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仆婦們還沒反應過來,黛玉已經笑着問:“可是老太太叫你們來的?”
“正是呢!早兩日老太太收到書信,說姑娘這就到了,心裏歡喜地緊,哪裏還坐的住,日日打發了奴才們在碼頭等着,務必第一時間迎姑娘回府呢。”
“辛苦幾位嫂子了”,黛玉示意朱莺打賞,笑道,“幾位嫂子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呃……
幾人一時頓住,其中一人賠笑道:“奴才們愚鈍,哪有那樣的福氣。”
黛玉愣了愣,怎的竟不是祖母身邊的人麽?她疑惑地看了寧嬷嬷一眼,她是遠來的客人,照規矩應該派家裏主子來接,再不濟也要是掌事下人吧。
寧嬷嬷眼光更毒辣些,一眼就看出這幾人雖穿戴富貴,但舉止言語都沒什麽體面,顯然不是家裏得用的人。
早知道賈家不堪,沒想到這般不成體統,她可沒錯過方才這些人在房間裏四處打量的眼神,心裏不由慶幸,好在六阿哥一早交代她炫一炫富貴,否則怕真要被這起子小人小瞧了去。
寧嬷嬷并不戳破,只似笑非笑地看了幾人一眼,直教幾人脊背發涼,紛紛躲開視線才罷了。
黛玉于這些事上并不大通,也不怎麽在乎,只接着問老太太如何。
幾位仆婦松了口氣:“都好,都好!老太太身體健朗,只是想念姑娘。姑娘若拾掇好了,咱們這便走吧,老太太還在家裏等着呢。”
黛玉詢問地看向寧嬷嬷,寧嬷嬷到門口掀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笑道:“估摸着差不多了,走吧。”
仆婦們一頭霧水,也不好多問,只伺候黛玉下船。其中一人還想攙扶黛玉,只是黛玉身邊丫鬟不少,并沒有她插手的地方。朱莺給黛玉帶好帷帽,與雪雁一人一邊扶着黛玉出去。
幾個仆婦只得跟在後面,出了船艙,便見碼頭停着不少行禮,箱籠上打着林家的徽記,心裏不由又是一陣啧啧,竟是她們從前想錯了,林姑爺雖是讀書人,府裏的財産卻也不少啊,只是姑娘出門就帶了這麽多東西!
只是反應過來後,臉色卻不由一變。
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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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嬷嬷看着眼前這三輛青帷油車,眉頭皺得更緊了。這賈家到底什麽章程,親戚遠道而來,派幾個三等婆子來接也就罷了,馬車竟也只來了三輛,拉人都不夠,何況還有那麽多行禮,怎麽能拉得走?
賈家仆婦們尴尬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們倒不是故意給黛玉難堪,只是打心眼裏沒覺得黛玉能帶多少東西過來。
自打知道黛玉要來,府裏的主子下人已經念叨好幾輪了,在賈家人看來,林如海只是探花出身的讀書人,當了幾年官罷了,能有多少財産?況且往年也不是沒人去過林家,都說那府裏精致有餘,富貴不足,主子過得都不甚華貴,下人吃穿更是差了賈家一截。
又有年前薛家入京,如今也住在榮國府裏。薛家可是皇商出身、大富之家,號稱“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好大的名頭!但冷眼瞧下來,也不過那樣罷了,排面比起他們府上還是差了一籌。薛家都是如此,林家可還沒薛家名聲大呢!
她們沒想到黛玉能帶這麽多下人和東西過來,還覺得三輛車綽綽有餘,如今倒是坐了蠟,只能唯唯諾諾道:“要不,要不請姑娘略等等,老奴這就回去叫車?”
寧嬷嬷淡淡道:“不必了。”
她已經看到遠遠過來的德清了。
德清本是奉了胤祚命令關照黛玉,因此沒随大部隊回宮,而是帶着兩個小太監在附近茶樓盯着這邊,本來沒覺得真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沒想到還真就出事了,這才連忙趕了過來。
到了近前,德清給林黛玉行禮:“奴才請林姑娘安。”
“快起來”,黛玉忙避開,福了福身道,“我怎麽敢當您的禮?您怎麽在這兒,可是師兄還有什麽交代?”
