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寧嬷嬷又建議黛玉把那五千兩銀子折成禮物送給各房,到底在這府裏住着,交好幾個人總沒有錯處。寧嬷嬷教黛玉挺直脊梁自尊自愛,但也不會讓她把人得罪幹淨。

黛玉向來不在乎身外之物,自是沒什麽意見。且她嘴上厲害,怒極過後卻隐隐有點後悔,倒不是別的,只是外祖母待她真心,如今卻叫老人家傷心,黛玉心裏實在難安,少不得和其餘各房修複關系,好叫賈母高興。

黛玉不喜俗物,只叫寧嬷嬷帶人開箱籠挑選禮物,自己則鋪了紙畫畫。

方才看了京城街上風光,不知師兄有沒有見過,黛玉想着不若一同畫下來罷。

黛玉畫了半幅畫,寧嬷嬷東西也挑得差不多,其他人也就罷了,按照各自脾性選了就是,唯獨賈寶玉……

寧嬷嬷:“姑娘瞧着給寶二爺什麽東西合适?”

黛玉:“……能不給他嗎?”

寧嬷嬷笑道:“他行事無禮,咱們更不能與他一般,免得叫人非議小家子氣。”

黛玉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心裏不痛快罷了。想到要給賈寶玉禮物,眼神便在一套四書五經上打轉。

寧嬷嬷忍不住笑:“姑娘怪是促狹!不過送四書五經倒是極合适的,聽說上面還有名儒批注,很是拿得出手呢。”

只是收禮的人怕是不會太高興,聽說那位寶二爺最是厭惡讀書,鎮日為着逃學被二老爺訓斥,這樣的人,得了這難得的四書五經恐怕遠不如胭脂水粉叫他高興。

黛玉眼神停留片刻,然後就轉開了,冷哼道:“平白辱沒了我的書。”

最後黛玉挑了一套筆墨紙硯給寶玉,倒和賈環的一般,只是賈環有心讀書上進,收到筆墨紙硯自然高興,賈寶玉就不同了。

原也不是為了叫他高興的!

寧嬷嬷選好了東西,就讓王嬷嬷大張旗鼓地送往各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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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安置罷黛玉還不能回自己屋裏,要先去賈母院裏回禀了。賈母心裏不舒坦,王熙鳳又少不得寬慰一二,一來二去就耽擱了時辰,直到黛玉身邊的王嬷嬷來送東西。

王熙鳳趕忙把人迎進來:“還是林妹妹有孝心,快叫我瞧瞧是什麽好東西!”

王嬷嬷笑着讓人推進來,原是一架輪椅!

“哎喲,這是怎麽說的”,王熙鳳愣了愣,“我要是沒看錯,這就是輪椅吧?”

輪椅如今在江南名聲大噪,王熙鳳也有所耳聞。

輪椅初次面世本是六阿哥用來治病的,但因着方便,東西又是從貴人手裏流傳出來,更有傳聞說太皇太後生前也很喜歡,故而江南許多身體健壯的老人也以擁有輪椅為榮,倒和扶老(拐杖)一般,成了長壽健康的象征,超脫了本身的用處了。

自然,對弱得沒有力氣或者腿腳不方便之人來說,它本來的用處也是很重要的。賈母年紀不小了,素日腿腳也不是很好,輪椅便真真是個吉利又實用的玩意兒。

這東西盛行不過月餘,如今江南都還稀缺,京城更是罕有,可算是個稀奇玩意兒,且還是紫檀木的,論貴重絕對配得上賈母身份。

王熙鳳笑道:“老祖宗您瞧瞧,再沒有林妹妹這般體貼的了,難怪您日日想着妹妹,倒把我們都抛到腦後去了,果真是玲珑貼心人,竟是我們都比不上的!”

賈母臉上終于露出個笑來,王熙鳳松了口氣,又是誇了黛玉誇寶玉不提。

好容易哄好老太太,王熙鳳帶着一身疲憊回到屋裏,往炕上一歪就不想動了。

平兒吩咐下人擺飯,擰了熱帕子給她擦臉擦手:“快吃些東西歇歇吧!”

王熙鳳嘆了一聲:“可累死我了。”

平兒也不問怎麽了,左不過那些事罷了,當人家媳婦的沒哪個是好過的,自家這位奶奶更是如此。她只伺候着王熙鳳拿了碗筷,自己也盛了飯坐下,笑道:“今兒林姑娘過來,奶奶可見了?”

“見了,還鬧了一場”,王熙鳳道,“真真是個厲害人物!”

平兒笑道:“還能比奶奶厲害不成?”

