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已經是夏末了,盡管白天裏還是炎熱,但晚上已經涼爽了下來。
草叢中的蟲鳴變得低微,不再似之前那樣令人覺得吵鬧。
夜燈的光線并不明亮,只堪堪照亮了腳下一尺方寸,但卻還有蛾子撲棱着翅膀直直撞過來。
雲岚安靜地穿過了庭院,在池塘旁邊的小亭裏面随便坐下了。
一旁的樹枝大幅度地上下搖晃了一番,在黑夜當中,這樣--------------銥誮動靜顯得有幾分駭人。
她擡頭看向了亭子旁邊那棵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上頭到底是什麽,就見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從樹上一躍而下,直沖到她腳下,對着她喵喵了兩聲。
“原來是你。”雲岚下意識松了口氣,便見灰奴跳上了欄杆,與夜燈并排坐下了。
灰奴擡頭看了看她,尾巴甩了兩下,又左右看了看,跳下欄杆又走開了。
貍花貓這一身毛在夜晚是難以看清的,不過走出去三五尺,便已經完全與夜色融為一體再看不到。
雲岚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池塘,裏面的荷葉還是亭亭玉立,但大約已經快到秋天,不再似之前那樣充滿生機。
在夜色中,原本碧綠的葉子染上了墨色,看起來帶着幾分蕭瑟之意。
灰奴從另一邊帶着白娘子重新回到了亭子裏面,它和白娘子一起跳到了雲岚面前,然後一點也不講究地就靠着燈籠給躺下了。
毛茸茸的貓頭被夜燈照亮了,而大半光線被擋住,顯得燈光更黯淡了一些。
雲岚伸手捏了捏灰奴的肉嘟嘟的爪子,她睡不着,閉上眼睛便只會去想從前,從前那些她以為早就已經遺忘的事情都已經從記憶深處翻湧出來,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崔家,也想起衛隽。
她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呢?
她其實并不能用公正的話語去評價她,她很難不怨恨,那些年的過往,不是最後那一兩句所謂的善言便能抹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對于她的母親來說到底是算什麽。
但很肯定的是,她的母親并不喜歡她,她當年沒有勇氣去探究原因,現在就便更無法知道确切的緣由。
不過許多事情回頭去看,便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比如她母親的出身——衛尉崔家的嫡女,她進宮破例封了寶華娘子,之後便封了婉妃,她在末帝的後宮中比較其他妃嫔都走得順遂,想來她當年在後宮中一定是風光過的。
再比如後來她失寵後在長泰殿那麽多年,有人奚落,卻并沒有人真正威脅到她的性命,也并沒有牽連到宮外的崔家。
還有她對着她說過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話語,對她毫不掩飾的咒罵。
以及,最後她在出宮之後中了流矢之後與她最後說過的那幾句話。
那時候她對她道:“太好了,終于到了解脫的時候,無論對你還是對我,終于不必相看兩厭。”
說着這句話的時候她并沒有看她,但她嘴邊是帶着笑的。
“從此你便自由了,不必被任何人擺弄,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不必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說,“你從此便是這世上最自由的人,天下之大,你可以跟着你喜歡的人一起,從此也不必再聽我的咒罵和怨恨。”
便就只是這麽簡單的幾句話之後,她便斷了呼吸。
那時候她并不會感覺到有多麽悲傷——正如她的母親所說那樣,的确是解脫。
仿佛是原本一輩子要背負下去的沉痛,此時此刻卸下重擔。
正想得入神,忽然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原本靠在燈籠上的灰奴站起來,繞了個圈走到了她面前來蹭了蹭她的手。
雲岚随手摸了摸這胖貓,回頭看了一眼,便見是裴彥正朝着她走過來。
裴彥身後跟着宮人,他見她回頭,便讓宮人在遠處站了,自己拎着燈籠朝着她走了過來。
“半夜醒來沒看到你人,起來看了看才知道你跑到這裏來了。”裴彥手裏還拎着一件薄薄的鬥篷,走近來便披在了她身上,“白天雖然熱,但晚上還是有些涼,小心着涼。”
“你自己也沒穿多少。”雲岚在裴彥身上掃了一眼,便見他也就只是随便披着單衣,“這裏也不冷。”
“我身體比你好。”裴彥替她把鬥篷拉好了,又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裏,“你的手都是冰涼的。”
雲岚擡眼看向了他,一時間有些心亂如麻。
方才那些亂紛紛尚未理清的思緒此時此刻又泛起來,她心中升起了一股扭曲的愧疚,一邊是愧疚另一邊是貪婪,這二者扭在一起,無法分開。
而裴彥似乎沒覺察到她心思的複雜,他攬着她站定了,溫聲笑道:“所以大半夜的在這裏想什麽呢?能說給我聽嗎?”