德清道:“主子不放心您,叫奴才送您進府再回去。”
他故意說了這話,見賈家仆婦臉色更難堪,心裏滿意。就是要叫他們知道,林姑娘在京裏可不是只能依靠賈家的,莫想将人當面團揉圓搓扁。
“勞師兄操心了”,黛玉抿唇一笑,“師兄自來考慮周全。”
二人敘了一會兒話,不多時便有人駕着七八輛馬車到了他們面前。
德清道:“奴才考慮不周,沒早早備下馬車,匆忙間只能找到這些,委屈姑娘了。”
又是一波對賈家的嘲諷,接人本是賈家的事,德清不準備馬車才是應當,準備了才不合适,仿佛打賈家臉似的。然而如今賈家沒把事辦好,倒叫旁人着補,到底是被打了臉。
況且德清嘴裏次一等的馬車,馬匹高大威武,皮毛油量,精神地不得了,車廂也寬敞華貴,比之賈家的不知好到哪裏,賈家仆婦們臊得臉色脹紅,見寧嬷嬷扶着黛玉上德清叫來的馬車,本還想阻攔,然而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什麽。
實在是雙方對比太過慘烈,沒有放着好車不坐,叫主子坐差車的道理。
寧嬷嬷安排車馬,讓賈家幾位婆子也上馬車,然而婆子們糾結再三,還是決定用自己捍衛賈家的尊嚴,堅決要坐賈家的車。
寧嬷嬷一笑,并不勸說,只讓林家下人坐了兩輛,剩下的用來裝行李,她叮囑車夫:“仔細着些,都是貴重東西,仔細磕了碰了。把東西直接送到林府,那邊有人……”
“等等”,其中一位仆婦打斷寧嬷嬷,“怎的要把行禮送去林府?”
寧嬷嬷笑道:“咱們去貴府做客,不好帶這麽多東西,咱們家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已經收拾好了,不耽誤的,您就放心吧。”
婆子嘴唇嗫喏幾下,她并不在意林家麻不麻煩,只是莫名有點可惜。
但她又不敢說讓把東西送到賈家,她是知道的,府裏給林姑娘準備的院子委實不大,林姑娘帶了這麽多下人,勉強還能住下,但加上行李就不能了,回頭再丢臉,老太太少不得惱了她,
婆子無法,終究任由寧嬷嬷安排罷了。一切妥當,林黛玉辭別德清往榮國府去。
馬車晃晃悠悠,黛玉透過簾縫看外面陌生的街道,心中升起一絲恐慌。然而想到父親的諸多安排,想到師兄的周全用心,想到身邊有這麽多熟悉的人,那點懼意又一點一點退了回去。
沒什麽好怕的,黛玉想。
……
卻說賈府,剛用過午膳,因碼頭來人說黛玉已經到了,衆人并不散去,而是聚在一處等待迎接。
賈寶玉抱着賈母的胳膊笑嘻嘻道:“早就聽說林妹妹是個好的,如今可算能見到了。”
賈母拉着孫子樂呵呵叮囑:“你妹妹身子不好,你可要讓着她些,不許吵嘴打架才好!”
賈寶玉忙道:“那是自然!老祖宗何時見我和姐妹們拌過嘴?若有什麽不是,自然都是我的過失,我只向她賠禮就是了。”
便有一盛裝美人吊稍眉一挑,打趣道:“哎喲~寶兄弟這般好性兒,我可要見識見識,改日便找個由頭與你吵上一嘴,到時候呀,你不與我十件八件好東西做賠禮,看我再理不理你?!”
衆人被逗得大笑,紛紛嚷着要看熱鬧,直鬧得賈寶玉連連求饒。
王夫人手裏數着念珠,眉毛卻越皺越緊,突然道:“怎得人還不到,這都多少時辰了,可別是這孩子遇上什麽事了吧?”
此話一出,房裏頓時一靜。
這話聽着是擔心黛玉,但王夫人的語氣和表情可不是那回事,倒像是盼着人不好似的。
賈母瞥了王夫人一眼,心裏越發不喜。
早就知道這兒媳婦不喜黛玉,說來說去不過是與敏兒有些別扭罷了。當初敏兒與大兒媳張氏關系好,王氏沒讀過幾本書,和那兩人說不到一起去,自覺受了冷落排擠,竟是記恨起了張氏和敏兒,這些年處處和二人比較,因着敏兒無子背地裏多番嘲笑,打量她不知道呢!