王熙鳳:“她和我不一樣,我是厲害在面上,她是厲害在骨頭裏。”

她把今天的事大略說了:“你說說她厲害不厲害,瞧着嬌嬌弱弱一個人,竟是一點虧不肯吃,當真是鐵做的脊梁,刀做的舌頭,不張嘴則已,一說話吓死個人!我可沒她厲害!別說我,家裏哪個姑娘敢這樣?”

平兒咋舌:“這也是人家有底氣呢,她能說回家就回家,咱們家的姑娘又能到哪兒去呢。”

“你這話也對”,王熙鳳道,“你不知道,林姑父原不想送林妹妹過來的,雖說姑母去了,林妹妹成了喪母長女,但林姑父扭頭就從宮裏請了教養嬷嬷回來,誰也不能說這樣教養出來的姑娘不好。再有……世人誰不是勢利眼,只要林姑父不倒,林妹妹婚事也不用愁,萬一林姑父倒了,那林妹妹養在哪裏原也關系不大……”

平兒奇道:“那怎麽又來了?”

王熙鳳道:“還不是老祖宗想念外孫女得緊,一封又一封信地去催,林姑父推辭不得這才應了。人家可不是非要住在咱們家的,說回家也不是假的,那是真真不高興就能回去,人家在京城又不是沒有宅子!”

平兒點點頭:“那咱們還得盯着些,省的底下那起子小人怠慢了?”

“正是這個呢,讓底下的手腳都收起來,人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別上趕着丢人現眼,轄制不住人,倒是自己先露腚!”

平兒自是應了,兩人用飯罷,漱了口。就有小丫鬟進來通禀,道是林姑娘派人來了。

王熙鳳連忙請人進來,見是剛剛還在賈母處見過的王嬷嬷,心裏有了猜測,嘴上還要打趣:“嬷嬷怎麽來了,莫不是給我也送禮來了不成?”

“正是呢”,王嬷嬷把兩個匣子給她,“我們姑娘初來乍到,沒想到竟遇到這樣的事,牽連奶奶受累,心裏不安地很,這點子東西就當給奶奶賠罪了。”

王熙鳳“哎喲”一聲:“說什麽賠罪不賠罪的,都是自家姐妹,何苦這麽外道。我是常日裏瞎說瞎鬧的,妹妹那麽小的人哪就能吓到我了,快叫她別往心裏去。”

王嬷嬷笑着應了,又指着那小匣子道:“這些玩具是姑娘舊日裏玩的,如今就給大姐兒吧,別嫌棄舊了才好。”

王熙鳳沒想到黛玉還給女兒準備了東西,笑容更加真心了些:“那感情好,也叫大姐兒沾沾她姑姑的聰明勁兒!”

二人說了幾句話,王嬷嬷便道還要去別的院子送東西,告辭離開了。

王熙鳳打開給孩子的小匣子,雖是舊物,卻都和嶄新的差不多,且做工材質都屬上上等,價值很是不凡。

給她的則是一套珍珠頭面,那珍珠個大渾圓,色澤瑩潤,也都是好東西。

平兒笑道:“好大的手筆。”

“價值倒是次要的,倒是這份心意難得”,家裏有幾個人正經把大姐兒放在眼裏呢,薛妹妹素日多周到的一個人,也沒見她嘴裏提過大姐兒一句兩句。誰的女兒誰心疼,只憑這一點王熙鳳就對黛玉印象大好。

她合上匣子,壓低聲音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給別人送的什麽?”

平兒應聲去了,不一會回來禀告:“前院暫時打聽不出來,後邊大太太得了一匣子金首飾,大太太高興得很,回了林姑娘一食盒點心;二太太得了一卷經書和一匣子什麽紙,都是難得東西;大奶奶和奶奶一樣是一套頭面,寶二爺、環三爺和蘭少爺各一套筆墨紙硯。”

王熙鳳聽她停了,笑道:“怎的梨香院那邊沒打聽?”

梨香院住的是薛家。

平兒面色有點古怪:“打聽了,沒正經給薛家那邊準備禮物,只送了一盒子好茶葉過去。”

王熙鳳撫掌大笑:“你瞧瞧我說的可有錯,是不是鐵做的脊梁?”

平兒不由啧啧稱奇,論理黛玉做的沒問題,給二太太和寶玉的東西面上瞧着都是好的,誰也說不出錯來,至于薛家……到底與林家不是正經親戚,不給原也沒什麽,送一盒茶葉算是全了情分。

只是這府裏誰不順着二太太和寶玉,就連薛家也是一水兒好名聲,人人恭維着的,家裏姑娘都不如薛姑娘受寵,頭一回見到林姑娘這般不給面子的。端是硬氣!

