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二)
“您是說夏小姐嗎?”李嬸四處尋找,“呃?剛才還在客廳呢。”
聽到夏小姐三個字,林受男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怔了怔,略有所思,旋即放松,笑了笑,帶着無奈。望着那四處逡巡的眼神,我連忙閃到角落的幽深處。靜靜地傾聽林受男在客廳裏與簡妮歡笑的聲音,躲在落地窗下,我仍然舍不得離去。
聽那歡笑聲間歇,客廳裏漸漸安靜下來。耀眼的燈光逐漸暗淡下來,整個客廳麻烏烏的。林受男繼續坐在客廳裏,手中拿着精致的功夫茶茶杯,緊緊捏着,旋轉着看,出神地。我似乎想起了五年前,他稍微回來得早一些的時候,就習慣在客廳裏那麽坐着,空調開得賊低,有時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的老習慣還是沒有變,透過落地窗,我看着他,遠遠地,看着安安靜靜坐在客廳裏的他。
寂靜的夜裏,手機突然響起來,吓我一跳。摸摸手機,還好不是我的。
“喂?”是林的手機在響,他輕輕地将手機的滑蓋滑上去,湊到耳邊,聲音變得有些懶散,“嗯,我已經到家了……你要過來……會不會太晚了?已經找到了,現在剛剛睡下。”林低沉的聲音在客廳裏響起,“好,一會兒,我叫李嬸留着門……”
憑直覺,與林通話的,是一個女人。
趁着夜色,我匆忙往外逃,像要逃離地獄一般。沒想到他的手機剛挂,我的手機又響了。反應慢了幾拍,胡亂地在包裏拼命找,想把那震動的千千闕歌的聲音按掉。
還沒等按下去。
“夏小姐原來在這裏啊,”李嬸的聲音,“林先生剛剛還說,讓老呂開車送您回家呢。老呂都準備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完全可以走。”按掉那鈴聲,我匆忙逃竄。
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個高大的影子慢慢地朝我這邊移動過來。
“天已經晚了,夏小姐不嫌棄的話,就在這裏湊合一宿吧,家裏客房很多。”熟悉的聲音響起,聲調緩慢,語音沉重。話說得很客氣,帶着感恩的語調。我相信,那一刻,昏暗的燈光下,林受□本沒有認出是我。
我看了一眼林,昏暗中,他嘴角的肌肉有明顯的抽搐,他的眼神中淡漠的表情,瞬間滿含喜悅和不信任的懷疑,劫後重逢的喜悅和陰陽兩隔的懷疑。細瞅瞅,五年,他真的沒什麽變化,除了看起來更加穩重外。我根本不清楚自己變了多少,從他驚訝的表情看,應該變了不少吧。
剛剛還在留宿的林,突然間僵住。他突然想說什麽,喉頭伸縮着,竟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或者礙着李嬸的面子,有些話,他打住了。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我慌忙婉拒了林受男的好意。
“那……我開車送你回去,”林受男說道,“老呂今天也很累了,讓他早點回家休息。”
李嬸閃到一邊去了,昏暗的落地窗下,只剩我跟林受男兩個人。他慢慢地靠近,靠近,再靠近,手緩慢地擡起來,手指微微彎曲,又張開,再彎曲,再張開,最終指尖停留在我的臉上,“渺渺,是你嗎?”
我連忙躲了一下,剛剛接觸到臉部的皮膚的指尖,從僵硬的懸空中落下來,蜷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林受男沒有開車送我回家,而是不聲不響地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我也跟着,找了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來。就像第一次在客廳裏看到他。昏暗的燈光中,我們彼此沒有過多的語言。而我,像做夢一樣,不知不覺地竟跑到他家裏來,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林的家究竟是怎樣一副模樣,是不是會像雅園一樣呢。林在家裏是怎樣一副模樣,是不是像在雅園一樣,不哭也不笑。黃媽說林先生在老宅的時候,經常笑。現在,我待的地方不就是林氏的老宅、林受男的家嗎?