這也就罷了,如今張氏和敏兒先後過世,她竟連小輩也記恨起來,說出這般不知長短的話,實在叫人瞧不上!賈母淡淡掃了王夫人一眼,冷聲道:“這話不吉利,以後不要亂說了。”
當着一衆小輩的面,賈母一點面子沒給王夫人留,王夫人頓時臉上臊得慌,只能喏喏應是。
探春連忙打岔:“時候确實不早了,應該快到了吧。”
正說着院子裏喧嘩起來,有人嚷着“林姑娘來了”,緊接着簾子被打起來,逆着光走進來一人。
只見那人身材纖細袅娜,兩彎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明月拂風。猛一瞧周身籠着霧氣,仿佛雲端走下的仙娥。
果真天仙似的人物!衆人一時竟看癡了。
賈母登時雙目含淚,叫人攙扶着顫顫巍巍去拉黛玉,黛玉便要跪下行禮,賈母連忙攔了,一把将她拉到懷裏,祖孫二人抱頭痛哭。
衆人陪着掉了幾滴淚,這才忙上前安慰。
寶玉道:“祖母快住了淚吧,您一哭,林妹妹就要哭,聽說她身子最是嬌弱,哪裏受得了這個。”
一時哄得賈母收了眼淚,拉着黛玉與她介紹:“這是寶玉,你二舅舅家的那孽障,你該叫他二表哥。”
黛玉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外男,不由蹙眉。她已經不是小孩兒,這些年也學了許多道理,見這般大的外男出現在這裏不由覺得失禮,只是她到底不是拘泥禮教之人,故而并沒計較,只是微微扶身:“二表哥。”
寶玉眼睛一亮,伸手去扶黛玉,口中還道:“妹妹乳名黛玉,是哪個黛字?”
這問題委實輕浮,黛玉不答,避開對方企圖扶她胳膊的手,轉而與王熙鳳笑道:“這位便是琏二嫂子吧?”
王熙鳳奇道:“妹妹如何得知?”
黛玉抿嘴一笑:“慣是聽說了的,都說琏二嫂子是脂粉堆裏的英雄,最是爽利能幹,一般男子都比不上的,我一瞧嫂子就是了。”
賈母哈哈大笑:“可見咱們辣子的名聲,竟連揚州都知道了!”
衆人都跟着笑,王熙鳳一邊笑一邊用眼角餘光掃了王夫人和寶玉一眼,心裏一嘆:寶玉瞧着倒是喜歡林妹妹,但林妹妹明顯不大待見二房,日後可是要熱鬧了。
黛玉又和衆人一一見過,及至薛姨媽和薛寶釵,賈母道:“這是皇商薛家的太太和姑娘,因寶釵待選公主伴讀,故在家裏暫住,你只管随着寶玉叫薛姨媽和寶姐姐就是了。”
黛玉福身:“薛姨媽,寶姐姐。”
薛姨媽連忙扶她起來:“好孩子。”
寶釵還禮,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寶兄弟和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來了,以後咱們姐姐妹妹多在一處熱鬧才是。”
黛玉笑着點頭,心裏卻不免疑惑,她記得宮裏和她們年紀仿佛的唯有四公主和五公主,四公主年長些,已經有了伴讀,五公主該到讀書年紀了,只是上次師兄信裏提起時并不曾說要大動幹戈選伴讀。
且宮裏挑伴讀要求極高,師兄和幾位皇子的伴讀都是朝中大臣子孫,家世平常些的都選不上呢。怎的公主伴讀要求這般低,就連皇商也有資格競選麽?
黛玉心裏疑惑,打算下回寫信問上一問。
眼下衆人見禮罷,賈母拉着黛玉坐了,問起黛玉身子如何,吃什麽藥。
賈寶玉笑嘻嘻:“我瞧着妹妹身子未免單薄,想是有些弱症在身上,合該用人參養榮丸補身才是,祖母不是正在配藥麽,正好配上幾丸予妹妹服用。”
黛玉眉毛皺得更緊了。縱然再文雅,此刻也不由想問:此人莫非腦中有疾?
藥是能随随便便吃的麽?
