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假面
郵件正文只有句評語:一個想法和行為都很危險的人。
附件是滿滿當當的資料:身世,家境,成長中所有關鍵事件的時間表,與她有過密切交集的人員名單,包含簡介及聯系方式,最後是現在的全部關系網與近期行程記錄……末尾還附上針對此人目标行為的若幹分析。
景千用了足有一刻鐘,才将這些資料,一字不落記下,将郵件設了密碼鎖,最後,給許平洋回了條微信。
藍蕭蕭匆匆跨進教室門,掃了一圈,沒見景千人影,疑惑地走到最後排,占了兩個座。
上課鈴響,他終于踏着鈴聲快步進來,在她旁邊坐定,周圍人紛紛回頭,好奇地打量他倆,藍蕭蕭起初沒注意,直到老師開始講課,還不時有人回頭,她摸摸鼻子,一臉莫名其妙。
景千目光掃過他倆別無二致的白色運動套裝,輕笑,心情不錯。
藍蕭蕭警惕地瞄他一眼,遞過去一張小紙條,“你跟人說了我要崛起?”
景千繃唇角,忍笑,快速在她娟秀的字體下寫道:“沒。”
藍蕭蕭這才放心,想想又寫了句:“千萬低調,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景千回了個ok的手勢,下巴指指書本,示意她收心。
藍蕭蕭咬着筆帽,目光情不自禁落到芮小柔身上,她和穆陽也坐一起,各自專心聽課,藍蕭蕭做了個深呼吸,視線回到黑板,心裏卻暗暗想着,不能再拖了,今晚回宿舍,就告訴她答案吧。
這件事不了,她很難收心。
晚上,補習結束後,景千送她到宿舍樓外,藍蕭蕭轉身前,想想還是告訴他,“我準備等會跟她說答案。”
景千看着她,眸光有絲擔憂,藍蕭蕭鄭重道:“放心,我只要做好決定,就不會再回頭。”
“好。”他沉默片刻,沒再多說,目送她離去。
宿舍裏,其餘三人都在,藍蕭蕭将書包放在桌上,走到芮小柔床邊,輕聲道:“我在陽臺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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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到陽臺,将門留了一道縫,站在上次芮小柔站的地方,看着遠處發呆,呼吸有絲急促,心緒難平的樣子。芮小柔很快來了,随手關上陽臺門,臉上沒表情,目光沉沉的,像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
她站在藍蕭蕭身側,低頭從煙盒抽出一根煙,熟練地用火機點燃,靜靜抽着,等藍蕭蕭開口。
“那個合作,我放棄。”藍蕭蕭言簡意赅,不想費勁糾纏。
“嗯。”芮小柔淡淡吐出一口煙圈,随随一笑,“早知道了。”
藍蕭蕭詫異看她,芮小柔只望着遠處,神情有些陌生,自顧自道:“你沒有合作的誠意,不止這一次,從前每一次,當我盼着你往我的世界靠近一點時,你都會令我失望——”
“什麽時候?”
芮小柔輕嘆,閉眼深吸一口煙,像在回想,良久以後,才緩緩吐出如絲煙霧,淺灰色的,缥缈紛亂,掩住她詭谲難辨的眸光。
“第一次,在我家門口,你離我的世界僅一步之遙,”她蒼涼地笑,“我那樣卑微求你,跟我回去看看,但你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用力吸一口煙,被嗆到,有些倉惶地咳了咳,“第二次,我拿出十足的誠意,在這裏跟你談判,給你留線索去查證,關于我的秘密,我的世界,還有我想做的事情——”
她搖頭,不知是失望還是自嘲,嗓音透着涼薄,幽幽地,“結果等來的,不是你的回應,而是景千的威脅……”
她笑了,難以自抑一般,眼角泛着淚,像被刺眼的煙霧熏到,藍蕭蕭蹙眉看她,她不知道景千去威脅過她,只覺眼前這畫面似曾相識,像那晚在頂樓,卻又多了些不同的東西,疏離、冷漠,而不再強求。
這人總瞧着讓人可憐,或許是身形嬌小,弱不禁風的樣子,或許是性格堅韌,不管遇到什麽事,也鮮少見她慌亂……偶有為之,不過是假面。
真實的她,大抵就是此刻這樣吧?
