恨不得死在六阿哥銀針之下,以示自己忠君愛國的決心!”

黛玉要被雪雁笑死了,斥道:“說故事就說故事,少作怪!”

“是,奴婢知錯了”,雪雁笑嘻嘻,“總之大家都去找六阿哥看診,也不圖看好病,就是用這種方式表達感激嘛,當然,六阿哥醫術正經不錯,叫人驚喜敬佩不已就是了。咱們說回這個神物輪椅哈!”

是呢,輪椅又是怎麽成了神物的呢?

“這裏面有個故事的”,雪雁又開始賣官司,“大家不是都找六阿哥看診嗎,這裏面有将軍和士兵,還有軍屬,其中就有那年紀大的,癱在床上動都動不了,叫人擡着也要來參加這盛事,這不就到了六阿哥跟前兒。六阿哥給他把了脈,說老伯您這身體我治不了,只能盡力提高您的生活質量,叫你以後可以自己出門走走。那人都懵了,說我這癱瘓了,能出門不就是治好了嗎?”

說到這裏,大家已經明白後面會發生什麽了,雪雁笑道:“……對,就是輪椅!六阿哥給了那老者一輛輪椅,那老者當場就自己轉着輪子回家了!如今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竟說輪椅是包治百病的神物呢!”

黛玉點評:“誇張了些,但輪椅确實造福百姓。”

“可不是呢,我就想着若是我老了癱在床上,一日日什麽都做不了,只看着頭頂那一畝三分地,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呢?”雪雁笑道,“聽說杭州那邊許多老人寧願不要賞賜金銀,只求用輪椅替代呢,六阿哥準備的不多,很是手忙腳亂了幾天!”

黛玉聽着這些故事,努力在腦海裏勾勒胤祚的樣子,卻只是徒勞無功。

當年初見,她年紀太小了,四年過去,當初的記憶早已模糊,若非這些年一直保持通信,黛玉只怕要将胤祚這個人也忘記了。她從胤祚的字裏行間和府裏人對當年之事津津樂道的重複中認識胤祚這個人,卻知道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罷了。

真正的師兄是什麽樣子呢?

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見到他?

他……會喜歡自己麽?

黛玉心裏莫名有些不安,以手托腮看向窗外,不知怎的又想到去世的母親和即将分別的父親,眼裏不由醞起霧氣。

朱莺和雪雁面面相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時一位婦人掀開門口簾子走進來,婦人年歲在三十上下,皮膚白皙,面如滿月,唇角含笑,見之令人可親,正是胤祚為黛玉求來的教養嬷嬷寧嬷嬷。

她顯然極有威嚴,一進來雪雁和朱莺就齊齊福身見禮:“寧嬷嬷。”

寧嬷嬷笑着點頭,走到黛玉身邊道:“水上風硬,姑娘仔細身子,披件鬥篷罷。”

黛玉嗔道:“說過幾回了,這些小事叫朱莺和雪雁做就是了,您怎麽又親自動手?”

“閑着也是閑着”,寧嬷嬷笑着答了一聲,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她最知道如何找準自己的位置。她是林家請來的教養嬷嬷,教導提點姑娘自然是最要緊的,但也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當副主子了。

寧嬷嬷彎腰給黛玉披披風,目光不經意往窗外掃過,動作突然頓住了。

黛玉笑道:“怎麽了?”

寧嬷嬷遲疑道:“奴婢仿佛瞧見了六阿哥。”

什麽?

黛玉一愣,下意識揪緊了手裏的帕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方才還想着能不能見,竟這麽快就要見到了嗎?

雪雁激動道:“真的嗎,叫我瞧瞧,哪個是啊?”

黛玉和胤祚的事瞞得住別人,她身邊最親近的幾個卻是知道的,多年來胤祚在雪雁眼中幾乎是傳奇人物,如今自然好奇不已,她湊到窗戶邊往外看,忍不住發出驚嘆:“是那個嗎?”

她興奮地拉黛玉:“姑娘你快瞧瞧,六阿哥長得真俊诶!”

“小點聲,你什麽時候能穩重些”,黛玉輕斥一聲,還是鼓足勇氣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被團團守衛着的禦船上,正有一個小少年站在甲板上,距離太遠,黛玉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但他身姿筆挺,只是站着便有一股矜貴之氣。

黛玉突然有些懷疑,這人真的是六阿哥嗎,她想象中的師兄不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正在這時,那少年仿佛聽見了她們的動靜般遙遙望來,下一瞬身上的清冷淡去,他高興地笑起來,舉起手沖她們揮了揮。

黛玉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展顏一笑。

是了,師兄就是這樣的。無論看起來多麽清冷孤高難以接近,真正了解他就知道,再不會有這般熱情陽光的人了!

