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這次與許可見面,沒有我想象中的淚流滿面,呼天搶地,也沒有一連串的連珠炮問題。

我們之間,出奇地平靜。

平靜得有些讓人害怕。

“誰的?”沉默良久,許可終于問了我第一個問題。

我知道,她在問這孩子是誰的。

“你還記得港大圖書館新館捐贈儀式嗎?”我低下頭,“那個捐贈者就是,他也是我媽腫瘤基金會的會長。”

“你愛他嗎?”她沒有問我們是怎樣走到一起的,直接把這個問題扔到我面前,讓我無處可逃。

我違心地搖搖頭,在活生生的現實面前,我竟然不敢承認我愛他,就像他從來不對我說“愛”或者“喜歡”之類的詞彙一樣。

“那你幹嘛生這樣一個孩子?!”她的憤怒剛剛開始,比我預想的慢了好幾拍,“你會恨這個孩子的!”

我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即使如她所說,我不愛孩子的父親,但我至于去恨未出生的Baby吧。

她這次詞眼,是不是用得過了?

我望着曾經熟悉的閨蜜,滿臉疑惑和不解。

“你還不知道吧,”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阿姨,三天前出車禍了。”她看着我,“她就死在離這別墅群不遠的國道上。”

“我想,她應該比我早看到你這個肚子。”

聽到這句話,我記起三天前出門時,偶然聽見的那個大呼“渺渺”的聲音,明白了林受男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雅園,明白他吐了好幾次又咽回去的話語。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所有的的疑惑頓時冰釋。

我徹底明白了許可那句“你會恨這個孩子的”的真正含義。

我一聲怪笑,懷疑、驚恐、痛苦、悔恨、怨恨,五味雜陳,“不可能。”

“她的墓就在中山陵園,18排8號。”

她的話,再次打擊了我不信任的眼神。

“我現在就要見到我媽。”我腦袋裏僅存的一個念頭。

頭重腳輕。

整個人都發飄。

步子沒邁出十步之遠,我感覺胸中一股東西哽咽在喉,上不去下不來,一陣陣的眩暈襲來,堅持着往前走,左腳與右腳步調紊亂,一個趔趄,向許可方向倒去。

“渺渺—”許可大叫一聲,吓得面如土色。

我從側面倒下去,沒有壓着肚子,倒下去的時候,許可手疾眼快地扶了我一把。整個碩大的身子連拉帶拽、猝不及防地差點把她壓倒。

意識模糊。

緊接着,120呼嘯而來。迷迷糊糊中,人影攢動,辨不清黑天白夜。渺渺,渺渺,渺渺,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不停地在旁邊呼喚我的名字。 哎呦,很危險呦,迷糊中聽到這麽一句。

醫生,醫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帶着哭腔的哀求,我似乎也聽到了。我很想告訴他們,我什麽事都沒有,但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努力睜開眼,望望四周,自己坐着呼嘯的120正向醫院方向飛奔而去。拼命去想,敲碎腦袋往死裏想發生了什麽事情。記憶中,離雅園不遠的路上,遇到許可,是她告訴媽出車禍的消息,我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似乎天也要跟着塌下來。接下來,只覺得一股一股液體從□流出來,在去醫院的路上,仍有一股一股的東西繼續向外湧,粘粘糊糊的。

羊水破了,就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刻。

大腦發飄,雖然有一點兒頭暈,但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許可不停地呼喚我名字的聲音、輕輕地在我臉上的拍打、120的呼嘯而至、人員在周圍的低語,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現在的我,依然記得那個生産的過程,痛苦而寂寞。那感覺好孤獨,既熟悉又陌生。似曾相識,那一晚,林受男抽身而去,沒有安慰,唯有沉默時,我就鮮明地感覺到了,那行走在沙漠飛沙走石中的孤獨。

2007年12月24日。

平安夜。

當時,我好想好想,在此刻林就在我的身邊。

我好想好想林緊緊地握着我的手。

好想好想林像一個普通的爸爸一樣,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可以為自己的孩子,親自剪斷臍帶。

但這一切,我只有在想象中才能看到。

肮髒混合着血污,清冽響亮的哭聲,給那撕喊聲一記響亮的掌聲。

是個女孩,那助産士拖着粉紅的嬰兒,給我看了一下旋即離開。

我眼睛半睜着,其實根本沒看清楚孩子的模樣。

掙紮八個小時後,林的女兒出生了。

生死線上走過一趟。

“你醒啦?”眼睛叽裏咕嚕亂轉的時候,随着吱呀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循聲望去,原來是許可,拎着一不鏽鋼的小型飯桶,蹑手蹑腳地走進病房,臉上帶着幾分嗔怪。

病房屬于普通病房,由三個落地簾子隔成四個長方形小間。需要消毒或者擦洗身體時,就把兩邊的簾子拉上,形成一個單獨的空間。不需要時,就打開,其他的三個産婦的情況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醒來時,已是午飯時間。病房裏很嘈雜,看産婦、看Baby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噓寒問暖、恭喜祝福的聲音也是此起彼伏。

許可的到來,使我冷清的小隔間裏熱鬧起來。

“寶寶怎麽樣了?”醒過來,沒有看到寶寶,我還以為林受男的家人已來過,把寶寶接走了。

到現在為止,只在産房裏掃了一眼,我還真正見過寶寶。

“羊水倒灌,新生兒肺炎,重症監護室裏呢。”許可把不鏽鋼飯桶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淡淡地說。