跟我想象的完全相反,這裏冷清的可憐,大晚上的,在客廳上個洗手間,走路的時候,都有回音。大,太大了,大得沒有沒有人氣。客廳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回音。如果不是林受男在對面仗仗膽,一個人待在這客廳,竟有一點害怕。看着對面的林,時隔多年,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的,毫不避諱。我擡眼,正迎上他的。
“我在珍珠灣看到簡妮,當時我并不知道是她。”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我從簡妮開始說起。
“如果你知道,是不是根本不會送她回來?”林受男的反問,讓我心裏感到難受。她是我生的孩子,我怎麽可能會不送她回來呢。
沉默良久。
“回來多久了?”見我沒有回答,他繼續問道,聲調緩和了好多,如同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一個月。”
林受男的臉上顯出些許驚訝,瞬間那驚訝又轉變成失望,“一個月……”他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交叉的雙手唯有食指分開,合上,再分開,再合上……很顯然,我這次回來不是為了他。或許,林受男不停地擺弄自己食指的時候,已經猜到了這層意思,或許更早。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我們都不想再提起。
昏暗不明中,林受男的唇線再次勾起,“你還活着,為什麽你的蘋果機卻一直關機?”他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些心虛。
“可能欠費停機了吧。”我胡亂地找一個貌似說得過去的理由,搪塞着林受男,手卻毫無意識地從包裏摸出心形吊墜,握在手中,輕輕地答道。
“我在裏面充了即使二十四小時國際長途,一輩子都不會欠費的錢。”他的話,輕易戳穿了一個随口诹來的謊言。他低低的語調,卻讓我感到他随時都會發火。
“為什麽關機?”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從對面移過來,把我的手抓在手中。心形吊墜在手中,垂下來,在昏暗的客廳裏閃閃發光。
林受男從我的手中将那水晶吊墜搶在手中,與眼睛保持一定距離,仔細端詳,端詳,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顯然生氣了。
幾年前,我早就把那電話卡拔下來,封存在這心形吊墜中。心形吊墜裏,還隐隐約約顯示着兩棵翠綠翠綠的樹,左心房一棵,右心房一棵。看起來傻乎乎的。
他把那吊墜還給我,黑着臉,氣得眼皮上翻,只留白眼仁跟我交流,“既然這麽想跟我劃清界限,這麽多年,你欠我的錢,怎麽沒見你還我一分?”他翻臉了。翻臉了,林就喜歡叫我還他錢。因為他知道,我根本沒錢還他。雖然這幾年,賺了一些錢,但大部分都寄回老家去了,所剩無幾。
“現在還沒那麽多錢。”我想起離開雅園那晚,他給我的那張還錢用的銀行的VIP金卡。
“蠢女人!”他再次被氣得眼皮直翻,“你覺得我會稀罕那些錢嗎?”
“那張卡,跟我的手機號碼是關聯的。這麽多年,裏面居然一次轉賬記錄都沒有,一次都沒有。消失得好徹底,完全蒸發了,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還有一筆債沒還清楚,還是根本就沒想起來還有還債這回事?……”
……
林受男的臉色非常難看,情緒似乎有些激動。
“你知道嗎?這幾年,我一直生活在自責和愧疚中,是我親手把你和未出世的孩子送上了飛機,是我親手殺死了你們。”
“那失事的飛機,沉入3000米的深海,全體乘員與機組人員全部遇難……打撈搜救人員連黑匣子都找不到……”林受男再次盯着我的臉,滿臉都是疑問,似乎仍然不相信我能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
“我根本沒有登機。”回想着那天的情景,竟歷歷在目。林受男趕往機場的路上遇到交通事故,過不來,電話裏他一直說,一直說,親愛的,再等十分鐘,再等十分鐘,我馬上就到,馬上……我幾乎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來的不是林,卻是何向南他媽媽的電話。
“你還不知道吧,渺渺,如果這孩子保不住,我們家向南,很可能以後再也做不了爸爸了。醫生說,他很可能失去生育能力,甚至能不能做個正常的男人,都是問題……”何向南他媽的話在我耳邊再次響起。
這一切,不都是我引起的嗎?即使我對何向南再壞,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的屍體之上。
“那孩子呢……那個孩子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我的嘴唇,似乎在猜測下一個究竟是福還是禍。
聽到林提起那肚子裏的孩子,我突然記起,五年前鳳凰網記者的爆料。
“日前,有記者爆料,林氏集團的新一代掌門人林受男先生有一私生女,生下來便被送往國外撫養,現已十個月有餘。鳳凰網記者特此采訪了林受男先生本人。對此事,林受男先生矢口否認,并聲稱一定要追究該爆料者的法律責任,還他本人一個清白……”
“林受男先生矢口否認此事”、“還他本人一個清白”。這話或許對我刺激太大了,不知道現在簡妮在他家裏以何種身份自處。五年前,林受男不敢認自己的親生骨肉,五年後他自由了嗎?