兩人不敢引人注意,只隔着粼粼河水遙遙相望。

陽光灑在水面,折射出斑駁的光影。黛玉看着胤祚,恍然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季節,也是隔着這麽遠距離,師兄也是站在甲板上和她相望。不同的是,那次是告別,這次卻是重逢,那時的他還是個瘦弱孩童,現在卻已經長成灑脫俊秀的少年,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樣。

不知怎的,這些日子一直纏繞在黛玉心中的惶恐突然就淡了。她并非孤身一人,至少還有師兄陪着她。

碼頭上人多眼雜,二人很快揮手告別,黛玉關上了船艙的窗,胤祚也收回視線。

他有點高興。幼時的小團子已經抽條,長成了婉約秀美的女孩。并沒有書中弱柳扶風的樣子,雖削瘦卻不顯病态,眉目間有悲情卻無哀意,比想象中凄凄慘慘模樣好得多。

胤祚松了口氣。

他令人叫來德清,問道:“你有辦法給林姑娘送信嗎?”

德清:“……”你在為難我胖虎!

胤祚觍着臉:“你可是汗阿瑪的人,一定會有辦法的吧?”

德清:“……要想不打眼,只能趁着碼頭上人多的時候,咱們馬上就要出發了,您要想今天送就趕緊的,不然只能等下回靠岸了。”

胤祚聞言麻溜地摸出紙筆寫信,他也不想為難德清,但他不是看黛玉情緒不太好,心裏擔心嘛。

與此同時,黛玉船上,林如海揮退衆人,單獨與黛玉說話。

父女倆相對而坐,林如海看着女兒稚嫩的小臉,目中不由湧出幾分淚意:“皇上已經答應為父的請求,等會你就随禦舟北上罷!叮囑的話為父已經說過不少,如今再與你說一遍。”

黛玉含着眼淚:“是”。

“此去京城,你不要害怕,國公府固然顯赫,但咱們家祖上世代列侯,論底蘊也不差什麽。且為父如今在皇上面前有幾分薄面,在官場也有點微薄力量,你比誰都不差,去了只管挺直了腰杆過日子。”

“知道你心思細,別覺得住到別人家裏就是寄人籬下,為父準備了五千兩銀票,足夠你一年的嚼用,你只看着情況,交給你外祖母也罷誰也罷,總之不白勞動人罷了。”

林黛玉蹙眉:“父親……”

林如海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外祖母自是疼你的,只是她年紀大了,顧不了那麽周全。那府裏主子多,少不得各有心思,為父寧願花些許銀錢,也不願你被攪到是非裏,你就當是安為父的心吧。”

黛玉攪着帕子應了。

林如海:“另就是,年前為父叫人在國公府附近盤了間雜貨鋪子,賣些筆墨紙硯、針頭線腦、胭脂水粉、油鹽醬醋的小玩意兒。你有什麽短的缺的,不必麻煩那府裏,只管叫人去前門大街找全徳記,不管你要什麽東西,掌櫃都會置辦好了給你送去,不要嫌麻煩,開這鋪子本就是為了你。掌櫃是林管家的兒子,他辦事辦老了的,最是可靠。”

“咱們家雖然久居姑蘇和揚州,但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為父已經叫人提前灑掃過,你若是……不想住賈家了,盡管回咱們家,為父派了人時時守着,随時都能住的。萬不可叫自己個兒受了委屈,你可記得了?”

“記得了”,黛玉已經滿臉是淚,哽咽着應了一聲撲到父親懷裏。

林如海抱着女兒同樣老淚縱橫,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讓女兒上京,不知道賈家情況時也就罷了,如今知道那府裏的污糟,他如何放心女兒獨自一人寄人籬下?

縱是千般思量萬般打算,也不能放心,唯恐哪裏沒想周全叫女兒受了委屈。

縱然覺得有點不妥,心裏也不太甘願,林如海還是咬牙道:“為父遠離京城,你若遇到什麽難處……就去向六阿哥求助吧,林掌櫃可以幫你們傳消息,你們師兄妹一場,他總不會袖手旁觀的。”

林黛玉含淚點頭:“我知道。”

林如海不想知道她知道什麽,細細思索一番,确定沒什麽遺漏了,這才摸着女兒的頭發道:“時間不早了,為父便……走了。”

黛玉心裏不舍,捏着帕子幾乎哭成淚人,分別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林如海又如何舍得呢,只是分別已成定局,林如海只能嘆氣:“別哭了,你千萬保重身子,只有你好了,為父才能安心。”

黛玉含淚點頭,又殷殷叮囑林如海一番。

天色實在不早,禦舟即将出發,林如海不得不下船。

黛玉站在甲板上看着父親,直到船揚帆啓航,碼頭上父親孤零零一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黛玉眼淚終是掉了下來。

她想起當初送胤祚離開的情形,許多細節她已經不記得了,但當時心裏的難過記憶猶新。

父親的心情一如她當初嗎?