看到我焦急的神情,她唉聲嘆氣起來,“放心,雖然不足月,雖然只有四斤二兩,就憑現代先進的醫學技術,還有寶寶他爹雄厚的經濟實力,不會有事的。”

雖然有驚,還是無險。

我愁容滿面的臉,稍稍舒展開來。

許可看我這樣,繼續千方百計找話安慰我:“你啊,就是杞人憂天。你不想想孩子她爹誰啊,林受男。林受男的人民幣折合成金條,從婦幼保健院上空掉下來,能把婦幼砸成汶川大地震那模樣。”

我想也是。

現在,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媽的死。

在醫院,一連幾天,除了當時問了一句“寶寶怎麽樣了”,我幾乎一直都不想說話。

“你當時呆滞的眼神,讓人看了就感覺害怕。”後來,許可告訴我。

這幾天,一直是許可在我面前唠唠叨叨。

安慰。

敘舊。

“後事已經處理好了。中山公園最好的墓地,林受男出的錢。”許可說。雖然我一直處于自責和痛苦中,但聽到媽被好好安葬後,我的心裏似乎好過了很多。特別是聽許可提到林受男的名字時,我的心,忽地熱了一下。

我還是那麽在乎他。

“我通知何向南了,他從上海趕回來,很驚訝,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聽到何向南的名字,我微微又有了一些反應。

“你還別說,何向南這人真不錯,是他送的終哎,親生兒子也只能這樣了。”

“連陳助理好奇地問:‘這麽勤快的這人誰啊’。當時我還說是你未來的男朋友呢。”

……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何向南經常去看阿姨,比我都勤快。拎拎煤氣罐,扛個重物什麽的,你媽別提多喜歡他了。”

“我看啊,征服你這樣的女孩子,只要征服你媽就行了。”

“這回何向南算追對方向了。”

……

“估計,阿姨早把他當自己的準女婿了呢。”

“阿姨啊,就等你回國,跟你提這件事呢。”

……

聽得越多,越覺得欠何向南什麽東西。

林受男和他的女兒,許可只字未提。

但這兩個,偏偏是我最惦記的。

趁着許可不在,我偷偷地跑到重症監護室外,在醫院規定的時間,随着魚貫而入的探視人群,在探視的玻璃牆外,偷偷地看過他的女兒。

粉嫩粉嫩的,雙手做着投降的姿勢,非常可愛。只是頭上打着吊瓶,渾身插滿了管子,看了就讓人心疼。我無數次曾幻想着肚子裏的寶寶究竟長什麽樣子,沒想到這一天終于看到了。我的臉緊緊地貼着玻璃,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她看。

她好像打了一個哈欠。

我興奮地笑着,看着,看着,笑着。呼出的熱氣,将玻璃窗模糊了。哈一口熱氣,把玻璃窗擦得更幹淨些,仿佛這樣,就能離他的女兒更近一些。

專注微笑着的我,竟連林受男和黃媽在旁邊站了好久都沒注意到。

林受男沒有打攪專注看女兒的我,給黃媽使了個眼色,兩人轉到另一側,我看不到的地方,等我離去才趕過去。

我遲遲賴在醫院不走,就是想每天能多看他的女兒幾眼。

或許,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一周後,我不得不離開醫院了。順産婦一般三天後就會出院,我磨到第七天,大概又是受了林受男的恩惠。臨走,我必須再看他女兒一眼,否則,我離開也不會心安。

我偷偷地溜到重症監護室門外,很不幸,卻發現林受男和黃媽早早地等在那裏了。林,我的林,我看了他一眼,依然那麽高大挺拔,玉樹臨風。我突然想起,我的頭發一周沒洗過了,肯定又髒又亂,臉也沒好好洗一下,澡也一周沒洗了。這樣的我,林一定不會喜歡。我連忙用手把頭發梳了幾梳,把臉胡亂摸了幾把,讓它們看起來不那麽糟糕。

我看到我的林在東看西看,焦急地等待着誰似的。躲在一根柱子後頭的我,悄悄地、微笑着盯着我的林看。自從上次離開後,我還沒見過他一眼。

我在偷窺他。

偷窺穿了一身便裝的他。

那件中短款緊身風衣,穿在他身上,真好看。

“阿男,”一個梳着高高發髻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妝容精致、教養頗好、氣場很足的女人。她親切地稱呼我的林為“阿男”。

我的林回過頭去,看見抱着Baby的女人走過來,微笑着,他似乎說了句什麽東西。由于聲調很低,聽不清楚。偷眼望去,我的林,正開心地看着那女人懷裏的孩子,他用食指在孩子的臉上輕輕地一彈,然後把臉埋在Baby臉上,胡亂地刮擦着。

他的胡子茬硬硬的,有些刺癢。

這種感覺,我很熟悉。

小Baby突然哇哇地哭起來,那女人輕輕地在林胳膊上打了一下,然後上下左右來回晃着孩子,全家人笑作一團。

林呵呵地笑着,以前,他朝我撐死是給個面子,微笑一下。

溫馨的一幅場景。

我就在柱子後面,那樣看着,看着,看着,直到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了。

我想,那個女人一定是林的老婆吧。

在他老婆面前,我才明白,我與林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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