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我下一個想去的地方,其實是公墓。

所有的人都不想去的地方。

走進公墓,我才深刻地感到人生的脆弱與無常。青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墓碑森嚴列隊,把喧嚣和煩躁遠遠地抛在墓園之外,彰顯着生命的崇高和不可亵渎。

不得不說,這裏是一個寧靜的去處。

時間流逝得讓人感覺到可怕,轉眼間,媽已經在這墓園靜靜地躺了五年有餘了。如果不是這墓碑提醒,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已經去了。

一路走來,別家的墓碑前幾乎都刻着“先父XX”“先母XX”的字樣,唯獨這一個墓碑上只有“先母夏淑芳”的幾個字,沒有先父的名字,甚至連那幾個字樣的位置都沒留出來。她生前一個人走,沒想到死後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裏面。難道這就是單身媽媽一生的命運和最終的結局嗎?

從來沒有見她抱怨過什麽,起碼在我面前沒有。她是否有過淚、有過悔、有過恨呢?無從知道,所有的情思,都随着那僅有的一小撮骨灰,靜靜地埋在地底下了。

将一束百合和康乃馨夾雜的花束放在媽的墓碑前,靜靜地在墓碑前坐下來,臉緊緊地貼着墓碑,真希望離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近一些,再近一些,再近一些。看看墓碑照片上那倔強的眼神,微微翹起的嘴角,在那眼神和嘴角中,我突然讀懂了柔弱身軀後面的堅強。

“即使明天去死,今年該做什麽還要做什麽。”這是媽微笑着常常說的話。今天想起來,那話還是那麽鮮活,就像剛剛從她嘴邊流過一樣。

“媽!”撫摸着那燦爛如花的臉,一行清淚從眼角刷刷地流淌下來。我覺得她好傻,糊塗一些,睜一眼,閉一眼,或許她會過得更加幸福。

偏偏她就是這麽執着。

腦袋裏滿是天誠公寓9號樓和媽媽做飯時的身影和笑靥。想得頭疼時,我便強迫自己停下來。那筆錢,确實救了媽的命,應該說,我已經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但媽還是去了,不是死于手術臺上,而是死在就離雅園不遠的那條國道上。

努力了,結果卻還是零。

或許,這就是命。

以前我不相信命,而現在,我卻發現有些時候,真是天命難違。

不知坐了多久,我的腦袋裏突然閃出那個男人的影子來,高大而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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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第二次想起他。

這個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愛。他處理了媽的後事,花重金買了陵園中風水最好的墓地。這一切,都是他為我做的。依我當時的經濟實力算起來,媽的病已經讓我急得想跳樓了,哪裏還有多餘的錢去買風水最好的墓地。

有放骨灰盒的地方,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而對于他來說,做這些事情,簡直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窮人和富人是多麽不同啊。富人什麽都可以做,而像我一樣的窮人,只能卑微地看着別人去做,然後再感恩戴德地背着一輩子的恩情債務。貧窮不是罪惡,但窮到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解決不了的時候,它就是罪惡。

我一直以來都這樣認為。

永遠也忘不了離開他的最後一晚。

昏暗中,手機藍幽幽的光反射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比鬼魅還瘆人。他修長的手指,在那藍幽幽的光線中穿梭滑動。頃刻,那指尖停止了滑動,超大的藍色光束對準了我的臉,我想,那時的我,一定很難看。一向引以為自豪的順直長發,加上那張慘白的臉,在那時看起來,更應該像哀怨的女鬼。

比他的臉還難看。

“這就是你還欠我的錢。”手機反轉過來,正好對準我的臉,“你不是一直想算個清楚嗎?”