不,不一樣的!當初她送走了胤祚,但還有父親,而父親送走了她,身邊再也沒有親人了。

想到這些,黛玉眼淚怎麽都止不住,朱莺和雪雁苦勸無用,不由心裏焦急。上一次黛玉哭得這麽慘,随後就病了一場,如今可是在船上,病了可不是好鬧的!

二人正是手足無措之時,寧嬷嬷笑呵呵進來:“那邊叫人送東西過來了!”

她指了指禦舟方向,朱莺和雪雁立時明白,不由松了口氣。六阿哥總能輕易叫姑娘高興起來,想來這次也是如此。

這可真是及時雨!

朱莺笑道:“難為六阿哥怎麽辦到的,這地方人多眼雜,要不惹人眼可不容易!”

雪雁連忙問:“送了什麽?”

黛玉也好奇地看着寧嬷嬷。

寧嬷嬷笑道:“一筐子草莓,奴婢已經叫人洗了。另還有一封信。”

雪雁接過小丫鬟捧着的碟子笑道:“這可是難得的東西,姑娘快嘗一嘗。”

黛玉撿了一個慢慢吃,笑道:“滋味不錯,甜的很,你們也都嘗一嘗。”

說着接過寧嬷嬷遞來的信。這封信薄得很,黛玉拆開,上面只有兩行大字。

第一行是:你看見站在我身後那個侍衛了嗎?猜猜他是誰(答案在背面)。

黛玉輕哼一聲,心想有什麽好猜的,她又不識得幾個侍衛,他這般鄭重其事,必然是納蘭侍衛無疑了。

翻到背面一瞧,果然是納蘭性德,胤祚還問呢:“是不是長相好氣質佳,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黛玉已經習慣了胤祚的怪詞怪調和胡亂拼接詩詞的行為,對此不做評價,倒是納蘭性德……黛玉想了想,竟沒想起來對方長相,她當時一心只在胤祚身上,壓根沒注意其他人。

想來也沒有很好吧,至少不會比師兄更好。

黛玉笑了笑,繼續往下看信,胤祚的第二行寫的是:你來了就好了,能把沿路風光畫下來與我看嗎?我太慘了,出來兩回都沒看到T-T。

黛玉忍不住笑出聲,她倒是知道裏面的故事。師兄第一回 南巡病了一路,自是沒什麽賞玩的心思,這回又不知怎的招惹了大阿哥,天天拘着他習武,路上許多景色也便錯過了。

想來确實有些凄慘,黛玉打起精神叫人準備紙筆。

朱莺和雪雁對視一眼,都不由彎了彎眼睛,高高興興準備東西。

黛玉坐在書桌前,略作思索便下筆,随着刷刷落筆聲,很快一副草稿圖便好了,雖只是簡單勾勒,禦舟停駐在揚州碼頭的盛景卻躍然紙上。

寧嬷嬷不是第一回 見這種被稱為“素描”的畫了,此刻還是不由驚嘆:“待姑娘細細畫好,不知該有多好看!”

她對此頗為期待,黛玉卻不打算繼續了。

她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師兄要她作畫是怕她沉湎傷心之中。船上搖晃,并不适合長時間作畫,要是傷了病了,才是辜負師兄一片苦心。再則師兄想看沿路風光,不是窩在房間作畫就可以的,還要多多去外面看看為要。

接下來的時間,黛玉每天要畫大半天在甲板上觀察,遇到新鮮有趣的東西,不拘是一座郁郁蔥蔥的山、炊煙袅袅的小村莊或者只是一只稀奇的鳥兒,她都在紙上打個草稿,打算抵京後再細細地畫。

因為畫得并不精細,黛玉耗費的精力并不多,且因為有事忙,她不再傷感于與親人離別,也顧不上害怕進京後的事,精神倒是更好了。

寧嬷嬷和朱莺等看在眼裏,齊齊松了一口氣,打心眼裏佩服胤祚。

禦舟又一次靠岸的時候,胤祚又叫人給黛玉送來一筐吃食,黛玉并一衆丫鬟婆子沒見過這玩意兒,圍在一起看稀奇。

“這是什麽,倒和蹲鸱有些像。”

蹲鸱就是芋頭,這裏大部分人只吃過紅棗芋泥糕,還真沒見過整個的芋頭長什麽樣兒,聞言不由有點稀奇。

“不是蹲鸱,我見過蹲鸱,蹲鸱皮是褐色、肉是白色,這個皮是紅的肉、是黃的,不知是什麽玩意兒。”

“想是咱們見識有限,不若找廚下的人問一問?”

