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溺水
第25章溺水
我跟在麥寶珈身後,故意拉出一段距離,我們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直到月亮漸漸被雲層埋住,城市的光越來越耀眼,我這才有回到人間的感覺。
他停在醫院的臺階上,轉身問我,“既然來了,你要去看看我哥嗎?”
我站在他的下方,能看見他臉上有濃重的陰影。受他影響,我現在根本沒調試好直面麥士钰的心情。
“不了。”我抿了抿唇,“如果他醒了,再告訴我吧。”
“可以。”他很幹脆地回。
“那......我走了。”
麥寶珈點點頭,待我走出幾步後又叫住我。
“潭攀,”他鄭重地喊我的名字,“不要恨我哥,好嗎?看在你曾經那麽喜歡他的份上。”
他以為他很懂我嗎?
曾經,是那麽容易被抹去的存在嗎?
如果他真得想讓我不恨麥士钰,那麽從一開始,他就應該緊閉嘴巴,把所有的秘密葬在心中。此刻冷靜下來,我判斷他被那僅剩的、自以為是的道德感所夾磨,以為與我分享最肮髒的過去就能緩解罪惡感。
真是愚蠢又可悲。
說直了,就是又當又立,現在的綠茶都比他手段高明不少。
我輕輕笑了一下,故作寬慰的說:“你放心,我不會食言。今晚聽到的,我會全部忘記。”
他一言不發地凝視我,沒什麽表情,眼底卻似乎含着一層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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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再見。”我受不了這種對峙的場面,只好打破僵持。
他點點頭,說:“嗯,再見。”
我在路邊攔出租車,這個地方一到晚上,車流驟減,不如來的時候交通便利。冷風卷起地上幹枯的落葉,我拉高領子,呼出一口白氣。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秋天就這樣溜走,把接力棒交給了冬天。什麽都在變,只有我的薔薇不受四季的影響,在溫室裏沒心沒肺地生長。
如果只用關心、愛薔薇就好了。我在心裏幼稚地想。人太複雜了,也沒有薔薇那般美,那樣毫無心機。
終于坐上出租車,我将自己蜷縮在後座。
車裏在放一個老歌合輯,平淡而緩慢的節奏十分有催眠的效果。我的腦袋微微傾斜在玻璃上,街燈像布列整齊的士兵,在我視線內依次後退,光像游魚,躍上我的眼睑,又迅速褪去。我保持着一個姿勢,良久都沒有動。世界和時間似乎都被暗示了,好像只要一動不動,就會被凝固住。
我坐在冰冷的鋼鐵盒子裏,駛往城市的另一端。
我離兄弟倆越來越遠。
光在我眼前流轉,麥寶珈今晚的話像魔咒,不時閃現。
我漸漸記起那個夏天,為數不多的,我和方孰文能和平共處的夏天。我不知道有誰在删除我的記憶,但如果努努力,還是能夠回憶起一部分。
那天,方孰文好像心情不錯,提出帶我去水上樂園玩。
在當時,巨大的流水管道,豐富的泳池,橘子汽水,都是對抗炎夏的标配。我畢竟是個小孩子,拒絕不了這種誘惑。我興沖沖地換上泳褲,經過一道又一道消毒池,濕淋淋地沖進最大的泳池。
方孰文起先還陪我下水,我朝他潑水花,他只是敷衍地潑過來。沒過多久,他就感到疲倦,對我匆匆交待幾句,就回到了岸上。我并不因此減少玩心,自顧自地爬上最大的管道,排着隊,等待着被激流卷進一場新的“冒險”。我站在高處,瞥見方孰文,微小得跟黑點一樣,可我還是很快認出他了,我想向他招手,可是白費功夫,距離太遠,他根本發現不了我。就在這時,我感到後肩被人撞了一下,重心不穩,滑了一跤,還沒來得及站起,一股巨大的水流将我吸進了管道。我頭腳颠倒,順着管道下滑,心裏害怕極了,四肢拼命的想抓住什麽,可管壁滑膩,受到重力加速度的作用,我像一只毫無用處的娃娃,随着水波墜落。霎時,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我,在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會死。
我看不見盡頭,我被無盡的、巨大的管道吞沒。水流成為它們的幫兇,加速我的死亡。
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亮光,那大概是出口,我慌亂地揮舞着四肢,然而墜落進的又是深水裏。帶着消毒水味道的池水咕嘟咕嘟灌進我的嘴巴和鼻子,我喘不過氣來,連掙紮的方式都忘記了。也許是那時我身材太瘦弱,我沉不進池底,只能懸浮在水面之下,但又破不了水面。不知為何,那片水域幾乎沒有人,大概沒人能夠發現我。我嘗試着睜眼,用盡全身力氣劃動,試圖自救。可因為畏懼死亡,我不得章法,漸漸失去力氣,就連神智都開始缥缈。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一個黑影在水下靠近我,然後托住我的腰,将我使勁往上拽。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胳膊,出于本能般的,根本不敢放手。對方将我拖上岸,對我實施救助後,我吐出了胸腔裏擠滿的水,開始貪婪的呼吸。
我勉力撐開濕漉漉的雙眼,看見對方的面容,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他渾身濕透了,頭發上的水滴滑到睫毛,滴落在我的鼻尖,我被這樣的時刻蠱住了,擡起手,去碰被我掐出青紫的地方。他輕輕“嘶”了一聲,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說:“小鬼,你命可真大啊。”
明明自己就是小鬼,還叫我小鬼。
他見我恢複狀态,便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濕漉漉地躺在池邊,胸膛依舊在劇烈起伏,手指蜷縮着,似乎還在感受剛剛觸碰到,他的,滑溜溜的肌膚。
我可能忘記過許多事,甚至對于被救這回事,我一度以為是妄想,像在發夢,并沒有什麽現實感。
直到幾年後,我再次看見對方,那張與渾濁印象中高度相似,并沒有因為成長而改變的昳麗面龐。我忽然憶起,他潮濕的腕力,在我腹部曾烙印出一種莫名的悸動。
我虔誠地看着他,像看見一道光。
他是我的救世主。
與麥寶珈說過的時間線進行推理,不難發現,我的救世主,應該就是當年為了收集證據而埋伏的麥士钰。
是什麽讓他在一瞬間,願意放棄嫌隙,而救憎恨之人的兒子呢?
我想,他可能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壞人,從而不忍看生命逝去。
可他如今,又是那樣旗幟鮮明、明目張膽地恨着我。
終于,我沒忍住,雙手掩面,肩膀聳動,開始無聲地哭泣。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見了這樣的我,有些擔憂地問:“您沒事吧?”
我垂在自己的掌心裏,含糊地說:“沒什麽,這首歌,太感傷了......讓我想起從前。”
司機大概有些茫然,“那、那我要不然換一首?”
我擡起頭,臉上大概濕得不成樣子,咽了咽喉頭,“沒關系,我馬上就到了,這樣就好。”
說這話時,我的左手按住我的右手虎口,緊緊按着,就像當年,我死死掐住麥士钰的胳膊一樣。被那樣掐住了,他一定也很疼吧。這麽簡單的問題,我竟從來沒有思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