藍蕭蕭收回目光,到這一刻才真正懂了,身邊這人,需要的并不是憐憫,無足輕重的善意或幫助,甚至哪怕真心……她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個能共同走向深淵的盟友,一個相互為對方實施危險計劃的死士罷了。
其他東西,再珍貴,在她眼中,亦是廉價的。
藍蕭蕭前一刻的恻隐,這一刻已然冷靜收回。
那就這樣吧……她轉身,準備回屋,芮小柔卻再次開口,她腳步頓住,其實她已經不關心對方後續的計劃了,那一切與她再無關聯。
或許,她只想聽聽,這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話要說,這一次,真的是她倆之間……最後一場談話了,往後,各走各路,見面不識。
芮小柔的聲音不帶絲毫情緒,冷得像塊冰。
“我曾以為,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我聽過你很多事跡,也見證過你在八中如何臨危不亂,展露鋒芒——”
“當我的世界變成灰色那天,我心裏滋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假如我能和你進同一所大學,能待在你身邊,走近你的世界,會不會有天,你也願意可憐可憐我,從而幫我一把。”
她笑了,那笑容遙遠,望不真切,抽煙的手微微發抖,卻不再是脆弱的姿态,只是情緒有些微失控,“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的正義是高高在上的,是空中樓閣……”
藍蕭蕭擰眉,卻沒打斷她,她能分辨此刻芮小柔不是在挑釁,也不是別有用心,而是真真正正表達失望,盡管她不認同這份失望,但尊重對方的想法。
“但這不能怪你,你和他們一樣,生來就高人一等,你所吃過最大的苦,也無非是為我扛下那筆債,再去展臺上走一場秀,賺些零花錢,那天你的樣子很不自在,當時我挺動容,你畢竟是為我才那樣……可如今想想,衆星捧月地走秀,已經是讨生活的人裏最優越那種了,你竟然覺得不自在!”
她聲音帶了絲嘲諷,細細聽來,亦像自嘲,“這樣的你,我怎敢指望,你懂得真正的人間疾苦呢?你的正義,終究只能照到你看得見的世界,而我不在那裏……”
她低頭,将香煙用力摁滅在陽臺邊沿,那裏已經擺了一排,井然有序卻長短不一,一如她變幻莫測的情緒,縱使收斂,也藏不住那抹從骨子裏透出的悲涼。
藍蕭蕭轉身離開,心中再無波瀾,進門前最後一瞬,只聽芮小柔自言自語:“人生在世,果然只能靠自己,奢望別人拯救,亦或想全身而退,終究只是奢望罷了……”
宿舍裏一片漆黑,已近午夜,陽臺門被輕輕關牢,隔絕了那片雜亂陰郁的煙霧世界,透過窗戶回望,天穹壓頂,盛滿厚重的濃雲,瞧不見一絲星光,明天,或要下暴雨了。
良久以後,陽臺上的人回屋,四個人的空間裏,有人睡着,沒心沒肺,鼾聲如雷;有人醒着,蹙眉思量,心裏很空;亦有人目光決絕,仰望黑暗,一半的靈魂已踏入深淵——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周二這天,穆陽沒來上課,也沒走線上請假流程,只寫了請假條,托柳明明跟系主任招呼聲,而後呈給每位授課老師。
班裏議論紛紛,作為班長,他請假不按正規流程,着實奇怪,更奇怪的,他不托芮小柔或景千,卻找柳明明幫忙。
一時間,大家都暗自好奇,出了什麽事,好幾位老師也在課後叫了柳明明私下詢問,具體說了什麽,沒人知道。
藍蕭蕭隐隐猜到原委,只是沉默,臉色有些難看,景千頻頻看她,關切地拍拍她手,讓她不用在意。
下午放學,景千主動取消晚上的補習,自罰五百,藍蕭蕭沒多問,他打了一天穆陽電話,都是關機,作為朋友,去關心一下是應該的。
雖然,從穆陽請假這事,還有芮小柔昨晚提及的警告,她估摸他們三人曾在她不知道時,發生過不快,如今她打定主意退出,這些就不便再過問,也無意再問,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南郊,這一片屬于驕陽南區最偏僻的位置,與市區接壤的那塊,有大片廠房和辦公樓,是許平洋曾提及的長榮化工所在地。
再往南行車一小時,周邊只剩寥寥幾座荒山,群山環伺之中,是荒廢多年無人管轄的幾處廢棄廠房,前身大都是些化工集團,因穆長榮手段狠辣,不少中小企業紛紛破産倒閉,這些廠房重污染,改造難度大,便逐漸無人問津。
景千吩咐老姜将車停在入口一處岔道,下車獨自前去,放學他和藍蕭蕭招呼過後,便吩咐老姜開車,一路悄然跟蹤芮小柔乘坐的黑車,找到此處——郵件中提及的據點之一,只有區域方位,精确地點連地圖上都查不到,他只能跟蹤她。
四面環視,他鎖定一坐矮山,隐蔽其中,能将山腳一處隐隐有燈光洩出的廠房盡收眼底,他親眼見到,芮小柔下車後,鬼鬼祟祟進了那裏,廠房門口,早有兩人在等她——都是原來八中的人。
廠子裏,似乎也有若幹人聲,聽不真切。
郊區的夜極為安靜,芮小柔和那兩人蹲在廠房門口,煩躁地吞雲吐霧。而後,他聽見旁邊一人說:“柔姐,那個藍蕭蕭,咱就這樣放過她?”
景千眸中浮上冷意,繃着唇角,他倒要看看,那人會怎麽說。
倘若,她還賊心不死,敢打藍蕭蕭主意……
作者有話要說:①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出自魯迅先生的《而已集》。
②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出自《史記·春申君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