黛玉好奇地看向寧嬷嬷,寧嬷嬷笑道:“不是你們沒見識,拿去廚下怕是也無用,這玩意兒本就稀奇,一般人不知道呢。”

她道:“這叫金薯,也叫番薯、紅薯,是浙江那邊的特産,浙江百姓獻給皇上,皇上不取,倒是六阿哥喜歡,硬是給銀子買了許多。”

黛玉奇道:“師兄遇事向來能避則避,怎的突然饞吃食了,這可不是他的風格。莫非這金薯有何特殊?”

“正是呢!這金薯稀奇,但味道也不過那樣,但它有一項天大的好處,就是産量高!聽說一畝能産近千斤呢!”

衆人嘩然,就算她們不通庶務,也知道如今稻米畝産不過兩三百斤,這金薯竟能産這麽多嗎?

“奴婢也不知道真假,只聽說浙江百姓是這麽說的,還說他們從前遭災就是靠這個活命呢”,寧嬷嬷笑道,“不過六阿哥的意思是,反正不值什麽銀子,買了回去種一種試試,不成沒什麽損失,若是成了,那可就是百姓的福祉了!”

“阿彌陀佛,虧的六阿哥這麽尊貴的人,還想着咱們老百姓”,朱莺念了句佛,輕聲道,“奴婢倒是希望能成呢,奴婢從前有個玩伴,就是因為家裏糧食不夠被賣了的,後來淪落到那髒地方,一輩子都毀了。幸好奴婢運氣好。”

朱莺不是家生子,大家都知道她也是被父母賣了的,想來也是家裏吃不上飯的緣故,見她突然提及此事,一時面面相觑。

這裏幾個人,黛玉自不必說,雪雁是家生子,自小也是吃穿不愁的,寧嬷嬷也是包衣出身,都沒朱莺這般經歷,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

雪雁幹巴巴道:“那時是遭災了嗎?”

不然怎麽一家兩家都吃不上飯呢。

“倒不是遭災,只是田裏收成少,家裏孩子又多,不賣兒賣女怎麽辦呢”,朱莺笑道,“奴婢倒沒什麽抱怨的,賣了奴婢一個總比一家子抱成一團餓死強,況且奴婢的爹娘還是好的,沒為了多幾兩銀子把奴婢賣到那髒地方,倒叫奴婢到了咱們府裏,如今可享福了呢。”

衆人見她果真不傷心,一時都笑了。

朱莺嘆氣:“不過不是誰都有奴婢這般好運的,奴婢倒是盼着這金薯真有說的那般好,咱們老百姓也能多幾分指望。”

房裏衆人都不由沉默,黛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咱們也留下一些做種子吧,到時在咱們府裏辟一塊地方出來種。”

朱莺笑:“是,多謝姑娘。”

“謝什麽,我又不是為了你,我種只是我想種罷了,就興你感同身受,不許我慈悲為懷不成”,黛玉打趣朱莺一番,見她臉紅了這才放過,笑道,“改明兒提醒我,得問問師兄怎麽種才是。”

朱莺福了福:“是,奴婢記得了。”

這天黛玉身邊的人都嘗到了六阿哥送來的金薯,黛玉飲食上極克制,只略吃了一個小的就停了筷子,笑道:“滋味不錯。”

雪雁大喇喇:“奴婢也覺得好吃,要是真有那麽高的産量,百姓天天吃這個也很好呀,怎的六阿哥還說味道一般呢?”

她說着,還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曾經因吃紅薯過多而燒心的胤祚:……呵呵,天真了吧。

什麽東西吃多了都不好吃,紅薯這種東西尤其如此,胤祚有個長輩,曾在上個世紀的活動中被下放改造,平反回京後一口紅薯都不肯再吃,甚至到了看見都難受的地步,據說就是以前吃多了傷到了。

當然,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這些就不重要了,紅薯的确救了很多人,比如那位長輩,當年就是靠着紅薯才活下來。

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在幾十年後,乾隆皇帝就會推廣紅薯,大清在此後迎來人口大爆發。小小紅薯,作用實在不可限量。

正是因為知道它的份量,胤祚才冒着當出頭鳥的風險買下了它。誰讓這玩意兒如今太不受重視呢。胤祚固然崇尚明哲保身,但也不會因此什麽都不幹了,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心裏盤算着怎麽把這事辦了,又不叫自己太顯眼,十餘天時間很快過去,禦舟即将抵達京城。

胤祚把一封信遞給德清:“到了通州你先別回去,幫我看顧林姑娘些,等她到了賈家你再回宮。”

德清應是。

胤祚又問:“賈家的關系可打通了?”

