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曾經雲岚也曾經執着于自己沒有封號。

但那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無法想起,究竟是什麽時候她便不再想這些。

對于十幾歲的少女來說,學會認命和低頭是讓她自己都無法接受的,那些過往,便也是現在的她不願意去回顧的從前。

誰會願意去一遍一遍地去想當年的狼狽和無依無靠呢?

可現在忽然聽着裴彥說這些話,她卻還是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些不堪的往昔,她想起來她被自己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陰陽怪氣地喊着十四妹或者十四姐的時光。

與那些真的不受寵的皇子公主們不一樣,她有一個曾經得寵過的母親。

從高處跌落的人,總是被踩得更狠一些。

所以難聽的話也總是更多一些。

最難莫過于這些話她無法反駁,也無人可以傾訴。

綿長又無窮盡的苦澀無望把她包裹着,讓她覺得每一天都漫長得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

她曾經以為自己就會有一天再也無法忍受選擇了自我了斷,但并沒有。

她遇到了一個會聽她說話的人,從此感情有了寄托,她便不再是那個孤苦伶仃只能背負着一切踽踽獨行的孱弱少女。

只是上天給予的救贖仿佛是流星,一瞬間的絢爛之後便迅速地隕落。

體會過溫暖的人不願意重新回到黑暗的懷抱。

可黑暗就在那裏。

她只要轉身便能看到。

甚至不用花費什麽太多的力氣。

甚至她都只用站在這裏,便有無數雙手把她往她不願意回去的過往拖拽。

她想着“寶華”二字,她擡眼看向了裴彥,她看到裴彥也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有探究的意味。

而探究則是懷疑之始。

她想起來白天裏與謝太後還有謝笙的交鋒,她垂下了眼睑,也不知為何,她便只覺得有些好笑——她也真的笑出聲來了。

面前的裴彥神色卻略松弛了一些,他笑着問:“是覺得很荒謬嗎?”

雲岚不想說話,于是她便往他懷裏更抱緊了一些。

她聽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

沉穩而有節奏。

他終究不是他。

縱然有着相似的面容,縱然也有着相似的縱容與溫柔,但不是便就是不是。

這世上沒有誰能真的做誰的替代。

她感覺眼眶微微濕潤,有酸脹之意湧上來,于是她閉上眼睛,感覺有那麽幾滴不合時宜的眼淚泛在了眼角,消失在她與裴彥的擁抱之中。

裴彥卻只以為她想起過去的委屈了,便輕嘆了一聲,用手撫了她的後背,道:“朕也覺得荒謬得很,所以這封信暫時壓下來,沒叫別人知道,也不叫你為難。”一邊說着,他扶着她的肩膀,聲音溫柔了許多,“朕錯了,不該說這些,朕給你道歉,好不好?”

雲岚順着他的動作從他懷裏直起身子來,她看向了裴彥,忽然有一些罪惡心虛籠罩在了心頭,她從來沒有如此時此刻這樣地意識到,她做了一件錯誤的事情。

“沒有生氣?”裴彥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可把朕吓壞了。”

“我……”雲岚抿了下嘴角想說話,但又被裴彥打斷了。

“是朕不應當把前朝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給你知道,你知道了也就只是徒添煩惱而已。”裴彥重新把她攬在懷裏,“你就當朕什麽都沒有說過,別往心裏去。這件事情朕會處理好的。”

“好。”雲岚閉了閉眼睛,她如此回答道。

這一天晚上裴彥并沒有留在昭華殿。

雲岚獨自一人躺在竹榻上,身邊是灰奴帶着白娘子毫不客氣地占了一大塊地方,兩只貓背靠背挨在一起,把四肢攤開,睡得打起了呼嚕。

就着下弦月的光線,她看着兩只貓,又看向了紗帳之外。

安靜極了。

她忍不住又想起來“寶華”這封號,翻來覆去在心頭過了兩遍,她忽然感覺到一些朦胧的熟悉。

仿佛是從前在哪裏聽過這兩個字一樣。

但這應當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二字封號,當年末帝宮中還曾經有一個寶華娘子,實在不算什麽稀奇——想到這裏,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了這熟悉感從何而來!