“不在了……”
聽我說這話,他眼神中的光彩突然暗淡下來,暗淡下來,最後眼睛緊緊地閉上。
“已經四個月了,已經四個月了……”他久久地重複着這句話,“應該可以看得出是男是女了……”他的眉頭突然皺得老高,老高,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了就覺得心酸。沒想到他竟然這麽惦記這個孩子,好幾年都不曾忘懷。
“如果那孩子活着,應該有四歲了吧……那時,我應該是準爸爸了。”
“忘了那孩子吧。”我試圖安慰他的痛苦。
“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他突然睜開眼睛,“為了何向南出車禍那件事?”
此刻,我不想提起向南。
“那件事确實是我做的,是我發短信給陳富貴,讓他找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告訴他你在跟別的男人私會。開始他不相信,陳富貴打了三次……”
“你為什麽這麽做?”
“還用問為什麽嗎?我不能眼睜睜地你嫁給別人。”他再次死死地盯着我,“當時我想,我們以後補償他,什麽東西都可以,除了你之外…… ”
“拿什麽補償呢?錢嗎?你是不是以為錢能解決一切問題?如果,如果你感興趣的東西,正是他想要的呢?”說到這,我似乎接上了五年前的回憶,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他的喉結伸縮了一下,“那就看你的選擇了。”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我趕緊調整調整心态,不想再回憶那段往事。我看到林受男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地走到我身邊,蹲下來,手摸索着,尋找着我的手,然後緊緊地抓住,“不要再走了……不要再丢下我一個人……”他的臉,再次埋在我的雙膝間。
五年前一樣。
我伸手摸摸他的頭發,昏暗的燈光下,竟有一根白的。林,你今年才35歲啊。
我的手在他的手裏,我們彼此靜默着,靜默着,都想這一秒鐘能再延長些,延長些。
“我在夜裏,無數次想着你,抱着你,真害怕此刻也只是夢境。渺渺,不要動。即使是夢,也讓它再延長些,不要讓我那麽快醒來……”他抱着雙膝的手,沿着裙擺,開始上滑,上滑……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林,不可以。”
他的試探性的手緩緩地停下來,顫抖着,顫抖着。
“我不能原諒五年前你對何向南所做的一切!”其實,林只知道何出車禍,後來好了。正常上班、正常下班、正常跟別的女人有來有往,但是他卻不知道,那次車禍給他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不能生育、甚至連做個正常的男人都是個問題!如果不是向南他媽告訴我這件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向南,向南,或許五年前他從天誠公寓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搬走的那一刻,早就清楚了自己的問題。或者,他正是因為這個,才那麽快、那麽态度決絕地離開。而我連句挽留的話都沒講,最糟糕的是,他走之後,又跟林不清不楚地糾纏在一起!
“我何向南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他低低的、略帶指責而又自責的話語,再次在我耳邊回響起來。
我不能原諒林,更加不能原諒自己。
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忽然門廳一陣嘈雜,一個聲音在客廳裏低低地響起,“林先生,周小姐來了。”