她垂着眼睑懶得理會,只答賈母的話:“幼時身子不好,倒是把藥當飯吃。後來請了名醫,這些年細細調養,倒是好了許多,如今也不常吃什麽藥,只是吃食用度注意些罷了。”
賈寶玉又道:“那如何使得,揚州能有什麽好大夫,祖母,你快拿了帖子去請王太醫,細細給妹妹診過脈才能放心。”
黛玉:“……”
賈母點頭:“合該如此。”
黛玉:“……”
直到這一刻,黛玉終于确認了一路上若隐若無的感覺,賈家在輕視她。
或者說,輕視林家。
在他們看來,林家給女兒準備不了多少行李,吃不起人參養榮丸,也請不到什麽好大夫。縱使父親官至二品,榮國府卻只有二舅舅做了個五品員外郎,在賈家女眷眼裏,林家還是不如賈家。
哪怕他們沒有惡意,黛玉也只覺得遍體生寒。外祖母固然親近,但她心裏最重要的永遠是林家和父親,決不能讓他被輕視非議。
黛玉笑了笑:“勞外祖母操心,原給我調理身體的也是太醫,一開始是黃院判,後來換了鄭太醫。”
賈母臉色一僵:“黃院判自是好的,鄭太醫醫術也不錯。”
至少比王太醫好多了,這些年因為胤祚,太醫院厲害些的太醫,黛玉差不多都知道。卻從沒聽說過王太醫,想來不是什麽厲害人物。
黛玉是故意說出來的,她本就是玲珑心腸,先前沒意識到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自有辦法不叫人小瞧林家。
她悄悄使了一個眼色,便有一嬷嬷捧着個匣子越衆而出,笑道:“叨擾府上,姑娘在府上暫住,萬沒有白吃白喝的道理,這是五千兩銀票,權作這一年嚼用,還請老太太收下。”
“快收起來!”賈母臉一沉,“我自己的外甥女,來家裏住着還要拿錢?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們這是打我的臉呢!玉兒,快讓人收起來,難道連你也要與我生分了不成?!”
黛玉心裏一嘆,知道這樣會叫外祖母傷心,她原也不打算拿出來,只是如今卻不得不給了。
黛玉靠在賈母懷裏抿嘴一笑:“父親的事,玉兒如何能插手?不過父親既想孝敬外祖母,您老人家又何必推辭呢,豈不是令父親傷心?”
“不成,不成!”,賈母直搖頭,但凡換個時候,黛玉這麽說了,她便是受了也無妨,偏偏這時候不行。
是的,賈母也意識到自己和寶玉方才的話有問題了,生怕黛玉因此吃心,因而無論如何不肯接受。
黛玉無法,再堅持下去真的要傷了情分,她只能道:“既如此,便只當外祖母給我的零花吧。”
“這才對嘛”,賈母拉着黛玉的手拍了拍,“一家子骨肉,不必算這麽清楚,可記住了?”
“是,多謝外祖母教導”,黛玉依偎在賈母身邊,笑道:“只是另有一件事,外祖母可得允了我才好。”
賈母笑呵呵道:“你且說說。”
“祖母既不肯要銀子,就允了我自己開火吧”,黛玉說完,見賈母不甚贊同的樣子,笑道,“這卻不是與您生疏,只是我這身子,吃用上需格外當心些。”
她細細說了平日怎麽吃:“……不能不吃,也不能多吃,一日三餐需得準時,但也不必拘泥時辰,餓了加餐就是,說是‘少食多餐’,正是養身子又不累腸胃的法子。入口的東西更是講究,每餐五谷雜糧、蛋肉菜蔬一樣不能少,辛辣不能吃、油膩不能吃、生冷不能吃,寒涼不能吃,就連茶也不能喝,只能喝特制的飲品。光是為着我,父親就請了三個廚子,當真是瑣碎又麻煩。”
這些飲食計劃都是胤祚和太醫商量着制定的,黛玉每每想起總是心中溫暖,故此絲毫不覺得麻煩。然而眼下說出來,一屋子的人卻聽得直咋舌。
賈母笑道:“正該如此,玉兒切莫嫌煩,好好愛護身子才是。既如此,你就自己開火也罷,叫廚房每天送菜肉給你。”
黛玉只笑,卻決定回頭還是自家買食材。
雙方談妥,氣氛又逐漸融洽起來,賈寶玉原本縮着脖子不敢說話,見狀松了一口氣,笑道:“方才我便瞧着妹妹眼熟,倒像從前見過似的。”
賈母笑道:“胡說,你何曾見過她?”