寶華娘子,便是她的母親封妃之前得過的那個不倫不類的位分。

她忽然感覺背後一涼,密密麻麻的陰冷的算計順着她的脊梁爬上了她的心。

這并不是普通的,随口想到的封號。

那個在燕雲的李棠……他想做什麽?他想用這兩個字來暗示什麽?

她從竹榻上坐起來,了無睡意。

從殿中往外看,那深沉黑暗,仿佛一頭兇獸,已經把一切都吞沒。

這頭兇獸的名字或者應當叫做宿命。

她如此荒誕地想着。

赤腳從竹榻上下來,她撩開紗帳,安靜地走出了寝殿。

外面值夜的宮人警覺地瞥見了人影,提着燈籠上前,正想要呵斥一兩句時候見是雲岚,便把滿臉的兇神惡煞給收了回去。

“娘子,是想要什麽嗎?”宮人問道。

雲岚擡頭看了一眼挂在天邊的下弦月,又看了那宮人一眼,淡淡道:“我就出來走走,你休息吧!”

“娘子,外面宮門已經下鑰……”宮人欲言又止。

“我就在庭院裏面站一站,不要驚擾太多人了。”雲岚緩聲道,“不必擔心,也不必有人伺候。”

宮人踟蹰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頭,安靜地退到了一旁。

庭院中栽種了夜來香,夜晚開放的花朵正散發着淡淡的幽香。

雲岚慢慢地順着回廊走着,最後随便撿了個能看得到月亮的地方坐下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上來的灰奴跳到了她旁邊,用大腦袋蹭了蹭她的手,然後嬌嗲地喵喵了兩聲。

“你怎麽來了?不和你的白娘子一起睡覺了?”雲岚摸了摸灰奴。

灰奴沒有回答,便就只挨着她坐下了。

“把你帶到皇宮來,你會不會不高興?原本……原本在吳郡是自由自在的。”雲岚低聲喃喃,“我應該把你留在吳郡的,在那裏給你找個好主人。該斷掉的便應當斷掉,不應當這樣牽連不舍,最後還是要分開的。”

她低頭看向了身邊的大胖貓,随手撓了撓它的下巴,又自失地笑了一聲:“你聽不懂……聽不懂真好。”

灰奴把下巴擱在她的手心裏面,然後惬意地躺下了。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想我嗎?”雲岚撓着灰奴的下巴問道。

貓兒無法給她任何答案。

“我要是一只貓就好了,就和你一樣,永遠都無憂無慮。”雲岚說。

她看見遠遠的已經有宮人提着燈籠找了過來。

是她不應當在這個時候起來在外面走動,這樣只會給他們造成麻煩,無窮無盡的麻煩。

第二天一早,雲岚用早膳時候,忽然有宮人悄然進來了,卻是與她說起了後宮的事情。

“娘子,太後娘娘招了衛家的大姑娘進宮。”宮人一面說一面小心地打量着雲岚的神色,“衛家的大姑娘現在已經到了長樂宮。”

雲岚不緊不慢地把早膳吃完了,然後才放下了碗筷:“這些與我也沒關系。”

宮人欲言又止,但看着雲岚的神色,許多壓在心頭的話還是沒說出口。

長樂宮中,衛良忐忑不安地進到了殿中,僵硬地行了禮,聽着旁邊的女官叫起之後,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從地上站起來。

“不必害怕。”上首的謝太後笑着說道,“上前來讓我看看。”

衛良咬了下嘴唇,緊張得手都有些發抖了,她慢慢地走到了謝太後身邊,安靜地跪坐在了謝太後指着的矮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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