雖然我不近視,還是腆着臉湊過去,看看我辛辛苦苦折騰了半天,究竟還欠他多少錢。320487.16元。一連串數字赫然進入我的視線,看得我有點兒眼暈。應該說,現在,我看見位數比較高的數字就眼暈。

他不告訴我究竟該還他多少錢,冷漠地任我艱難地辨認那一連串數字。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位數不斷地升級,數着數着,大腦開始短路,頭有些痛,眼更暈。一不留神,眼花了。從頭再數一遍,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不行,還是眼花,越數越亂。

他的臉就在手機後面。

抛開那張臉,也不去管他的鼻息打在臉上的刺癢。

第三次,第三次我數得仔細多了,手指頭從6挨個挨個地數,一直到3,默念在心裏的位數,竟悄然從嘴唇中流瀉出來,像剛剛學會數數的小學生。

幼稚而單純。

我想,當時我的囧态肯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定覺得我很好笑。

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笑。上天垂憐,第三次數的時候,終于在4和1之間,看到一個小小小小的小數點。

我那個驚喜。

還好只是三十二萬零四百八十七塊一毛六分。如果缺了那個小數點,恐怕這輩子,我都還不清了。

多麽要命的一點啊。

剛剛還竊喜的我,轉眼,就生氣了,非常生氣。本以為他會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算錢的時候會來個四舍五入什麽的,沒想到,他真的是一分錢一分錢都跟我算得很清楚。如果人民幣不僅僅精确到分,他還會接着算下去,毫不猶豫地。

惱火。

連超市結賬時,都會自動舍去分呢。

我斜了他一眼,“我怎麽還欠你這麽多錢?”

“嗯,”他稍微頓了頓,“你母親的手術費基本費用152897.85元,ICU的費用33471.19元,特護病房34118.12元,墓地我花了30萬,共計520487.16元。”“除去我付給你的20萬元傭金,你還欠我320487.16元。”

連個磕絆沒打。

別人欠他的每一分錢,他都記得極清晰。

好強大的記憶力,什麽材料制成的腦袋?

“除去我付給你的20萬元傭金,你還欠我320487.16元。”手機上的計算器赫然顯示着這個數字。

他的傭金一詞,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尊。

對墓地的天價的驚訝大大地壓過了傭金一詞帶給我的傷害。

“你幹嘛買那麽貴的墓地?!不通知我一聲!”我沖口而出,幾乎是在吼,吼過之後,聲調漸漸低下來,洩氣,“本來,本來可以不欠你那麽多的。”

我想,他是故意這麽做的。他想讓我欠他,永遠都欠。

算來算去,就這塊墓地嚴重超支了。不然,不然,完全可以算清楚,完全可以。我好希望欠他的是一條鑽石項鏈,或者戒指什麽東西就好了。那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這些東西統統還給他,偏偏是墓地!總不能把媽她老人家從裏面請出來,再挪個地吧。

“怎麽?還是不相信?”他抽回手機,順手從旁邊桌子上拿出一個大的檔案袋。我發現,他很喜歡用這個東西,保密。看來,他也是早有準備。望着我不相信的眼神,他一圈一圈地繞開上面的細繩,從裏面抽出一大落紙張來。

明顯是複印的東西。

看我不接,他微微點點頭,示意不信自己看。

醫院手術收費的詳細清單,一頁接着一頁,小到一個棉球,大到人工硬膜的價格,一筆一筆地羅列出來,詳細而完備。接下來是住院的費用,包括兩類:ICU的費用、特護病房的費用,每一頁記錄着一天的費用支出情況。ICU的費用真貴,貴得咬人,一天六千多,看得我直咽唾沫,看得我肝腸寸斷。

再看看特護病房的費用,一天也飛過了六千。這個數字看得我有些惱火,如果在普通病房,每天的費用應該在兩千多,憑空翻了幾番。住普通病房就好了,幹嘛住那麽貴的地方?那是像我這樣的窮人住得起的嗎?剛想發火,突然止住。那天轉病房,我也是默認同意了的。

只想着媽的病能快點好,忘記了自己本不富裕荷包裏的錢流向醫院,是如何的波濤洶湧。

他的錢徹底打敗了我。

離開雅園,我欠了一屁股債。

至今想起來,那場景還是那麽鮮活。為什麽,我周圍的一切,時不時地會跟那個男人聯系在一起?使盡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殼,企圖把那個男人從腦袋裏攆走,但我發現,那簡直是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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