黛玉一直沒看寶玉,如今看去,竟也覺得眼熟,但她對此人實在不喜,心裏并無觸動。只是想起當初師兄似乎也曾對爹爹說過類似的話,不由抿唇笑了笑:“我與父親有幾分相像,二表哥許是見過父親吧。”
“這倒是,寶玉以前确是見過女婿的,只是那時你還小,難為現在還記得”,賈母只覺得孫子果然聰慧,心裏歡喜不已。
賈寶玉見黛玉笑了,不由更為癡迷,呆呆問道:“妹妹可有表字?”
不等黛玉回答,又道:“若是沒有,我送妹妹一字如何?”
黛玉眉毛挑了起來,憋不住要出口諷刺了,寧嬷嬷趕在她之前開口,嚴肅道:“請這位小爺慎言,姑娘家的字向來由父親來取,林大人尚在,您怎能越俎代庖?”
她只說林如海,絕口不提夫婿也能替妻子取字之事,否則林黛玉的名聲也必然受損。
然而即便如此,也讓賈寶玉十分難堪了,這話聽起來竟似指責他咒林姑父去世似的。他從小到大都被寵着慣着,除了賈政還沒人敢這麽跟他說話,本是惱怒的,然而寧嬷嬷在宮中多年,積威甚重,如今板下臉來極是唬人,寶玉不敢訓斥她,只能讪讪轉移話題:“妹妹可有玉嗎?”
黛玉只覺得這個表兄每個問題都莫名其妙,在這麽多人面前,也只能淡淡道:“有一塊黃玉。”
寶玉眼睛一亮:“叫我瞧瞧,那玉上可有字?也是妹妹從胎裏帶出來的?”
黛玉這才知道他什麽意思,不由好笑,胎裏異象不是誰都能有的,即便有也不會宣揚的到處都是,這般胡問,實在惹人發笑。
她已然十分不耐煩,努力保持耐心:“并沒有那般神異。”
卻見寶玉聞言臉色一垮,下一刻就瘋癫一般,摘下脖間的玉狠命往地上摔,嘴裏罵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黛玉吓了一跳,屋裏其他人也大驚失色,一擁而上,攔人的攔人,拾玉的拾玉。賈母見寶玉哭得不停,哄勸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将她的玉帶了去了。”
黛玉冷眼看着堂屋亂成一團,寶玉哭鬧不休,賈母方才還口口聲聲最疼賈敏,如今為了安慰無理取鬧的寶玉,竟将逝去的人拉出來說事,王夫人一邊喊孽障,還扭頭對黛玉道:“勞煩姑娘離這混賬遠一些吧。”仿佛她才是那禍根子惹事精似的。
黛玉只覺得渾身發寒,冷笑一聲:“表哥既然不歡迎我,我走便是。”
說着轉身就往外走。
賈母忙着哄寶玉沒注意,倒是王熙鳳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見黛玉如此,心道不好,黛玉才剛來寶玉就鬧了這麽一出,真叫人悶着氣回去了,如何向林姑父交代?
她登時顧不得寶玉,連忙去攔黛玉:“妹妹頭回來不知道,他就是這麽個性子,你左右問問,家裏的姐姐妹妹誰沒被他問過玉呢,不是針對你一個的,何必往心裏去,倒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黛玉只是不理,王熙鳳嘆道:“姑娘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老祖宗想想,老祖宗多大歲數了,好容易把你盼來,你這麽走了不是紮她的心嗎?”
黛玉腳步一頓,目露猶豫。
熙鳳又勸了幾句,最後還是賈母親自過來,拉着黛玉泣不成聲,口口聲聲“心肝肉”,黛玉看着年邁的外祖母,到底是走不成了。
王夫人陰陽怪氣道:“小孩子家家吵吵鬧鬧都是尋常,何必動不動走啊走的,豈不是叫老太太傷心?”
“不會說話就閉上嘴!”賈母斥了王夫人一句,又把寶玉扯過來,“你這孽障,還不給你妹妹賠禮!”