“不過她也不是一味硬氣,倒是知道變通”,平兒指着那禮物笑道。

王熙鳳也笑:“只怕是有人指點呢。這樣也好,如今府裏都知道她不好欺負了,對那起子小人也是個震懾,免得日後又起事端,少不得還得勞累我。”

她把匣子合上叫小丫鬟收了,歪在炕上嘆了口氣:“我倒是真真羨慕她呢。”

平兒笑道:“奶奶還能比誰差了不成?”

王熙鳳搖搖頭不說話了,她在這府裏看似風光無限,實則不過面上光罷了,到底要看人臉色,哪抵得上黛玉肆意自在。

黛玉送禮送得高調,不僅王熙鳳知道別人收到什麽,王夫人也知道了。

她撚着念珠,想起王嬷嬷方才說的話——

“聽說二太太最喜念經禮佛,禮佛之人心靜,倒不好送您金銀俗物,這卷《金剛經》是特特從杭州靈隐寺請來的,聽說在佛前開過光,最是能懲惡揚善庇護家門,這金粟箋紙用來抄經再好不過,聽說能歷經千年而不壞呢,最适合二太太這樣的慈悲人了。”

王夫人并不喜歡念經,更不認得幾個字,看到這些東西只覺得堵心,回想起王嬷嬷說的“懲惡揚善”“慈悲”的話,更覺得話裏有話似的,格外刺耳。

想到林家原本要給五千兩銀子到公中,少說能劃拉三層到自己手裏,如今卻只換了這麽些東西,心裏更加煩躁,揮揮手讓人把東西收起來,問道:“老爺可回來了,莫非又叫哪個賤蹄子勾搭了去?”

周瑞家的賠笑道:“哪能呢,老爺還沒回府,指不定衙門裏事多呢。”

王夫人“嗯”了一聲,心氣兒略順了些:“等老爺回來請他過來一趟,我有事和他商量。”

周瑞家的應下。

偏院裏,趙姨娘替兒子挑了挑燈芯。賈環白日總被王夫人拘着做着做那,只有晚上才能安安生生讀會子書,如今正盤腿坐在炕上摸着林家送來的筆墨紙硯一臉稀奇:“沒想到我也有禮收。”

趙姨娘啐道:“快收收沒出息的樣子吧,你雖不是正室大房腸子裏爬出來的,但也是正經主子,一點子筆墨紙硯罷了,也值得你這般稀奇?人家寶二爺,什麽好的沒有?!”

賈環氣道:“姨娘知道什麽?這可不是一般的筆墨紙硯,您看這紙,薄如卵膜,堅潔如玉,光潤均勻,我沒瞧錯的話,應該是澄心堂紙。”

趙姨娘咋舌:“澄心堂紙可難得,上回老爺得了幾刀,一直舍不得使。”

“可不是,我都沒見過呢”,賈環又拿那筆墨給趙姨娘看,“您瞧這上面的印記,是不是周虎臣和曹鼎望?”

趙姨娘奇道:“這是兩個人名吧?”

“是呢,這二人極有名,周虎臣也就罷了,他的筆雖然難得,到底還有處可尋,您可知道曹鼎望是誰?”賈環輕哼一聲,得意道,“說曹鼎望您可能不知道,但江寧織造曹家您總該知道吧,他們是一家人,曹鼎望也是官身,制墨只是愛好罷了,您想想多難得?”

趙姨娘不由咋舌,她家老爺才不過是個五品官,她兒子都能用上大官親手制的墨了?

“林家好大的手筆。”

賈環“嗯”了一聲:“難得的是人家不輕看咱們,這可真真是文房四寶了,這麽厚的禮物,可見不是敷衍咱們。”

時下文房四寶指的是指宣筆、徽墨、宣紙、歙硯。林家給的筆墨紙自不必說,硯也是上品歙硯,比一般文房四寶好多了。

趙姨娘眼睛一轉:“人家對咱們好,咱們也不當那白眼狼,回頭有用得上的,咱們也幫幫她就是了。”

賈環冷笑一聲,心說人家什麽家世,哪裏用得着他們幫。

趙姨娘身邊的丫鬟雪兒聞言卻笑道:“姨娘想報答林姑娘的情誼,眼下不就有一個機會嗎?”

趙姨娘奇道:“什麽機會?”

“姨娘您想想,林姑娘如今最大的麻煩是什麽”,雪兒往寶玉院子的方向指了指,“那位的性子咱們都知道,今兒鬧了這麽一場,改明兒不知道怎麽糾纏林姑娘呢。我瞧着林姑娘和旁的姑娘不同,最是守規矩,倒是見還是不見?到時候鬧得不像,還連累林姑娘的名聲,不若咱們替她處置了,就當還她的情分了。”

賈環眼睛一亮:“你有法子?”

雪兒笑着提點:“如今這事只有姨娘能辦了,姨娘只想想,那位最怕的是誰?”

賈寶玉最怕的……自然是賈政了。

趙姨娘眼睛一亮:“就這麽幹!”