他沒有用“朕”來自稱,似乎變成了曾經她在吳郡遇到的那個人一般。
下意識往他懷裏埋得深了一些,無餍漸漸壓下了內疚,她從他懷裏擡頭看他,他與衛隽有着尤其相似的下颌,但與衛隽又不同,他不羁時候更多,不似衛隽總是沉穩的。
懷裏的人久久沒有說話,裴彥低頭看向了雲岚,恰好便與她四目相對了。
“在看什麽?”裴彥笑着問。
“在看裴郎。”雲岚答道,她慢慢地反握住了裴彥的手,目光重新投向了方才灰奴的方向——這會兒兩只貓又已經不知去了哪裏,那裏已經是空空蕩蕩的了。
“貓就是晚上出來玩的,你別管它們。”裴彥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又笑了笑,“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跑到這裏來。”
雲岚頓了頓,大約是腦海中思緒紛紛,這會兒顯得格外遲鈍一些,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了:“我只是想起來我的母親。”
這答案是裴彥沒有想過的,他想起來那天聽着寶言說雲岚的生母曾經是末帝後宮中的婉妃——對這個婉妃,他從前連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來歷。前陳末帝後宮中有過得寵的妃嫔,但其中并沒有婉妃的名號,又或者是,婉妃得寵的時候他的年紀尚小,所以毫無記憶。想一想這也是合理的,雲岚與他年紀相當,若婉妃是在雲岚出生之前得寵,那會兒他的确是無從得知。
他低頭去看雲岚面上神色,見她并沒有表露出什麽明顯的傷懷之意,不由得放松了下來——他不擅長安慰人,若她真的因為四年生母哭泣起來,倒是叫他束手無策。
只是這話題既然是他提起來的,便也不好半途便轉開,何況他也有些好奇雲岚當年處境,于是便小心地順着她的話說了下去:“你之前與我說你是在長泰殿,那邊很遠,是因為你的母親當年不得寵的緣故嗎?”
雲岚笑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與別人說起自己的身世,她意外地發現這些話她的确是想對人傾訴的,她并沒有在意裴彥語氣中顯而易見的小心,只道:“曾經也算得寵吧?不過我記事之後的确是不得寵的,所以住的宮室也偏僻。”頓了頓,她又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只是在想,我與我的母親應當少了母女緣分,她在世時候我與她相互怨恨,如今想起來,竟然是沒什麽可以回憶的美好。”
這話讓裴彥愣住了,他不知要說什麽才好,于是便順了順她的後背。
“我小時候是嬷嬷帶大的。”雲岚語氣很淡,“若真的要說,我對嬷嬷感情更深厚一些,或者是多虧了有嬷嬷在,我才能活下來吧?”說着她擡頭去看裴彥,又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麽我的母親不喜歡我嗎?”
裴彥搖了搖頭。
“我後來猜想,我母親應當是不想進宮的。”雲岚眼角露出了一個帶着幾分狡黠的無奈,“只是她必須聽從父兄之命,所以還是進了宮。她進宮得寵,卻厭惡我的父親,哪怕封妃,心裏也沒有屈服,她不喜歡我的父親,所以也厭惡我。”
裴彥面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認真地看着雲岚:“但這并不是你的錯,稚子何辜?”
“聽嬷嬷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她想要用被子捂住我……”雲岚語氣中還帶着幾分遺憾,“其實,若真的死在襁褓裏更好了,後面十幾年不必相互怨恨,母女之間沒有緣分,便也不必強留。”
這話聽得裴彥眉頭皺起來,但他并不舍得去斥責她,他把她抱在懷裏,輕輕道:“那我們就不能遇到了。”
雲岚卻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感覺眼眶酸澀。
她不敢順着裴彥的話說下去。
她從來都很清楚她只是透過眼前的裴彥在看衛隽,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或者有些事情不應如此,她應該把一切都說破,如此便能讓她與他都從這段充滿了謊言的關系中解脫。
可沒有等到她回答的裴彥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他的體溫讓她感覺到暖意,讓她心生不舍。
人終究是貪婪的,她并不是例外。
“不去想從前了,從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裴彥說道,“現在我們回去休息,已經很晚了。”
雲岚輕輕地應了一聲,主動地攬住了他的脖子,墊着腳在他的嘴角落下了一個吻。
裴彥笑着把她打橫抱起來,大步朝着寝殿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