“很是很是,原是我的錯,還望妹妹莫怪”,賈寶玉連連作揖。
黛玉淡淡道:“表哥不必如此,只以後叫我離你遠一些罷,省的又不小心惹了你不高興,倒叫我被人說嘴。”
竟是把王夫人方才的話頂回去了。
王夫人臉色一黑,對黛玉越發不喜。
賈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我年紀大了,你們小孩子的事我管不了了!”
衆人不歡而散,黛玉随王熙鳳去給自己準備的院子安置。
賈寶玉還想跟着說話,王熙鳳哪敢叫他在這個時候再招惹黛玉,趕緊把人支開了。
黛玉松了一口氣:“多謝嫂子了。”
“嗐!自家姐妹,你跟我客氣什麽,”王熙鳳笑笑擺擺手,“你也別往心裏去,寶玉就是這個性子,要說什麽壞心思他是萬萬沒有的,這府裏上上下下論起疼姐妹,第一個就是他了!”
黛玉輕哼一聲:“他有沒有壞心眼與我什麽相幹,總之日後他在前院我在後院,又見不到面。”
王熙鳳被噎了一下,她可不信黛玉不知道寶玉的情況,那最是喜歡在後宅厮混的主兒,這麽說可不就是諷刺人麽。
王熙鳳見黛玉氣性這般大,也不再勸,只帶着黛玉去她院子。
院子名叫百花汀,環境倒是清幽,只是院子不大,屋舍也不多,勉強夠住罷了,和黛玉在揚州的如意院差遠了。
王熙鳳笑道:“好在這院子裏當初也是設了小廚房的,如今倒不用麻煩了。”
黛玉謝過王熙鳳:“嫂子進來喝杯茶歇歇吧。”
“罷了,天色不早了,你這邊事還多着呢,我就不平白惹人厭了,這就走了,你快收拾吧”,說着轉身就走了。
寧嬷嬷笑道:“果真是個爽利人。”
黛玉點頭:“這府裏男子不說,女孩兒倒都是極好的。”
寧嬷嬷嘆氣:“可惜了”,生在賈家這樣污濁的地方。
朱莺帶着小丫鬟們拾掇東西,黛玉則和寧嬷嬷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情。
黛玉嘆了口氣:“來之前沒想到,外祖母家竟是如此……”
其實黛玉來之前是有點緊張的,在她幼時的記憶中,母親總是提起榮國府,在她口中,那是一個頂頂富貴,又頂頂有排場規矩的地方。雖然後來賈敏很少再與黛玉說這些了,但黛玉心裏對榮國府總是心存敬畏,唯恐行差踏錯叫人取笑,連累父親遭人非議。
然而進了賈府不過短短半日,黛玉的印象已經被颠覆了。
下人人浮于事,毫無約束,她初初進來時,有事無事的下人竟争相圍觀,放在林家,這種下人早就被帶去教規矩了,可是在賈家竟似非常正常一般。且外祖母對下人未免過于優容,她一路走來,只覺得無論丫鬟小厮,無不穿金戴銀,可是府裏無人撐得起經濟庶務,只靠田地産出,供應家裏主子自是綽綽有餘,但這般供養下人,豈不是要把老底都掀出來?
再則就是教養,黛玉不知其他兄弟什麽品性,單只見寶玉那般無賴,這府裏卻只當寶貝蛋兒一樣捧着慣着就可見一斑了。
黛玉想起今日那場鬧劇,不由慶幸:“幸好父親和師兄為我打算,否則今日只能忍着了。”
那她真的要被氣死。
寧嬷嬷笑了笑:“只是姑娘今日同那寶少爺交惡,只怕賈家人嘴上不說,心裏難免不悅。”
黛玉冷笑道:“我怕他們不成?他們慣着那寶貝蛋子,我可不慣着!他們高興不高興與我何幹,我們自用自己的,吃自己的,半點不占他們便宜,實在不高興了家去就是。”
有銀錢、有宅子、有人手,這就是她的底氣了。
寧嬷嬷笑道:“您能想明白就好,雖是交惡,到底是那寶少爺行事無度的緣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再不濟還有六阿哥呢。”
黛玉奇道:“這深宅內院,師兄也有辦法?”
寧嬷嬷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