又對雪兒笑道:“好丫頭,難為你有這通透的心思,此事成了姨娘賞你。”

雪兒笑着應了,她不在乎趙姨娘這點仨瓜倆棗,此事若是成了,那人自會給她大筆銀子。她在府裏無親無故,伺候的主子又不得力,除了銀子再沒有旁的更能叫她有安全感了。

因為心裏存着打算,趙姨娘使勁渾身解數把賈政請到自己房間,添油加醋把賈寶玉今日種種表現說了一遍,直氣得賈政臉色鐵青,當即嚷着要叫寶玉來揍一頓。

正是這時,王夫人派人來請,賈政一肚子氣正沒處發,當即冷哼一聲冷着臉去了。

趙姨娘看着賈政氣勢洶洶的背影,難得沒因王夫人從她房裏截人生氣,反而得意地笑了笑。

正院裏王夫人在心裏把要說的話又思量了一遍,确定沒什麽問題才放下心,見到賈政進來連忙起身相迎:“老爺……”

“聽說寶玉今兒又闖禍了,你怎麽教孩子的?”

賈政沒聽王夫人說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罵,“既不會教孩子就不要管,明日就叫寶玉去家學上課,整天渾鬧成什麽樣子?都是你慣的!”

說完懶得再看王夫人那張老臉,掀開簾子就出去了,徒留下王夫人氣得臉色又青又白。

賈寶玉還不知道自己惹了父親發怒,即将迎來悲慘的命運,他如今正拉着王嬷嬷,高興地無可無不可:“我正要去找林妹妹呢,林妹妹不怪我了?”

王嬷嬷笑呵呵:“說什麽怪不怪的,二爺多慮了。”

寶玉嘆氣道:“只是這次原是我說錯了話惹了妹妹,合該我向妹妹道歉才是,怎麽倒叫妹妹送我東西?”

王嬷嬷聽着這話還算誠心,心裏不滿去了些,笑容也真心了些:“原是一家子兄妹,吵吵鬧鬧也是有的,如今好了就是了,二爺不必往心裏去。這些東西是早就準備好的,倒不是為了旁的緣故。”

才不是為了賠禮,自家姑娘本就沒錯,才不需要賠禮!

“很是很是,林妹妹果真大度”,賈寶玉笑着誇了黛玉一通,不再提賠禮的事,只道,“既是一家子兄妹,合該親近些才好,我去找妹妹說會兒話。”

王嬷嬷:“……”

黛玉見賈母時王嬷嬷在外面看行禮并沒有進去,故而不知道寶玉是這麽一副性子,原還覺得旁人說得誇張,如今一見才知道果真這般不靠譜,一時臉色都僵了。

不小的姑娘少爺呢,私底下見面合适嗎?!

好在襲人拉住寶玉:“一則這麽晚了,林姑娘怕是要睡了,二則林姑娘剛來,百花汀怕是還沒收拾好,你現在去豈不是添亂,到了白日再去吧。”

賈寶玉看着外面天色,一拍腦門,拉着襲人的手道:“好姐姐,還是你考慮周到,那就煩請嬷嬷告訴林妹妹一聲,明日我再去找她。”

王嬷嬷臉皮抽了抽,她言辭上不太擅長,心中知道不妥,卻不知該如何婉拒,沉默了片刻只能淡淡福了福身,一聲不吭轉身出去,不情願表現得非常明顯。

她打算回去就告訴寧嬷嬷,寧嬷嬷聰明,總會有辦法的。

寶玉全然沒看出來王嬷嬷的排斥,直到躺到床上還在興致勃勃想着明天帶些什麽東西給林黛玉:“你不知道,林妹妹真真是天仙似的一個人,一般俗物只怕玷污了她呢。”

襲人笑道:“誰的東西還能比你的更好不成,林姑娘哪有嫌棄的,快睡吧。”

賈寶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匆匆洗漱過後就往外跑。然而剛跑到院門口,就被賈政派來的人堵個正着,只能不情不願地去書房見賈政,這一去就沒再回來,說是直接被塞到家學上課去了,最近都沒空出來了。

黛玉在百花汀聽到這個消息松了一口氣,昨日王嬷嬷回來說了賈寶玉的表現,她真是惱怒又後悔。

惱怒賈寶玉得寸進尺,後悔自己做事顧着體面,倒叫對方蹬鼻子上臉。

她原想着今日賈寶玉若來,拼着撕破臉不見也就是了,好也罷歹也罷,總得叫人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底線,沒想到竟是這麽巧,賈寶玉這就被他父親拘束住了。

黛玉剛想說自己運氣好,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寧嬷嬷昨日說過的話——

再不濟還有六阿哥呢。

莫非這事是師兄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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