德清:“是,賈家外院下人好說話的很,奴才使了些銀子就辦妥了,內宅倒是麻煩些,是夏守忠給牽的線。”

“夏守忠?”胤祚想了想,“是不是找我看過病。”

“是呢,他感念您的恩情,奴才找他幫忙,他問也不問就一口答應,樂意地很呢。他時常出宮,偶爾幫那賈元春送些消息,故而對賈家熟一些。”

胤祚點點頭:“也罷,回頭再想法子謝他就是了。賈家那邊也不用盯得太緊,只林姑娘受了什麽委屈,或者有什麽對林姑娘不利的事就來告訴我。”

德清應是。

胤祚這才放心了,心裏又生出不舍來。

如今距離京城還有半日路程,再過一會兒,所有民船都将減緩速度,待禦架離開碼頭後再靠岸,他很快就要和黛玉分別了。

他隔着茫茫水面,看向遠遠墜在後面的那艘船,因為距離不近,其實壓根看不清人,但他知道黛玉就在那艘船上,可能正在作畫或者看書,也可能在品嘗他送去的果子點心,說不定正在給他寫信或者讀他的信,甚至偶爾能隐隐約約看到她倚在窗邊的身影,這都讓胤祚覺得滿足,如今要分開了,胤祚只覺得悵然。

此次一別,不知餘生還有沒有見面機會。

再不舍還是要分開的,半個時辰後黛玉的船開始減速,很快就看不見蹤影。兩個時辰後禦舟靠岸,胤祚随康熙等換乘馬車往紫禁城而去。

等浩浩蕩蕩的車馬走得不見了蹤影,寂靜的碼頭才重新喧嘩起來,熱鬧比之從前更甚,所有人都激動地臉紅脖子粗,說起方才禦駕經過時自己的感受。

有這一場,這裏的大部分人足夠吹一輩子了!

幾個穿紅着綠的仆婦也不由拍了拍胸脯,啧聲道:“好大的排場,吓得我都喘氣都不敢了。”

另一人道:“能不大嗎,不看看都是什麽人物,阿彌陀佛,今兒咱們幾個可算是有福氣了。”

“就是那侍衛們怪吓人的,長得都挺精神,咋的恁兇!我不過看一個小公子俊俏,想仔細瞧一瞧,好家夥那眼神,可吓死我了。”

“可算了吧,你這老貨脖子都快伸出兩米遠了,知道說你喜歡好顏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那老鸨子呢。”

“我還是第一次瞧見比咱們二爺還俊的後生,可不稀奇麽。”

“什麽後生不後生的,那可是皇子阿哥!你腦袋不想要了?”

這幾人寂靜了一瞬,紛紛轉移話題。

“林姑娘也是今兒到吧,不知道在河上有沒有瞧見禦舟。”

“不能吧,那禦舟是那麽好見的?沒點運氣都不成。”

林如海自然不會告訴賈家黛玉随禦舟回京,只說是一位親戚罷了,這幾個仆婦壓根沒敢往那邊想。

小半天後,黛玉的船到了。賈府候着的婆子立即上前詢問:“可是揚州來的林姑娘?”

“是”,有個婆子笑着應了一聲,“姑娘還沒拾掇好,這裏風大,你們随我去船上拜見罷!”

說着便帶人上船,到門口請小丫鬟通傳,不一會兒雪雁親自迎了出來:“原是嫂子們來了,勞煩你們跑一趟,快請進來坐坐,喝杯熱茶吧!”

仆婦們連道不敢,随着雪雁進去。

一進門熱氣便撲面而來,三月下旬的天兒了,竟是還點着暖爐,更難得的是,屋裏這麽暖和,卻一點煙氣兒都沒有;再看家具陳設,一水兒的紫檀,精致的不得了;黛玉手邊擱着琺琅茶杯,披的是白狐皮鬥篷,手裏的書是古物吧,書頁略略泛黃,丫鬟剛卷起來的畫稀奇極了,從前只聽栩栩如生這個詞,今兒才明白是什麽意思,那筆她們竟也從沒見過。

仆婦們對視一眼,心裏直打鼓。不是說林姑爺家無餘財,是來打秋風的破落戶嗎?

瞧着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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